三夜
■邵嘉琦(浙江省萧山中学高一)
第一天12:00
头撞到大巴的玻璃了,他从半梦半醒中彻底醒过来。在大巴上睡觉着实不安稳,但身旁刚入职的小孩还在睡梦中,年轻的脸上竟看不出忧虑和害怕。说实话醒了一会他烟瘾就犯了,喉头有点涩,但没地方吸烟。加上心底隐隐的不安和害怕,他失眠了。
在他坐上车几个钟头以前还是年三十,今年的年夜饭是一家三口吃的,不同于以往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聚在一起那么热闹,尤其他吃完饭就得去武汉,饭桌上的气氛凝重又奇怪。女儿是已经懂点事的年纪,早就哭着闹着不想让他去,妻子也是愁容满面,千般万般想把他留下又开不了口。他在报名的时候并没有太多考虑,但回到家面对家人的目光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心底发颤。他不是圣人,他这一去可能会感染致死,这个家可能会缺一个丈夫一个爸爸,他打心底感到愧疚不安。但现在已经坐上车几个钟头了,也来不及后悔了。他环视一周,车上的同事有的跟他一样有家室了的中年人,有的是他尊敬的前辈专家,剩下的就是几个工作没几年的小青年。当他在车上看到那几个隔壁科室到小护士很惊讶,这还是几个二十多一点的小姑娘,在他眼里还是没经过社会磨练的娇滴滴的女孩子,竟一起瞒着爸妈报了名,在车上他也听到了后座传来的小女孩们关于害怕的控诉和互相的加油打气。他笑了笑,真的还是一群小孩子啊。
现在车上的人大多都睡了,只有司机沉默的开着车,他坐在那,不打算搭话,也一样沉默地看着车道前方。家里人应该也睡了,想到家里的小女儿和老婆,他心里就没来由的柔软和酸楚,但愿自己能挣条命回去。也不知道武汉那边是什么情况,希望大家都能从疫情中挣条命好好活着。车的前方没有车,后方有两辆跟他们一样的车,载着另一些同事,三辆车在黑夜里走,路上没有别人,车灯照着未知的前路。
第二天2:00
打仗一样地一天过去了,医院人满为患,没有地方睡,大家都挤在医院走廊上,穿着防护服直接躺在地上睡。他想了会走到天台上,点了一支烟,把口罩扒拉下来时他才觉得脸有点疼,打开手机前置相机看了看自己,果然是勒出了好几道深深的勒痕,特别像一部老电影《弗兰肯斯坦》里的科学怪人,脸像七拼八凑用缝线缝起来的肉块。屏幕下方绿色的电话图标显示家人打了十几通电话,他白天太忙了,一个都没接。妻子打来最晚的一个是十点半,现在早睡了,他不愿意把她们吵醒。只能发短信,思来想去不知道发什么,最后打出了“今天工作很忙没回电话,我很好”,又不大好意思地加了“我想你们了”。将手机收回兜里,他吸了几口烟,香烟的火光忽明忽灭,他想起今天看到的病人,有几个已经进展为特别严重的病例,迅速的进展为呼吸窘迫综合症、脓毒血症、败血症。现在没有特效药,医生们也回天乏术,医疗设备又短缺,病患在床上挣扎,家属在外面歇斯底里的哭闹,医院里全是乱糟糟的,他今天碰到了那几个小姑娘,平日里精精致致的,今天压根就没空收拾自己,在各个病房里飞速运转,他自己也忙得脚不沾地,防护服里的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黏黏糊糊很难受,但他压根没时间在意。
他走回走廊,躺在地板上,脑海里想起今天一个去世的病人,跟他母亲大概是差不多的年纪,到最后五官扭曲地艰难地呼吸着,声音沉重地几乎把手忙脚乱的他压垮,最后还是死了,做手术的同事拍拍他,把还在发愣的他拉到下一个手术室,没时间哀悼,要从死神手上抢回更多人。
他迷迷糊糊地垂下了头,困意终于袭来,他太累了。即使在梦中他也看到一个长着鸟嘴的怪物拖着镰刀走来走去。
第三天5:00
他一个通宵没睡,但难掩喜悦。今天第一例治愈出院的病例出现了,他很高兴那个小男孩又能活蹦乱跳了,他在手术后激动地给妻子打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的妻子愣愣地听完了他连珠炮一般的话,也被他的好心情感染了。他挂了电话,看到那个整日不苟言笑的严肃主任也在打电话,声音很柔和,一句我爱你传过来,他悄悄地走了,心想,大家都一样。经过病房,他放轻脚步,里面几个轻症病患听闻了有人治愈出院的消息,睡得比以往踏实了。
五点了,天隐隐透出光亮。
他难得文艺地想起一句话,不管黑夜怎样漫长,白昼都会到来。
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