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鼠年之战

■荆世海（山东省莒县第二中学教师）

惊蛰未闻雷出地，丰收有望看春耕。

——吴藕汀《惊蛰》

2020鼠年的春节过得缓重，仿佛给人一种果真瞬间百年的感觉，是因为疫情封锁了我们吗？我们同样封锁了疫情，不被封锁的是年的脚步、春的萌动。

村里老少爷们有道是时代在前进，阳光路上一路走来都是丰年好光景，日子天天像过年，当真过年了，这年味儿反而越来越寡淡了些，就像茶过三五巡，喝到青州了（此青州乃清汤寡水之意）。也有的说像是兑了水的老白干，淡是淡了，劲道毕竟还是有的。曾经清贫岁月里说是“好过的年，难过的关”，但其实只要过年了，无论富有，贫穷，年的程序该怎样走还怎样走。一俟大红的春联贴上门，爆竹声里一家人坐了热炕头守岁。所谓大年夜吃饺子没外人，任由坐不住的孩子穿了新衣提了灯笼跑进跑出跑来跑去。婶子大娘该烧香烧香，该磕头磕头，天地神灵乃至瘟神一样一样都得拜，道道儿多着呐。一年的平安吉祥风调雨顺全在这里头，马虎不得的。或只一盘饺子就酒，尽是越喝越有的满满喜庆，却把穷年过出富贵气象来。

如今都过得富贵年了，单是年集就愈发色彩斑斓，满街花团锦簇的熙攘，赶年集的脚步是游弋的，置办年货的思绪是飘逸的，都有些如歌的行板，缓慢优雅着一些细碎温柔的心事。不需多买，还要多买，或为手机一扫，年货缺啥也便有啥了。年是兀自雍容华贵而来，只似乎过于浮华不能脱俗，也非一味浮华不能脱俗，确乎有些大雅闪烁其间，泛出老年画的恍惚旧景，远古意蕴浓浓淡淡如行云流水，灿烂华美如洛阳牡丹赋，那般似乎归于平淡的年味儿其实总是浸润春的气息，浓浓地化不开。

我是在年前最后一个年集上，扫码之余头回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新型冠状病毒字样。当时无意间联想了一下那年的“非典”，没想到武汉那边尽管快速封城，还是没能阻止疫情随着春运蔓延开来。即便如此，村里许多老少爷们仍觉着封城只是武汉的事，疫情距离我们这边乡下还很遥远。乡下山美水美空气好，再凶的疫情也过不来，村里的年就依然过得红火。有些人如我，心里七上八下，隐隐感觉空气有点儿紧张了，街上逐渐有人戴上了口罩。惹几个喝得差不多了的老侄子笑话我这大过年的戴了口罩封嘴挡屁呀，话糙理也糙，这还说的过年话呢，倘若平日里都备不住还要说些什么更好听的出来。

村里大喇叭骤然间响起，紧急发布抗击疫情、封村封路的作战命令。大家才恍然感觉这劳什子疫情一眨眼到了自家门口，如同当年鬼子进村了。只是眼前这鬼子看不见摸不着，即便是一时握了手榴弹也不知往哪儿扔，抱了地雷找不着地儿埋，扛了大铡刀四下里瞎踅摸，面对这样一种无影无形不可知的病毒魔鬼，咋感觉有劲儿使不上呢。只且服从上级命令堵了村口严防死守。每个家庭院落都是前沿阵地坚固的碉堡，每个家庭成员都是首当其冲的尖刀兵，忍着不串门，果然不串门。往年这时候，要紧的邻里乡亲叔叔大爷那里不挨家走走喝个酒，人家都说你缺礼数儿，然后这一年都不带跟你搭腔的。街上见着了那谁谁，如若不格外拍拍打打亲近热乎拜年一番，人家都要跟你不冷不热遗憾一阵子的。

今年则不同，今年初一到十五，街上即便遇着了那什么村里大咖之类的头面人物，亦大可拉开一段距离回避之，远远地挥挥手作别不带走一片云彩。原来正月里的酒醉倒狗，也即人喝吐了狗便相跟着吃醉了，今年不能出门醉倒了，感情这个东西反而确乎距离产生了美，抑或原本相互看着不感冒、越看越不怎么顺眼的几个老几，此时刻隔墙隔院近在咫尺，却是通过微信穿越时空遨游太空有模有样互致问候，你若无恙我便安好啥啥的。那样一些似乎酸不拉几的腻歪，硬是挺邪门地多了几分美好出来，使令各位老几二货忽然之间有了些惺惺相惜，也是莫名珍惜了。

虽是各家各户各自为战，但是共赴灾难的紧张，同舟共济的兴奋，使得人与人之间一下子没有了心与心的距离，往日或有一些狗撕猫咬、鸡毛蒜皮的摩擦，倏然之间烟消云散。面对疫情，老少爷们依然都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情景阵势。

我村叫个土沟村，紧靠潍徐公路交通要道，疫情就是命令，如此这般画地为牢也就置身生死战场了。村官李海瑞招呼村里党员干部第一时间走上村口，这时的村口无异于迎接死神的第一风口浪尖。而每个村庄的战斗，都关系到整个民族防疫之战的胜败，如此特殊时期所赋予的村庄责任与使命，沉重地压在李海瑞他们每一个村官以及所有老少爷们的心头：大喇叭不断加强吆喝疫情防控知识宣传，而至吆喝得嗓音嘶哑；值班备勤，坚守村口，冰冷彻骨的是寒风里透着的某种肃杀之气，激荡滚烫的是对阵病毒入侵的热血沸腾……             

开始有人捐款武汉，在外游子也多网上捐款村里几百上千元。村民庞举患脑血栓，但他的儿子代为捐款100元，出嫁了的闺女也给代捐100元。80多岁的董大娘（村民董星君之母），一生与人为善，生养四个闺女两个儿，董大爷早年去世，她老人家苦过累过，一个人的日子也总是一分钱掰成两瓣花，她是含着眼泪一定要捐出50元钱……

仅一天，我村捐款2万2千余元。不胜汗颜地说，我村可是当地老有名的落后混乱了，俗称歪子汪蛤蟆地，有民谣为证：“宁可绕道九十九，不敢从土沟村里走一走”。换了过去，说我们村救灾捐款两万多，没人儿信的。

可以说，突如其来的疫情实际对我们这个村庄、对神州大地所有的村庄意志进行了检验和考验，进行了一次严酷肃穆的洗礼和重塑，凝聚了人心和情感力量，使村庄品格品位有了脱胎换骨的提升，古朴善良、团结勇敢的中华村庄精神硬核光鲜呈现，或为亮剑，所向无敌。

下雪了，是今年的第二场雪了吧，夜里好像还是有点雨夹雪，该当都是泪的晶莹。清晨看去，苍穹之下，大地银装素裹，好一派茫茫晶莹的白，村庄，人家，如烟、如淡远忽近的黑白水墨画。一些老树肃立如枯、如杵在雪地上，使得原野更显料峭凄美。一些雪压枝头，一些麦苗露头，滋蔓一点一点青色墨绿的盎然春意，令人心弦冷丁一颤，铮一声响……

是惊蛰了吗？岁月倥偬，春天毕竟还是来了，恍然之间梦一样的花红柳绿次第绽放，风儿轻柔，希望的田野依然如此傲娇明媚、丰姿绰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