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匠李
卢艺萱(浙江省东阳中学高一)
枝头落叶颤颤巍巍地飘落着。雕匠李的凿子和刻刀齐飞,锋利的刻刀过处,一张张刨花薄荷叶般打着卷儿滑落。空气中霎时檀香弥漫。
雕匠李眯着眼,屏息静气,集中精神盯着手里的檀木坯子,刻刀在手下转折、顿挫、凹凸、起伏,留下该留下的,摒弃该摒弃的。
要知道,经验丰富的雕花师傅深谙凿粗坯这一环节的重要性。以简练的几何形体概括全部构思中的造型细节,要有层次,有动势,比例协调,重心稳定,整体感强……雕匠李眯起眼睛,仔细地端详着,审视着,仿佛手里捧着的是一段光阴,可以任自己雕琢出一个个日子,勾连成长长一串精彩的岁月。
“这檀木,少说也五十年的树龄,是块好料子。只不过长短粗细都不匀称,怕是很难处理啊。”雕匠李长满老茧的大手抚摸着木料,一边摇头一边沉吟道。
“嘿嘿嘿,李叔果然是内行。”土根挠挠头说,“这块料质地不差,可惜是块边角料,放了好几年了。以前请过铁前村的老张,陶子村的福树,都说这是块废料。可是叔,我相信你的手艺。”
土根的话让雕匠李心里很是受用,他摩挲着手中那块奇形怪状檀木,不无得意地说:“我这手艺,就卖给识货的。现在的人,信假不信真,我就不信我比不上城里那些用数控雕刻机做出来的玩意儿!”
雕匠李是土生土长的石下村人,在石下村这土旮旯里一呆就是五十年。他十三岁学的手艺,大半辈子就没愁过吃喝穿戴。可现在不行喽,年轻人都喜欢机器做出来的东西,又便宜,又好看,雕匠的手艺,找个活都难了。
第二天鸡刚打鸣,雕匠李就挑起担子,去土根家干活。一路上,鸟儿也都起了个大早,叽叽喳喳唱着歌,好像在为雕匠李壮行。乡道两旁成排的树木,哗哗啦啦笑得格外响亮。就连微风也刚刚好,不萧瑟,也不凛冽,风里有种甜甜的味道。
好久没有干活了,刻刀都快要生锈了,手也早就犯了痒。
可是,到了真要对这块材料花心思的时候,雕匠李一下子觉得的确是个大麻烦了。瞧吧,那扭扭曲曲的主干,凹凸不平的表面,连雕匠李这样的高手也禁不住眨巴起了眼睛。放弃?都已经答应人家了,能反悔?继续?就这副鬼模鬼样的东西,从何着手?雕匠李搓了搓胡茬子,慢悠悠点支烟,把脸躲在烟圈里。
第一天,雕匠李盯着那截木头光看,没有下手。
第二天,雕匠李还不下手,光盯着那截木头看。
土根见状摇了摇头,嘴上不好说什么,但心里却犯了嘀咕。
院中央的那棵老空心树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斑驳的树皮上布满绿苔,纵横的沟壑里写尽了沧桑,叶子已经七零八落掉得差不多了。土根心想,果然朽了,还是找个时间伐了吧,碍事。
在土根的记忆里,雕匠李可是远近有名的金牌雕匠。当年,城里一户有钱人家想为自家的红木家具雕花,因为要求高、工期紧,其他雕匠一听,都不敢接手,雕匠李却愣是一口应承下来。别人都笑他傻,等着看笑话,雕匠李却如高僧入定般地投入了雕花工作,手下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呼之欲出,一样样植物、瓜果活色生香……雕匠李一战成名,东家特意给他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雕匠李却拒绝了,只要求东家让自己多看看作品。
从此之后来找雕匠李的人络绎不绝,雕匠李来者不拒,无论活大活小,钱多钱少,雕匠李一视同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雕匠李的手艺、眼力、定力,已经到了让人称奇的地步。他经常挂到嘴边的一句话说,未经雕琢的材料木头只是木头,是个死物件;一经雕琢,木头就不再是木头了,要成为活物,得有温度,有气息。
秋阳大把大把地从窗子扑了进来。窗外的枯叶不停地旋转,飘落,旋转。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风采,每个东西也有自己的规律,雕匠李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心想,既然这截材料奇形异状,那就按照他原本的样子,因物赋形,因势利导吧。雕匠李虽没读过几年书,但这么多年的经验却让他能够做到化腐朽为神奇了。
雕匠李终于动手了,手中的刻刀开始慢吞吞地下落、旋转、起伏。那双紧握刻刀的手,掌心老茧累累,手背青筋凸起。
“诶,李叔,”土根耐不住安静了,“这年头手艺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就说我这裁缝吧,除了几个老头老太偶尔来补点缝点,差不多没生意喽。”
雕匠李一声不吭,埋头走刀。
“你听说了么?隔壁瓦罐村的银匠徐,前几天把家伙一扔,进城去当小工了,这……”
雕匠李还是不说话,按照自己的节奏雕琢着。雕花可不是件容易活,深深浅浅,左左右右,时而要柔如细缕,时而要刚如快刀,时而细腻如闺女绣花,时而奔腾似四海潮生。在雕匠李那双粗糙的大手里,小小的刻刀宛如游动的泥鳅,刀锋下一朵梅快要绽放了,雕匠李几乎憋住了呼吸,眼眸深处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雕匠李是当晚病倒的,一连几天胸闷,眼花,茶饭不思。
李承技闻讯,匆匆从县城赶了回来。
李承技是雕匠李的独子,从小便被寄予了传承家业的厚望,奈何不肯,去县城的职业技术学校当了名技工老师,他教学生如何操作数控雕刻机。现代雕刻技术,什么低频力矩、转矩动态、高性能矢量……都是些雕匠李没听过的新词儿。这些年父子俩你瞧不上我的手工,我瞧不上你的技艺,共同语言越来越少,鸿沟也愈来愈大。
李承技听父亲说答应土根的活还未完工,便说想拿回学校用数控雕刻机去试试,他知道父亲把应承看得比命都重。躺在床上的雕匠李果然叹了口气,说:“随你。”
第二天一早,李承技先拿出他连夜画的一张图纸给父亲看。雕匠李一瞅,图纸上的梅、菊、松、竹,正是自己想要雕刻东西,其形态结构,也是自己想象中的形状,嘴上没有吭声,但心里却动了一下,眼睛亮亮地瞟了一下儿子。儿子在他的眼中,头一次是个大人了。
“爸你放心,回去我先按这图纸用普通木头操作一下,到时你看看效果,如果可以,我再用这块檀木。”
“咳咳咳……这眼下,也只能这样了。”雕匠李嘴里答应着,其实他的心里却在想,这么复杂的图样,人工都得下很大功夫呢,就你个机器?
只过了一天,李承枝就回来了。进门见雕匠李睡还在熟睡,轻轻放下手里的雕件,带上门悄悄出去了。其实雕匠李在儿子进门时就醒了,却故意闭着眼睛。这时候听到儿子出了门,才挣扎着坐起来,身子靠到枕头上,扭头去看桌子上的那段雕件。看着看着,竟由不得自言自语起来:“不赖啊不赖,看来我这双手啊,还得向年轻人多学习了呀!”
窗户外,云天灿烂,秋色正好。雕匠李忽然没有来头地想,也不知土根家的那棵空心树,明年还会不会发出嫩芽? (指导老师:马恬静)
【点评】如果说散文是一种经历性写作——依据自己亲身经历中那些感触最深的人、事、情、感,反映生活中的不同样态;那么小说无疑是一种经验性写作,作者要根据自己积累的生活经验、世事经验、情感经验、心理经验等等,以虚拟的人物、故事、环境,去高度概括而又具体生动地反映生活之深,揭示生活本质。
《雕匠李》正是一篇反映了生活之深、揭示了生活本质的优秀习作。
作者以雕匠李为核心人物,以土根和李承技为次要人物,结构了一个既能反映变迁(传统手工业势必要被现代机工业取代),又能折射传承(李承技不单传承和发展了雕匠李的技艺,也传承了他“把应承看得比命都重”的品质)的故事,形象丰满,意味深长。
不足之处是,从小说性上来看,文中具有重要价值的李承技这个人物到了文未才出现,无疑影响了结构的浑圆。若开头伏上一笔,处理成雕匠李之所以会接土根这个活,就是又和儿子生了场气,想给不愿跟他学艺的儿子露上一手,则故事就更具跌宕性,人物亦具有贯通性。(张宗涛 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