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  匙

□陈颖桐（江苏省南京市秦淮中学）

生活总是这样稀松平常地回环往复、周而复始的。

清楚了这种道理，今天像往常一样平淡也就无可厚非，可以习惯了。已经是傍晚时分，斜阳余晖，太阳在远处此起彼伏的山峦间若隐若现，红得像一盏橘子灯，竭力去燃烧到它最终熄灭。夜色初渡，老张借了最后一缕光把车开进停车场，背脊倚靠住车座半卧着，把车窗摇下来。

然后他开始抽烟。在一片缭绕烟雾里把他的脸衬托得晦暗不明，一吐一息已经燃到指缝间；老张知道这就是独处时光的末尾了。他垂着眼睑迈出车门散了散味道，刚刚平静下来而今又开始心烦意乱，不能流连太久，只能拖沓着步伐缓慢地往家走去。

老张不愿意回家。三十多岁的年纪，小张变成了老张，已经呈现出了被生活重击不堪重负的颓态；工作场上不如意，家里的事情也忙得一团乱麻，回家也是无尽的痛苦。都说七年之痒，何况老张已经结婚有十年，如果说大学时期的恋情总带有朦胧滤镜的鲜活色彩，十年婚姻，曾经面若桃花的恋人也足够成为眼中的白米饭和蚊子血了。已经过了饭点，老张停在门前，一摸口袋，却没带钥匙。他深吸了一口气，把冷空气吸到肺里冷却一腔烦躁，屈指开始敲门。

门缝倾泻出一丝灯光，露出半张他妻子略带愠怒的脸庞。怎么这么晚回家？饭都凉了，我给你热一热。老张这才想起今天没有给妻子发信息，然而为了逃避回家吃晚饭他已经在外面吃过了。他拦住妻子，声音干巴巴地说，你别去了，我在外面吃过了。你怎么不早说，我特意给你留的饭，没吃就扔不浪费啊......已经习惯了这种数落，老张早就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这时妻子突然接近，鼻翼翕动捕捉到空气里尚未完全褪去的气味，眉峰紧蹙，脸色开始发青，你抽烟了是吧？

果不其然变成了面红耳赤的暴风骤雨，唇枪对舌剑，针尖对麦芒，尖对尖刺得彼此都两败俱伤。老张本来就没什么耐心，一顿消耗他已经在怒火的边缘濒临发作。他往妻子身后看去目光投向橱柜上的玩偶，好几年了，那是他刚和妻子在一起的时候送她的礼物，右心房上有个类似于钥匙的发条，转动起来栩栩如生；当时有多悸动，现在望着这张气闷的脸越觉得曾经的快乐面目全非。两种印象重叠对比，相看两相厌，他再也难以忍受，冷冰冰地甩下一句我们都冷静冷静，便逃也似的冲出了关押他的冠以婚姻的牢笼。

他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车里，蜗居在里面仿佛这才是家，能包容他的一个真正的家，对他而言，爱已经是一个高消耗品。他把脑袋置于方向盘上开始喘气，声音嘶哑而干涩，急躁，烦恼，这么多混乱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勒住他的脖颈，缓缓收紧，要窒息。他在车里修整了许久才准备回家去面对他自己留下的一堆烂摊子。他打开手机，看见无数个未接电话，全是妻子打来的，回拨过去，对面传来的是一个冰冷的机械女声，你所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转而自动挂断了电话。此时一个电话打过来，老张接通，刚从嗓子里挤出一个语气词，就被对面急促的声音制止了。你是这个手机的家属吗？

——老张不知道是怎么到达的小区门口的那条马路。多么熟悉，走过去多么快，老张第一次感觉到去的过程中没有尽头。妻子躺在一片血泊里，是她自己的血，一碰，胸腔空落落，老张不可置信地在她心脏处发现了一个类似于锁孔的空洞，那里是流血汩汩的源头。用钥匙去堵住血是不是？他开始搜寻身上的所有钥匙，一一比对，从车钥匙一直到手里突然出现的金属条，没有一个适合于妻子心口上的锁孔形状。老张呆望着那个如深渊般的空洞，猝然发现它和自己家的家门钥匙是完全契合的。

但他没有带。

玩偶，他突然意识到手里攥着的金属原来是玩偶的发条。猝然出现在自己掌心里，老张心里开始发毛发寒；可而今妻子破碎了，那钥匙还有什么用？玩偶又有什么用？！

月亮落下去，除去外壳就只能变成路灯。错了，错了，本末倒置，把路灯当成月亮了！

老张猛然惊醒。直到他回过神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疲惫地陷入睡眠，却在梦里已经滚了满脸热烫的眼泪。妻子在拖地，她看起来很好，料想自己身上盖着的毛毯也是她悄无声息给他带来的，衣裙上也丝毫没有方才惊心动魄的血痕；老张把玩偶拿过来贴了贴胸口，放在膝盖上，再三检查它的右心房。完整的，非破碎的，发条也好好地在插销里，一转动，又一次恢复了活泼的生机。

一种幸福的感觉时隔多年终于再次涌回了老张的胸腔。陌生而熟悉，疼痛又甜蜜，唤醒了尘封的家长里短的爱意，他整颗心都酸软地泡在水里面浮浮沉沉。他把家门钥匙和车钥匙挂在一起，使它们不再保持割裂；老张想，学会重新去爱吧，他也应该去戒烟了。

【点评】关于婚姻感情的著名论断莫过于钱钟书先生的“围城”，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破城之法。在老张的心里，曾经种下过美好的爱情种子，那是他和妻子大学里的爱情，青春里的感动，是一个人把心托付给另一个人的甜美与笃定。这一切可能会被“围困”在琐碎、乏味、抱怨、争吵的日常之“城”中，甚至似乎会被掩埋，但是这一切却能因为一个动作、一个画面、一次经历而重新焕发出光彩，日久恒馨，因为心里早已种下过爱情的种子。所以，看看你曾经在心里种下的那粒种子，用心呵护它，让它在时间里开出美丽的花。本文获决赛一等奖。（尤立增 特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