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周晓波,原名周毓滔,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邵阳市十一届、十二届政协委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江南时报》、《微型小说选刊》、《作家文摘》、《中国报告文学》、《湖南文学》、《朔方》等刊物,公开发表作品6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老夫子》等6部文学专著,200余万字。获邵阳市委市政府首届文学艺术奖。短篇小说《索赔》获湖南省报纸副刊作品一等奖,湖南省好新闻二等奖;《保险柜》获中国报协城市党报分会好作品三等奖。长篇小说《老夫子》获湖南省作协重点作品;凤凰网首届原创文学大赛三等奖;邵阳市第七届五个一工程二等奖;第四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提名奖;《邵阳晚报》全文连载,被评论界称为转型社会的“微型标本”。教育科研课题《农村中小学优质校园文化场构建的探索》获湖南省第二届基础教育教学成果二等奖,教育部基础教育教学研究成果三等奖。主编邵阳文库《徐君虎集》、《刘长佑集》、《江忠源集》。
内容提要:《老夫子》讲述一个乡村中学教师王敏之的故事,运用点面结合的手法,成功塑造了“老夫子”的形象。他安贫乐教,真诚地献身教育,成果显著,现实处境中却一无所有。囊中羞涩,上学途中为节约五毛钱车费被赶下车;小舅子新屋落成,被当做苦力使唤。时间精力都奉献给学生,女儿沦为“差等生”,升学无望;妻子出轨,风雪之夜捉奸,临阵退缩,唯有借酒浇愁;妻子离婚,嫁给有钱的商人。始终评不上优,晋不了职称,为了职称,被迫送礼,结果大病一场。被学生郑娟秀暗恋,他坚守师德底线,不越雷池半步;和女教师李灵芝真心相爱,却徘徊犹豫,错失良机,分道扬镳。为了中毒女童,慷慨解囊;主持正义被城管打伤,索赔只要对方认错敬个礼;危房倒塌,为抢救学生壮烈牺牲。
王敏之是个具有丰富内涵与审美意蕴的底层知识分子典型,他的内外交困、痛苦挣扎,反映了商品经济大潮对社会生态的腐蚀,坚守知识人格、人文理想和道德底线的人被视为异类、“一根筋”、摆臭架子,甚至被冠以“老夫子”的名号,成了茶余饭后消遣的对象,承受着强加于身心的巨大压力。那些在灰色地带如鱼得水者反而处处得意,巧设名目收取学生费用的王主任和生活作风不检点的关校长在以权谋私之余、双方尔虞我诈之中,意外地因学校名列前茅的中专升学率而调任升职,与王敏之在教室倒塌时奋不顾身挽救学生壮烈牺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令人掩卷深思。
“老夫子”的短暂一生,折射出基层教育的困局,以及师魂堕落、利益至上的灰色校园生态,也管中窥豹式地揭示了争权逐利的社会大环境。
5
放学后,关海南独自在校园里溜达,眼睛不时往杨菲菲房门口睃。杨菲菲出来,锁了门,拉着儿子小毛,匆匆往校门口去了。关海南想跟上去,又觉不妥,走了几步,踅身转来,踱到厨房门口,见大师傅赵青山宰杀鸭子,就问:“肉球,今晚食堂吃鸭子?”
“王主任请客。”
正说着,王松来了,扬着一瓶酒,嘻嘻道:“校长在这里,害我到处找。今晚,请你喝一杯。”
“开口笑,五星,好酒!”
“乡政府招待县领导剩下的,老婆给我拿了一瓶。”
“你老婆真好,你却有理无理打她,没良心!”
“天上落雨地上流,夫妻打架不记仇嘛。”王松嘿嘿地笑,关海南跟着笑了。王松将酒交给肉球,交代就近放在他房里吃,还得准备几斤米酒。
吃饭时,刘承祖以及赵明东、向建标、仇学军、唐立勤几个毕业班班主任应邀前来,徐运清几个年轻单身汉,听说有酒喝,蚂蟥听到水响,不请自来。老师们打好饭,三三两两走了。王敏之来的时候,赵青山房里已经摆开,刘承祖喊他一起吃。王敏之答应了,打好饭又匆匆走了。
“老夫子怪得很,从来不吃别人的东西。”仇学军说。
“不吃别人的,也免得招待别人,吝啬鬼都一样。”徐运清接口说。
“各人的性格和生活习惯不同,有人喜欢吃吃喝喝的热闹,有人不喜欢,这有什么奇怪?”刘承祖瞪了徐运清一眼。
开始吃饭了,王松将鸭的翘尾选给关海南,这是他的嗜好,没吃到会生气。关海南一口一个,打起包口吃得咕咕响,还用手捂住嘴,生怕漏了骚气。一连吃了两个,还有一个?王松将几个碗翻遍了,没找到。大家一齐动手翻寻,筷子在碗里打架。关海南咽着唾沫,圆鼓鼓的眼睛跟着一双双筷子转动着。只有赵青山没有动,他说:“别找了,我以为没人吃,把一个翘尾丢到瓦背上去了,幸好有人告诉我,是校长的爱味,剩下的才没有丢。”
关海南一听,连说“可惜”,站起来走出去。大家不知校长要干什么,也跟着出来。只见关海南找来木梯,架在屋檐上,在柴垛里抽了根竹棍,爬到屋檐口,东张西望:“肉球,记得丢在什么方向?”肉球一会儿指这边,一会儿指那边,关海南爬上爬下,梯子移了好几个地方,折腾得汗流浃背。
“肉球,到底在什么地方?”关海南有些生气了。赵青山比划着,说他这么扬手一甩,至于落在什么地方,实在搞不清,说着把脑壳一拍:“刚才屋背上有只大花猫,别是被猫吃了吧?”王松盯着赵青山:“是你这只馋嘴的胖花猫吃了吧!”赵青山的脸一下就红了。大家才想起,鸭翘也是肉球的爱味。关海南下来,沮丧地丢了棍子。
回到房里重新坐下,王松端起酒杯笑容可掬站起来:“今天,毕业班挑大梁的精英都来了,明年新寨中学的希望寄托在各位身上,我代表学校先敬大家一杯酒,预祝明年捷报频传。”
大家都站起来,所有的杯子碰在一起。干了酒,落座后,赵明东给各位斟上,端着酒杯站起来:“我代表毕业班老师敬各位领导一杯,感谢领导对毕业班工作的关心和支持,我们一定尽心尽职,把这届毕业班搞上去。”
大家干了杯,然后开怀畅饮,比划吆喝,热闹非凡。可惜酒也少了,菜也不足,很不尽兴。
散席后,王松邀关海南打麻将。关海南说:“我有点事,你们玩吧。”王松、刘承祖、赵明东、徐运清四个搓起麻将。向建标几个旁观一会,感到没趣,相邀“锯椽皮”(打字牌)去了。关海南站在走廊上,望着黑黝黝的连绵远山,一双清亮媚人的杏眼,从那厚重的暗影里浮出来,眨啊眨的。关海南按捺不住了,往楼下走去。楼梯很黑,找到路灯拉线,拉了一下,灯不亮,接连拉几下,断了。关海南气恼地扔掉拉线,扶着光滑的水泥拦板,一步一步摸索着往下走。走了两个“之”字,美人蕉的暗影耸在面前。他以为没有台阶了,松了扶手,放放心心踏下去。谁知一脚踏空,身体向前倾倒,摔了个狗啃屎。还有两级台阶没走完,也怪他太心切了。
关海南爬起来,吐着嘴里的泥沙,门牙松动发痛,咸腥咸腥的。走到吊井旁,提了桶水洗手,两个手掌被水一浸,针刺似的。忍住痛,捧水把口洗漱干净。想要尿了,就往厕所去。站在厕所门口,却不敢往里面走,黑咕隆咚的,熏人的恶臭逼面而来。关海南四处张望,没看到人,急急走到操场里的苦楝树下尿去。尿柱强劲地冲在沙地上,在寂静的校园中发出很响的哗哗声。这是很危险的,别人看到校长乱拉尿,成何体统?将乌龙轻轻摇动,尿儿散成雨点,微微的沙沙声,听起来有点诗意。正在痛快,冷不防一束雪白的手电光扫了过来。关海南心头一惊,紧急关了闸门,裤裆一拉,手电光正好扫在身上。
“校长,观夜景吧?”
“房里闷热,出来透透气。”
“这天气真是的,只怕要下雨……”
杨菲菲进女厕所去了。关海南站在那里,尿道胀胀的难受,一股尿硬生生堵在里面,那滋味!他正望着厕所的黑门洞发呆,见杨菲菲出来,灵机一动,借了手电进厕所去了。掏出乌龙,发现内裤尿湿一大块,幸好天气热,不觉得凉。站了良久,尿不出来,乌龙受了惊吓,还在发懵。揪着乌龙不断地摇晃,终于尿了出来,淅淅沥沥的一泻,蛤蟆拉尿,顿时轻松。
关海南送电筒来,杨菲菲在给小毛洗澡,忙给小毛抹干身子穿上衣服,从床底下扒出个西瓜。关海南扫视一下,学校配置的简易木床,办公桌椅,陈设和其他老师没有多少差别,不同的是,有个红漆小方桌,四把小椅子,靠墙一把旧的长沙发。沙发对面墙角矮柜上,搁一台黑白电视机。
关海南将电筒放在小方桌上,在沙发上坐下,掏出烟卷来抽。杨菲菲剖开西瓜,好红的瓜瓤,胭脂一样。挑了一块叫小毛送给伯伯吃。小毛双手捧了瓜瓤送到关海南面前:“伯伯吃西瓜。”关海南丢了烟卷,接过西瓜:“小毛真乖。”从口袋里摸出张十元钞票,塞到小毛手里。小毛拿着钞票很高兴,看到妈妈使眼色,很懂事地把钱退了,不管关海南如何逗劝,始终不肯收。关海南放下西瓜,拉着小毛的手:“伯伯带你去买糖。”杨菲菲阻止不及,关海南拉着小毛走了。
离商店还有二十几步,关海南叫小毛站着不要动,自己独个走进商店。薛正新正在清点钞票,一抽屉的零碎票子,见校长来了,赶紧关了抽屉拿烟给关海南抽。
“老铁,有什么好副食?”
“自个吃,还是做人情?”
“自个吃,三两米常吃不饱,到了这个时候饿得慌。”
“买朱古力甜薄脆吧,这种饼好吃。”
“买一箱,多少钱?”
“你老人家要,拿去吃吧,数什么钱。”
“这可要不得,许多人瞎嘀咕,说我关某得了你老铁多少好处。”说着瞟了薛正新老婆一眼。胖女人红了脸,忙转过身,低头和面灰。
“那就照进价,数二十块钱。”
关海南数了钱,拿起那盒饼正要走,小毛走进来,叫道:“伯伯,伯伯,我来拿。”伸出两只小手去接饼盒子。关海南迟疑一下,手不觉抬高了许多,对小毛微微一笑,走了出去。小毛突然受到冷落,眼圈一红,要哭了。薛正新拿了颗纸包糖给小毛,小毛没有接,低着头走了出去。关海南在外面暗处等着,见小毛来了,去拉小毛的手。小毛用力一挣,跑掉了。
关海南加快脚步,紧跟着小毛走进杨菲菲房间,把饼盒送到小毛面前:“小毛,给你。”小毛没有接,走到妈妈身边坐下,咬着手指头,茫然地望着关海南。“小毛,还不谢谢伯伯。”小毛把嘴嘟起,很不情愿地接过去。杨菲菲朝沙发另一端挪了挪,让出一个空位。关海南紧靠着小毛坐下,打开盒子,拿出两块饼干给小毛。
“校长,你的手怎么了?”关海南这才看清自己的手掌,蹭去了好几块皮,红肉丝丝的。“我这里有红药水。”杨菲菲给关海南涂药水,浓郁脂粉香味热烘烘的把关海南熏晕了。他饿虎似的瞪圆了眼睛,杨菲菲一双杏眼,正好波光荡漾地淹过来。关海南恨不得一下把杨菲菲的娇躯揽入怀中,看到小毛奇怪地盯着,只好霸蛮按捺住。杨菲菲收好药水,打开电视机,给关海南端来西瓜,顺势坐在关海南身边。关海南边吃瓜边找话说,告诉杨菲菲,何林的工资照发,各种补贴等放了假再说,免得别人抵触。杨菲菲自然千恩万谢,感激不尽,一双眼睛阉鸡似的直往关海南脸上撩。关海南毛焦火躁,手一滑,捉蟆蝈似的把杨菲菲搁在沙发上的一只手握住。两只濡湿的手摩挲着,纠缠着,像两条交尾的蛇。
好一会儿,杨菲菲把手抽出来,催小毛睡觉,哄他说,放晚间新闻,没有好节目。小毛坚决不肯睡,找来一本画报,缠着杨菲菲讲小狗乖乖。杨菲菲不耐烦地说:“不讲,太晚了。”说着站起来,走到床沿上坐了,胸口明显地起伏,两眼火辣辣地盯着关海南。关海南被这目光罩住,全身的血液万马奔腾,但碍着小毛,只能死死挺住。“小毛,伯伯给你讲小狗乖乖。”小毛把身子凑过来,摊开画报。《小狗乖乖》只有图形,没有说明文字,关海南胡说八道。讲着讲着,小毛打起哈欠,很快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关海南丢了画报,猴急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杨菲菲……
9
王敏之下了车,谢过孙师傅继续赶路。公路两边都是新修的楼房,瓷板贴面,豪华气派。改革开放不到二十年,就冒出这么多的富人。内弟倪新祥靠承包建筑工地发了财,这些人又是怎样发起来的?王敏之边走边想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不一会就到了。六层高楼在斜阳中闪闪发光,很多人进进出出。屋前空地上,有个帆布大篷,里面一溜泥砖砌的灶,灶上摆着大铁锅,有个铁锅里码着人头高的木蒸笼。灶后是排案板,许多人在切菜。倪小艳低头烧火,满头满脸的汗水和锅灰,几丝乱发被汗水粘贴在额头,模样有点滑稽。王敏之走过去,从裤袋里摸出手帕要倪小艳抹脸。倪小艳说:“一点锅灰,有什么要紧!”还是接过手帕胡乱揩了几下。王敏之有点可怜妻子,大热天的,谁愿意当这个烧火佬呢?
“你去休息一会,我替你烧。”
“烧火累不死人。你领到多少工资?”
王敏之把袋里的钱掏出来,伍元以上的票子全给了倪小艳。
“只这么多?”倪小艳数了数,疑惑地望着王敏之。王敏之说小芹交学费借的钱扣了。倪小艳愁容满面嘀嘀咕咕:“不知小蓉小飞他们拿多少?”
“我们无法同他们相比。”
“比是无法比,太少了,惹人笑话。”
“你身上有多少?”
“卖香蕉的本钱是妈妈的,这段时间生意不好,只聚了三百块。”
王敏之心想,不过拿三百吧。但他没说出来,人情往来素来由妻子做主。岳母喊王敏之,叫他跟一辆四轮车去拖桌凳。
来到租桌凳的那户人家,胖鹅似的女主人将桌凳数目点给王敏之,叫他打了收条,同司机挤眉弄眼上楼去了。王敏之一个人在四轮车上爬上爬下装桌凳,累得两眼冒金花。装好后,高声喊师傅开车,没人答应,就往楼上去找。走了五六级坎子,猛然想起什么,忙踅身退了下来。过了一支烟工夫,司机打着哈欠走下来,自言自语说,这鬼天气,坐着就打瞌睡。王敏之心里冷笑。
回到家,司机同别人抽烟聊天,王敏之站在车上,拿着凳子无人接。倪小艳过来帮着接下来,边接边说,昨天拖了一天的桌凳,还要拖,不知有多少客。桌凳全卸下,王敏之往新屋里搬。岳母告诉他,二楼三楼摆满了,要上四楼。王敏之扛着桌凳经过大厅,看见两桌麻将,男人一桌有王敏之两个妹郎。大妹郎薛一坤是王敏之的老对手,十多年前,是县运输公司的司机,同王敏之争夺全城有名的美人倪小艳,结果败在王敏之手里,只得娶了二妹倪小蓉。近几年,利用县交通局局长的父亲,承包运输公司长途客车,倒卖石油、汽车指标,很快发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票子。这个时候,正豪气地在桌上锤了一锤。这个王敏之懂,赌注加大了一倍。跟着锤的是小妹郎赵秀刚,开副食批发店的,据说家产过百万。女人那一桌,有倪小艳的妹妹小蓉、小飞,两人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王敏之想起自己的妻子,惭愧不已。他默默地搬着桌凳,直到吃晚饭,桌凳才搬完。
吃饭时,妹夫妹妹向王敏之点了点头,表示打了招呼。刚吃完饭,岳母又叫王敏之跟四轮车去拉酒。赵秀刚对司机说,他店里没有开口笑酒,现在的酒席不上开口笑不像样子,已经和林老板讲好了的,只管去拉。说完,又打牌去了。王敏之跟车到林老板副食店拉了二十件开口笑回来,倪小艳带小芹回家去,他就接了倪小艳的烧火佬。
到了晚上十一点,厨子师傅完成工作要回家,岳母与倪新祥走出来。岳母提了一竹篮糖果,除了王敏之,厨房里做事的每人一兜兜。倪新祥不管男女,每人一包精装白沙烟,主事的师傅多给了一包。师傅走时交待,厨房要安排人守夜,怕有野狗。王敏之的确累了,身子散了架,准备提出回家,岳母安排守夜,他不好推脱,只好答应。
“我给你拿兜糖来,嚼着醒瞌睡。”
王敏之从岳母手里接过糖果,找了个凉快的地方坐下,剥了颗纸包糖慢慢嚼,就是嚼不出甜味,浆粑浆粑的,又苦又涩。夜渐渐深下来,汗透的衣服粘贴身上,腻腻的难受。手往脖子上抹,一卷一卷的汗垢随即落下。麻将声爆脆脆的刺耳,偶尔还有争吵声。他靠在墙上,仰头去看那黑蓝色的天空,闪耀着无数的星星,宝石似的,珍珠似的,纽扣似的——那就是郭沫若先生所描写的街市?那就是牛郎织女提着的灯笼吗?那至高至远的光点,是怎样的灵物?那深邃的慧眼,世界上的先知,正以闪烁的语言,无声昭示着,人间的种种灾难和无法预知的秘密。迷糊中,看见一只狗,一身黑毛像团浓烟,圆睁着星星般的眼睛,亮着獠牙,吊着红红的长舌头,从天上向他直扑而来……
王敏之一惊,醒过来了。麻将声消失了,到处静悄悄的,头顶那盏100W的白炽灯泡,滋滋地燃烧着。
鸡叫第三遍,岳母起来,叫王敏之去躺一会。王敏之寻了张床躺下,鞭炮声震天动地响,根本无法入睡。
10
岳母来叫的时候,王敏之好久爬不起。咬牙起了床,四肢酸痛得不知属于何人。岳母安排王敏之到菜市场买猪杂,不管价钱高低一定要买到。王敏之骑了单车就走,眼前一黑,差点栽下来。立即刹住车下来,闭眼调息好一会,骑车赶到菜市场。卖肉的刚刚到,做猪杂生意的早就等着,王敏之无法靠近,便把价钱抬上来。人向利边行,卖肉的一个个从生意人手里夺过猪杂,卖给王敏之。
王敏之回到家里,正同倪新祥结算,厨子师傅说,昨天忘了买辣椒粉,等会炒菜要用。王敏之立马骑车去了。买回辣椒粉,师傅又说要买醋。王敏之又屁颠屁颠去了。买醋回来,大家都在吃面。倪小艳给王敏之端了一碗。王敏之一点胃口也没有,霸蛮吃了些,然后帮着切菜。
贺火的亲友陆续来了。不看别的,只看来客手里的炮火,就会明白客人的身份。有钱人一大盘,在街口响起来,拖着一路的弥漫硝烟,主人老远接着了,迎财神似的迎进屋。没钱的拿挂千响或五百响电光炮,走到新屋门口,抖抖索索扯开红色包装纸,用燃着的纸烟点起来,噼噼啪啪几下响过了。主人在门口招呼一声,递上一支烟。要是遇上假冒伪劣产品,只出烟不冒火,偶尔“啪”的一声打屁似的,客人尴尬得头上冒汗,手足失措,主人的眉头皱成一把锁。王敏之知道,这种亲戚都是岳父老家的。岳父老家在偏僻的农村,亲戚是清一色的泥腿子。岳父在世时,岳母对这些穷亲戚还能勉强接待,岳父去世后,没打算同他们来往,她嫌那些傻里傻气的乡巴佬习惯,不说别的,那一脚板的黄泥,常把干干净净的地板弄得一塌糊涂,她就受不了。这次儿子进火,请帖一张也没发到乡下去,这些乡下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日子,不通味地来了。王敏之最理解乡下人,他们重的是情,认为这样的骨肉亲情,不来贺火说不过去。城里人重的是钱,这一点乡下人也明白,平时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吵烦城里的亲戚。
王敏之正在瞎想,倪新祥跑来对他说:“这些人真是,本来没打他们的算盘,一下来了这么多,不是添乱吗?桌子肯定少了,刚才打电话同人武部招待所讲妥,要六套桌凳,你到街上叫台四轮车拉回来。这是喊车的钱。”王敏之接过十元钞票匆匆走了。
拉桌凳回来,准备卸车,街口的炮火煮粥似的。岳母忙叫师傅把车开过去些,别碍着。师傅立马开过去十多米。鞭炮声越来越近,王敏之抬眼望去,前面两个人各端一盘石磨般的鞭炮,鞭炮后面的硝烟里,薛一坤和倪小蓉,赵秀刚和倪小飞各抬一块镜屏走过来。镜屏里有四个百元钞票镶拼的大字,分别是“紫微高照”和“华堂生辉”。亲戚邻居聚集着看热闹,议论纷纷,说薛姐夫赵姐夫如何了得,那四个字至少也要八千块钱。王敏之很不是味道,悄悄地躲开。
鞭炮声静了下来,王敏之要司机倒转车,看到妻子和岳母在一个角落里嘀咕,岳母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钞票交给妻子,说了几句什么话,隐约传来三个字:“别出丑”。王敏之不去管他们的事,见四轮车已退到门口,忙去卸车。妻子从他身旁走过时,眼圈红红的。卸完车交运费,司机却要十二块。王敏之坚持只给十块,开始讲好的。师傅说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要加钱。两人争执起来,王敏之指责司机敲竹杠,司机骂王敏之铁鸡公。倪小蓉正好走过来,添了两块钱,司机才把车开走。
开席时,王敏之和倪小艳没有上桌,跟厨房打杂师傅一道忙得晕头转向。只听见大厅里薛一坤洪钟般的声音:“各位亲戚,各位朋友,各位嘉宾……”王敏之想,如果这番祝酒词由他去说,能说得这样字正腔圆,满室生辉吗?钱是人的胆啊!菜出齐了,他们同师傅们一起吃饭。有个杂工问王敏之,主人家一天付他多少工钱。王敏之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厨房大师傅骂道:“没长眼睛,这是王姐夫,教书先生。”那个人忙道歉,要王敏之不要见怪。王敏之连忙说:“没关系。”
送完桌凳,暮云四合。王敏之不想吃晚饭,同岳母打声招呼,回家去了。进屋见倪小艳用筷子在一铝盆剩菜中挑选出肉块,放到冷水里洗净后用油炸。王敏之累得话都不想说,洗了澡睡下了。酣睡中被倪小艳弄醒。
“敏之,别教书了。”
“你癫了?”
“这世道,没钱简直无法活。”
“我们不是活得很好吗?”
“很好?这是人过的日子?你真是!一坤和秀刚都愿借钱给我们,秀刚还答应带你做副食批发,这样的条件还不好?你不出来,我一个妇人家怎么撑得起?我懂得你的性子,万事不求人,你可知道,这是人家主动帮我们。”
“不是不想赚钱,我是那块料吗?”
“谁生出来会做生意?还不是学会的。”
“一条虫只蛀一条木,我这个人,生出吃粉笔灰的命。”
“你是放不下知识分子的臭架子!”
王敏之翻转去不理睬倪小艳,倪小艳也给了王敏之一个背心。
16
大家说说笑笑,不一会就到了徐运清家。这是一座清幽的小院落,红砖平房瓦屋,几棵桔子树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子,两只黄鸡婆蹲在枝丫间,好奇地看着客人。徐运清父母迎了出来,请大家到堂屋里坐了,徐伯掏烟一个一个敬,伯母手忙脚乱倒茶。徐运清摘了一篮桔子进来,选了两个黄澄澄的交给李灵芝:“这两个当阳,一定好吃。”然后,又给肖美娥拿了一个。肖美娥不接,冷冷道:“我胃痛,吃不得桔子,你费什么心呢?”徐运清一愣,瞟了一眼李灵芝,正把一个桔子递给王敏之。徐运清把篮子放在桌上,笑道:“大家自己挑。”
徐伯过来陪客人聊白话,别人对他说的不感兴趣,只有王敏之聊得来。徐伯说,他从前也当老师,那年头学生动不动揪斗老师,很寒心的。有个老师在日记本里写了一首诗,里面有“太阳虽红总要落”一句,学生说他反毛主席,开大会斗争,用牛绳勒紧箍咒,勒得死去活来。那个老师熬不过,上吊自尽了。他心灰意懒,觉得还是种田自在,就回来了。王敏之说,知识分子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受到歧视,甚至迫害,处境尴尬;近些年,受金钱困扰,举步维艰,思想苦闷,传统的师魂只怕丧失掉……
“老夫子,又在忧国忧民!”唐立勤说。
“老夫子,现在歌舞升平,国泰民安,别危言耸听,杞人忧天。”仇学军说。
“快乐器,你不要嘲笑王老师。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觉得王老师说得非常有道理。”李灵芝呛了仇学军一句。
“打牌,打牌。”徐运清搬出麻将。李灵芝说不想打,站了起来。余下正好四个人,各自选了座位坐下。徐伯说:“王老师,我们外面坐。”两人走了出去。李灵芝正要跟出去,被徐运清叫住,要她看他起一手多好的牌。李灵芝凑过去,觉得并不怎么好,单牌好几张。李灵芝站在旁边看徐运清打牌,不时地建议一下。肖美娥叫起来:“灵芝,快来给我参谋,打哪一张好?”李灵芝过去看肖美娥的牌。徐运清耸了耸肩,仇学军向唐立勤使了个眼色,唐立勤笑道:“灵芝,你来看我的,赢了我请客。”
“你们这些人真讨厌,一个人的也不看。”李灵芝走出来,在王敏之身边坐下来,静静地听他们讲话。
吃饭时,徐运清利用主人的身份向李灵芝大献殷勤,这个菜味道好,那个菜有特色,不断给李灵芝夹菜。仇学军当即说:“哑炮,你的炮口怎么专门对着画眉蛋?人家范小姐可要生气的。”
“快乐器,感情贫血是不是?范小姐坐在你身边,你就不知道让她快乐一下,你这架机器是没电池了,还是生了锈?”徐运清的话逗得大家笑起来。只有肖美娥没有笑,乜斜着徐运清,一脸的不高兴。
“范小姐真的生气了,哑炮,还不赶快去买粒粒糖,人家可要哭鼻子了。”唐立勤打趣道。
“谁稀罕他的粒粒糖?头次王主任死皮赖脸送我高档化妆品,被我骂得狗血淋头。”肖美娥站起来,端着碗走出去。
大家面面相觑,仇学军把舌头长长地伸出来,做了个鬼脸。李灵芝赶紧把嘴捂住,才没笑出声。徐运清站起来给王敏之斟酒,王敏之把酒杯藏到桌子下面:“我本来不喝酒,今天徐伯盛情,不端杯子表示一下,太无礼了。的确不能再喝。”
“别是瞧不起我哑炮,这可是刺榄米酒,珍贵的特产,国家主席也吃不到。”
“王老师,过一下壶,表示一下。”徐伯伸手把王敏之的杯子往桌面上拿,“只一点点,表示一下,好给下面的老师斟酒。”王敏之无奈,松了手。徐伯把杯子拿到桌面上,他用手捂住杯子反复申明,只过一下壶,等到徐运清表了态,才把手移开。谁知徐运清不守诺言,王敏之发觉上当,已经迟了,满满的一杯酒起了尖尖。
“徐老师,说话不算数,失陪。”王敏之说着,拿起碗去舀饭。徐运清按住他:“老夫子,我们大家陪你喝,哪怕这是杯农药,也要喝下去。”
“这不是强人所难吗?”王敏之嗫嚅道。
“哑炮,王老师不会喝酒,别霸蛮。王老师,我给你舀饭。”李灵芝说着拿起王敏之的饭碗。
“灵芝,喝酒有喝酒的规矩,你不是喝酒的,不要瞎掺和。”徐运清夺了李灵芝的碗,“老夫子,我先喝为敬。”
徐运清亮着空酒杯,逼王敏之喝。王敏之为难极了,又吱声不得。
“快乐器,鸭子,你们也干了。”仇学军、唐立勤把酒干了,朝王敏之亮着空酒杯,做了个请的动作。
“运清如此诚心诚意,王老师,干了这杯吧!”肖美娥回到座位上。
“徐伯,我真的不能喝。”王敏之朝徐伯苦笑求援。
“王老师既然不能喝,我替他喝了。”徐伯伸手去端王敏之的酒杯。仇学军拦住徐伯,对王敏之说:“老夫子,你城府太深了,喝酒图个爽快,讲个兴哄。你说不会喝酒,就不要端酒杯子,既然端起了酒杯,就由不得你!我和你同事几年,从来没看见你醉过。我们都喝了,你要不喝,太没意思了。你要知道,哑炮是做得出来的,会把这杯酒浇到你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