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夜行
■钱立洋(山东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高一)
昨天傍晚肚子饿,便点了一份外卖,以此庆祝劳累的一周过去。窗外是个化雪的夜晚,空荡得像普罗米修斯受刑时的胸口。
这时父母建议我们一同去餐厅自取。半个月间我从未踏出家门一步,这是一段极其沉重闷热的时期。我很想念室外的风声与空气,以及街道上一面面斑驳的墙壁。我冒险地走出门,使某位外卖小哥今夜免受了一程凛冽冬风的洗礼。
我欣然穿上一身前日定会视为疯癫的装束,全副武装,手心里攥紧一小瓶消毒酒精。“在电梯按钮上喷洒,在车门把手上喷洒。向着危险的世界,庄严地喷洒。”这样的使用说明很像曾经读过的一首短诗。待父亲把车子开出地下车库,我看到小区门口挤了很多人,他们在等待量体温。有人笑道:“可我二十分钟前才从这里出去。”志愿者的脸很红,倒不是因为窘迫,而是化雪的夜晚确实很冷;常年驻守在门口的保安也在那里,他们在门口搭起帐篷,晚上半睡半醒地住在里面,随时爬起来给急迫进门的住户量体温。
我在从前去过一些人口不多的国家,那些地方原野广布却人迹罕至,一人孤单地赶着百十只牛羊是常见的景象。我从来不敢想象有一天中国的街道也会如此空旷而诡秘;这曾经让欢腾成为习惯的大地易容成一个最难以辨别的形象,它的人声鼎沸被狠心地抹去,就像剔除掉它身上的匆匆步履一样残忍。街上很难看见什么行人,偶尔掠过的一两位也遮住了面庞,我知道是他们悚然的心跳促使他们走出这样急迫的步伐。楼房如哭累了的孩子那样颓唐地掩映在道路两旁的阴影里,无辜的样子像在驱走恐惧与怀疑。但似乎每家每户的窗户都被灯火点亮。要知道,那些不约而同齐刷刷亮起的灯光,告诉你大地失去的热闹都跑去了哪里。
一路上都只能走主干道,曾经济南市的十二条大马路相互串联,两条大马路间的开放式小区像蜂房一样紧密地靠拢,其间那些迷人的幽深小路能让路痴晕头转向。车子刷刷地驶过,我看见几乎每一条叫不出名字的小径都被隔墙封死了,听父亲说这一夜间完成的工程能防止人们的肆意走动,便于人手有限的社区把门监管。在幽深的小区里住惯的人们,多数因为不知道小区唯一的出口怎么走而一怒之下把自己锁在家中;而想当初,出门随便找一个墙缝就能走到大马路上。路过这一片片黑压压的民居,心中可以听到困兽在梦中恼怒的低吼。
不久便到了餐厅,哪曾料到迎接顾客的是这样一般可怖的门面:闻不见一丝的酒肉酱香,缠绕在身边的是消毒水味道的空气。餐厅里一盏灯也不点,可以改造成一间废弃老宅主题的鬼屋。最奇怪的是,空无一人。我那时不知道我的晚餐如今在哪里。我一点也不觉得它就隐藏在这寂寥无人的黑屋子里。父母喊叫了好几声,什么应答也没有。留下我,我父亲母亲,在绝对安静的餐厅门前交换口罩上方奇异的眼光。
突然,餐厅里倏地冒出一个人来,蓝衣蓝裤蓝头盔,紧接着看见了一张外卖小哥风尘坚硬的脸庞。我们吓了一跳,居然真的有英雄出入此地。他正急匆匆地离去,却又转过头对我们说:“你们直接进去,去厨房取餐,现在都这样。”他又跑远了几步,喊道:“从右边走廊走到头就是厨房了!”
现在换成我们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摸黑前进,两侧都是冰凉孤独的餐桌与刀叉,身前打出的一道手电光路,像潜水艇在深海强行点亮的灯。我忽然想起了半夜盗窃卢浮宫的一张插图。这样的取餐体验这辈子应该不会重演了。我在长长的餐厅走廊里,又想起那个外卖小哥来,如果我没有心一横出来自取,就会有另一位外卖小哥在这里与他相遇了。他们从前在餐厅相遇都不会有任何交流,各忙各的生意;如果在这时相遇,就算无话可讲,起码能找到一个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满世界乱窜的同道中人。曾经形容乔布斯的话也能形容他们:“致疯狂的人。他们特立独行。他们桀骜不驯。他们惹是生非。他们格格不入。或许他们是别人眼里的疯子,但他们却是我们眼中的天才。”
在距离餐厅大门很远的地方,厨房亮着唯一的一盏灯。我的晚餐在厨房门前的一张桌子上等候多时。今夜,唯一的厨师在与形单影只的灯一起维持着餐厅的苟延残喘。他曾经的几十号同事都不上班了,不知道他现在心情怎么样。服务业如今是倒霉透顶,没有了人的养活,他们又为什么还要存在呢?在那没有外卖行业的年代,最后的这位留守人员也会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无所获。我向厨房里喊道:“师傅,我把外卖拿走啦!”可我看不见他的脸。隐约在炒菜声中听见了闷声回应,他一定捂得很严。我听见炒菜声,与大火苗的旺盛的呼呼声。不会有别人知道他还在漆黑的餐厅深处炒菜了,吃掉饭菜的人只会知道食物是外卖小哥送来的。我很快地离开,听见火苗与锅铲的和音愈加微弱。我急于逃离黑暗,即使我很想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家去。
我从餐厅的黑暗中走出,不太适应猛然间面对的宽阔与空洞。门前是那条过去著名繁华的商业街,它在一个化雪的夜里自顾自地闪耀着灯光。灯光是金黄色的,环绕在门房前和树枝上,被照亮的石板路显得异常平展洁净,像一张又大又苍白的脸。这盛世里的好多人似乎都被鬼怪掳走了,我这个幸存者在这里回忆,回忆起曾经一张张快乐的面孔。眼前的夜晚很黑,积雪很白。但没有人再来欣赏这强烈的对比色,今晚的所有颜色也不会比此时药店的灯光夺目。
在繁华街道的另一头,一个疲惫的老人挑着鼓鼓囊囊的担子,穿过了那边幽深的小路,他像是从什么地方穿越而来,因为他不应该在这时出现在这里。他应该在任意的一个屋顶下好好地休憩。他和今晚的那些景致一样,不走出家门是无从想象到的。在这种时候,的确还有意想不到的人在附近做着不可思议的事,他们总要在每个危险的夜里行走。至于我,今夜之行只是一种消遣娱乐而已。
可我还是希望,希望下次夜行时能再看见热闹的景色与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