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陈振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十佳教师作家,冰心儿童图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青铜骏马文学奖获得者,湖北省教育学会会员,湖北省高考阅卷作文组成员,《读者》《意林》《文苑》《百花园》等多家刊物签约作家。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有作品被选入中学教材,多篇作品被选入中考、高考相关试题。在《人民日报》《北京文学》《福建文学》《读者》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120万字,出版有《父亲的爱里有片海》《阳光爬满每一天的窗子》等文集20多部。
内容提要:
《让我吹吹你的眼》编选了陈振林最近发表的小小说69篇,其中的《阳光爬满每一天的窗子》《父亲的爱里有片海》《唐善龙》《让我吹吹你的眼》等篇目为陈振林的经典作品。在生活浪花中采撷温暖,从生命枝叶上找寻阳光,善于从生活片断中撷取最美的一朵,从点滴情节中绽放丰润情感,信手拈来,涉笔成趣,美不胜收。每篇小小说擅长从生活不同的侧面,从人们司空见惯的生活琐事中,挖掘出闪光的思想,融入江汉平原最富有特征的事物,阐述一个个鲜为人知的生活哲理,启迪人生,鼓舞斗志,慰藉心灵,振奋精神。
父亲的爱里有片海
我从海边回到“金海岸”小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多钟。我是从海边回来的最后一拨人,其实昨天我就可以回来的,要不是为了多拍几张“海韵”图片,回去让我的还没见过海的学生们长长眼,我才不会在这海边多呆一会呢。从前天开始,广播、电视、报纸等各媒体就发布消息,大后天将会有台风登陆。昨天就有大半游玩的人返回了市区,今天只剩下小半游人,而且所有剩下游人都手忙脚乱地在“金海岸”小屋收拾着行李,准备马上离开。
“金海岸”小屋是个前后左右上下六面都用厚铁皮包成的小屋子,只在朝海的那面开了个小门。这也许是经历风暴者对小屋的最佳设计吧。小屋里有些简单的生活设施,可以供人们将就用着。这小屋挺有特色,前天我专门为它拍了几张特写照片呢。这小屋离海边最近,到海边游玩的人们常在这儿歇会儿脚。说它最近,其实走到海边也是要一个多小时的。
天,总是阴沉着脸,像要随时发怒似的。要不是“金海岸”的小老板响着一台收音机,这“金海岸”早就没有了一丝活力。要在旅游旺季,“金海岸”屋里屋外人山人海,比繁华的市区也毫不逊色。
“这铁板做成的金海岸也不是金海岸了,大家快收拾东西到市中心,躲进厚实的宾馆里去吧。”那小老板不停地大声叫着。
人们各顾各收着东西,少有人说话。我的东西很少,早已收拾停当。忽然,我看见两个人,约摸是父子二人,父亲有40岁的样子,儿子不过10来岁。父子俩一动不动,孩子无力地倚在大人身边。父亲提着个纸袋子,好像只有条毛巾和一个瓶子。可是,他们一点也不惊慌,仿佛明天就要到来的台风与他们毫无关系。
“父子俩吧。”我走过去,搭了搭腔,那父亲模样的人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收拾收拾,我们一起走吧。”我是耐不住寂寞的一个人,又说。
父子俩没有做声,40岁的父亲对我笑了笑,却没有回答。我想他们是对我还有一种戒备心理吧。
“您说,明天真的有台风?“一会,倒是那父亲盯着我问。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的脸上爬上了失望的神色。
还有1个多小时公共汽车才来接我们回市区,人们都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食物来对付早已咕咕叫的肚子。我也拿出了我的食物,一只全鸡,一袋饼干,两罐啤酒。
“一起吃吧。”我对他们两人说。
“不了。吃过了。”那父亲说,说着扬了扬他那纸袋子里的瓶子。是一瓶榨菜,吃得还有一小半。
我开始吃鸡腿,那父亲转过头去看远处的人们,儿子的喉节却开始不停地蠕动,吞着唾沫。我这才仔细地看看孩子,瘦,瘦得皮包骨头一样,偎在父亲身旁,远看倒就像是只猴子。我知道孩子肯定是饿了,撕过一只鸡腿,递给了孩子。父亲忙转过脸来对我说了声谢谢,我又递过一只鸡翅给那父亲,父亲这才不好意思地接在手里。等到儿子吃完了鸡腿,父亲又将鸡翅递给儿子。儿子没有说话,接过鸡翅往父亲嘴里送。父亲舔了下,算是吃了一口,儿子这才放心地去吃。
我忙又递给孩子父亲几块饼干,说:“吃吧,不吃身体会垮掉的。”父亲这才把饼干放进嘴里,满怀感激地看着我,开口了,又问:“您说,明天真的会有台风?”“是的呀,前天开始广播、电视和报纸就在说,你不知道?”我说。父亲不再作声了,脸上失望的阴云更浓了。
“你不想返回去了?”我问。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还怎么能回去呀?”他的眼角,有几颗清泪溢出。
“怎么了?”
“孩子最喜欢海,孩子要看海呀。”他拭去了眼角的泪。生怕我看见似的。
“这有什么问题,以后还可以来的。”我安慰说。
“您不知道,”父亲对我说,“这孩子今年16岁了,看上去只有10岁吧,他就是10岁那年检查出来得了白血病的。6年了,前两年我和他妈妈还以四处借钱为他化疗,维持孩子的生命。可是,一个乡下人,又有多大的来路呢,该借的地方都借了,再也借不到钱了,只能让孩子就这样拖着。前年,他妈妈说出去打工挣钱为他治疗,可到现在倒没有了下落。孩子就这样跟着我,我和他都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日不会很长了。孩子就对我说,爸,我想去看看大海。父子的心是相连的。我感觉,孩子也就在这两天离开我,我卖掉了家里的最后一点东西,凑了点路费,坐火车来到这座城市,又到了这海边小屋子,眼看就能看到海,满足孩子的心愿了,可是,可是……”父亲哭了起来,低沉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返回去再说吧。”我劝道。
“不,我一定要让孩子看到海。”父亲坚定地说。
接游客的汽车来了,游人们争着上了汽车。我忙着去拉父子俩。父亲口里连声说着“谢谢”,却紧紧搂着儿子,一动不动。但是我不得不走。我递给那父亲300元钱后,在汽车开动的刹那我也上了汽车。因为我想也许还有一班车,他们还能坐那班车返回。到了市区,我问起司机,司机说这就是最后一班车了。我后悔起来,真该强迫父子俩上车返回的。但又想起父亲脸上的神情,我想那也是徒劳。给了300元钱,似乎心安理得了些,但那300元钱对于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当晚,我在宾馆的房间里坐卧不安,看着电视,我唯有祈祷:明天的风暴迟些来吧。
然而,水火总是无情的。第二天,风暴如期而至,听着房间外呼啸的风声,夹杂着树木的倒地声。我心里冷得厉害,总是惦着那父子俩。台风过后,我要回到我的小城去上班了。回城之前,我查询到了“金海岸”小屋的电话号码,我想知道那父子俩到底怎么样了。到下午的时候,电话才接通。“金海岸”的小老板还记得我。我问起那父子,小老板说:“我也是刚回到小屋,那父亲我前一会儿还看见了的。”我的心放松了些。他又说:“听那父亲说,风暴来的当天,父子俩还是去了海边,幸好及时地返回了我的金海岸小屋。我的天啦,这次的海水还暴涨一点,淹没我的小屋,那他还有命吗?就在台风来的时候,那瘦瘦的孩子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躺在父亲的怀里,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容……”
我拿着电话,怔怔地站着。窗外,云淡天高,暴风雨洗礼之后的天空竟是如此地美丽!
将军
大火烧红了半边天,鲜血流成了一条河。尸身遍野,旌旗满地。
一场惨烈的战争。
攻城已经持续了十多天了,将军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有将士闯进了营帐:“将军,又伤亡了一千多人,这个战,还要不要打下去?”
将军站起,魁梧的身躯如山般耸立,声如洪钟:“一定要打。拼命向前冲,只剩下一百人也要给我冲。”将士暗暗地退了出去,都蹒跚着步子。将军跟了出来,如一阵飓风:“走,都给我上。我在最前面。”
将军冲在最前面,骑着乌骓宝马,挥动着手中利剑。所有将士无一后退,一同拼命向前,排山倒海一般。
城门,“哗”地开了。走出了几十瘦弱的军士。整座小城,居然只剩下了这几十瘦弱军士。将军一惊,这几许羸弱军士竟能抵挡大军十多日!将军登上城楼,向前远望。军旗猎猎,呼啸作响。
“传我军令,城中百姓,十五岁以上男子到城西聚合。”将军大声传令。
“城中百姓,十五岁以上男子到城西聚合。”
“十五岁以上男子到城西聚合……”声音在小城上空盘旋,如一只只凶猛的猎鹰。
城西。
一个硕大的土坑早已挖好。土坑旁边,立着三万多男子。白发苍苍的老者,捋着长须,双眼直视不远处的将军。十五岁的小男子汉,挺着并不高大的身躯,怒视着拿着铁锹的兵士。没有哭声,几乎没有一丝声响。
硕大的土坑,张着大嘴巴,好像随时都可能吞下这些捆绑的人。远处,飘来几只乌鸦,打破了一会的宁静。
将军举起宝剑。
人们知道,当宝剑落下的时候,他们就会被推进面前的这个张着大口的土坑。有人,眼角落下了泪。
从来没有人敢违犯将军的命令。那只会丢掉自己的性命。就在上个月,只在一小时之内,将军坑杀了二十万降卒。
将军举起宝剑……
“且慢,请将军放下宝剑!”一个声音传进了几万人的耳朵。声音很小,但大家都听得见,听得格外清晰。将军也听见了,但他不知道声音从哪里传来的。他诧异是谁有这天大的胆子来对他这样讲话。他睁大他铜铃般的双瞳眼睛,努力搜寻着声音传来的地方。
一个男子汉瘦弱而有力地站在了将军的面前。将军又睁了睁自己双瞳孔的眼睛,他在找寻另外的壮士。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与他面对面呢?这哪里是一个男人哟?这还只是一个男人的雏形,是一个男孩。不过十三岁,清秀的面孔,如女孩子一般。站立的姿势,却让他的身体如一颗神针样强有力地定在了将军的面前。
“是你?”将军迟疑地说。声音里还是透出些霸道。
“是我!”男子说,“是我!!!”几万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
“叫什么名字?”
“我叫无名。”一个坚定的声音。
“推下去,车裂!”将军毫不犹豫地下令。
有武士上前,拽住了男子。男子不慌不忙,对着将军行礼:“容说上几句,再车裂也不迟。”
将军一挥手,武士下去了。将军心中叹服男子的胆量,来了兴趣:“壮士,请喝酒!”有人捧上一大碗酒,男子接过一饮而尽。将军后退了一步。
“将军如果坑杀了这几万人,那么这座小城外的十多座城池的兵士与百姓会怎样做呢?”
“照样坑杀。”将军的声音有些颤抖。
“您的这次坑杀,将会换得几十万人甚至几百万人的拼死抵抗,您说,是坑杀这几万人好呢,还是不坑杀的好?”男子的声音也轻缓了些。说完,他慢步回到了几万人之中,转瞬消逝得无影无踪。
将军的眼里,满是男子的身影,几万个身影,越来越高大,直插云霄。将军收起了宝剑。帅旗一挥,将士后退,让出了一条大道。几万人,一齐整了整衣袖,从将军的面前走过。
天边,残阳如血。
张一碗
“钱押好啦,押好就甭动啦。”赌场看场子的李二大声吆喝着。他拿着根细长的竹条,仔细地拨弄着赌桌上的钱币。其实他是用不着仔细看的,看场子20多年了,钱币的厚度一落他的眼他就能估摸着有多少现洋。可是这一碗(骰子赌博赌单双时,用一酒碗盖住骰子,下垫一瓷碟,庄家摇定,赌客下钱,揭开酒碗便知输赢。揭开一次称“一碗”)太有点猛了,赌客们全押在“单”上,“双”客一个也没有。
“刘老庄,一共983块大洋。”李二骨碌地转着精明的小眼睛,对着庄家刘银山道。
庄家刘银山坐在上首,他没有做声,捻了捻几根不多的胡须,看了看手边的钱袋。他不想揭碗了,万一再揭个“单”,他的钱是不够赔的。在埋甲村,听说几百年来没有谁敢揭不赔钱的“飞碗”。
见刘老庄不做声,押钱的人们好像商量好似的,目光齐刷刷地如箭一般身向赌桌角落边的一个人。那人生得眉清目秀,年纪也有了50上下光景,额头发亮,脑后的油光的长辫子快垂到脚后跟。
“揭。”那人轻声地笑着说。
“叭”地一响,刘老庄手起杯落。两粒骰子,一个“2”点,一个“5”点,果真是个“单”。
“张一碗,又对不住你了。”刘老庄应了一句。眉清目秀的张一碗拿过脚边的钱袋,开始赔钱。
“还剩10多个大洋哩。”张一碗拿着刚才还装了1000大洋如今只有几块大洋的瘪钱袋,嘴角仍然浮着一丝笑意。然后,迈开方字步儿,踱出了赌场。
埋甲村应该算是个有来历的村子。据说是元末陈友谅的起义军在这吃了败仗,不少兵士便脱了衣甲给埋在这儿,在这儿生存了下来,也就给村子取名叫“埋甲村”。从那时起,兵士出身的埋甲村村民们就有了个骰子赌博的习惯。
骰子赌博在过年时最有看头。一年到头了,田地里的收成都变成了大把大把的银票。在商铺跑生意的爷们背着钱袋回来了,在窑子做买卖的娘们也兜里装满了咣当咣当的洋钱折进了家门。腊月里小年一过,两张八仙方桌一拼,就成了赌场。骰子是用牛骨头磨成,放在大大的瓷碟上,用小酒碗一盖,就成了最简单的赌具。自然会有有点家底的爷们出来做庄家,因为做庄家会有输赢颇大的风险的。庄家往上首一座,老少爷们,大小娘们便围了拢来。庄家端起大大的瓷碟,神色凝重地开始摇动,骰子在碟碗间碰撞,叮咚叮咚,比村头小骚娘们的唱腔还动听。
张一碗就出生在埋甲村。这时节已经是清朝末年了。清朝末年社会是动乱不安的,偏偏应了那句“乱世出英雄”的古语,张一碗虽自不上英雄,却在汉口有了家颇具规模的昌茂纺织厂。当然,张一碗真名是不叫张一碗的,真叫什么名如今除了埋甲村只有50多岁的老人知道。这“张一碗”的名号正和骰子赌博有关。张一碗在汉口有了自己的纺织厂,一年里不少时间就用在工厂的事务上,但每到过年时,张一碗一定会回埋甲村赌博。他只赌一碗,就是赌桌上只押了一边,赌注最大,其他人包括做庄家的刘银山也开不了碗的时候,这一碗就是他张一碗的。这一碗,不管输赢,他赌完了就走人。这样,“张一碗”这个名号倒成了他的真名一般。看场子看了20多年的李二在心里记了个数,20多年来,张一碗赢过3次。输的次数里最少一次输了410光洋,最多一次输了2780光洋。那赢的3次,每次赢了他都是逢着小孩便给压岁钱,也不知给了多少。
这一年过年时雪下得特别大,埋甲村的男女老少又围紧了赌桌。张一碗这次来得很迟,快散场了,他才现身,身边多了个穿着黑衣戴着小帽的下巴光光的瘦小老头。
“我和他来赌一把。”张一碗指着瘦小老头说,人们都停住了押钱的手。
仍然是刘银山做庄摇骰子。
瘦小老头拿出一个盒子,并不打开,径直押在了“双”上。
“揭!”张一碗说,语气比每一年都重。
两粒骰子,一样的一个“6”眼,像个大大的要吞人的窟窿。
“天牌,双。”李二嚷道,用手碰了碰那盒子。
“这真是天意了。”张一碗说罢,和瘦小老头走出了赌场。
“啥?那盒里是啥?”人们急切地问李二。
“没啥。只有一张写着‘昌茂纺织厂’的字条。”
人们一惊,立即有人进来说,村头有好些穿着军服挂着腰刀的兵士在游走,好早就来了。
老庄家刘银山听了,长叹一声:“我今年的这一碗害了张一碗啦……”
果然,第二天有人到城里一打听,到处在传说着这样一件事,昨天京城里的李公公到过埋甲村,听说是去向昌盛纺织厂的当家张一碗募集军费的。当时就遭到了张一碗的拒绝,说李公公该不是募捐赔款吧,要不就赌一碗从我手中赢走昌盛纺织厂。居然,在埋甲村揭了个“天牌”,让当家的张一碗拱手让出了昌盛纺织厂……
张一碗再没有回到埋甲村。
埋甲村人们惦记着张一碗。尤其是每年过年赌博老庄家刘银山揭不开那一碗时,人们便会异口同声:“要是张一碗回来就好了。”孩子们也口里念着:“几年了,再没有得到一碗爷爷的压岁钱了。”
看场子出身的李二进省城办事,瞅空去汉口的大赌场瞧了瞧。回来说,那场子里有个看场子的人,特像张一碗,就是身上穿着一点也不光鲜,他看场子猜宝是一猜一个中,但从不押钱。我叫他他也不应……
真个是无钱猜灵宝了。李二加了一句,又无奈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