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霍垚宇（河北省邯郸市第五中学高二）

我终究还是要随着这各式各样的鲜花一同枯萎，只是多了只青花瓷花瓶陪我一同消磨。它那么美，我却不清楚是因为艺术，还是情感。

我和我的爱人高楚尧从小一起在瓷厂长大。打我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一定会成为他的妻子，因为邻居们都说我们俩的缘分是老天爷给的福分，若断了联系是会遭天谴的。我也好奇地问过我母亲这是不是真的，我母亲点点我的脑袋笑着说我傻，说他们都是逗孩子玩的，就我信。

真要说我们俩的缘分是谁给的，那一定是我俩的父亲。

听我母亲说，我家祖上并不拮据，到我父亲这一辈还有点家底，再加上我父亲善于经营，家里开着几个比较红火的酒楼。酒楼的装饰比较有特色，碗盆都是青花瓷或汝窑。所以我父亲钟爱瓷器这件事也是远近皆知。一天，一个高姓的制瓷手艺人忽然登门拜访。我父亲问过后才了解，他是个在瓷厂做工的制瓷师傅，但几天前那个瓷厂老板因为赌博、抽大烟欠的钱太多还不上逃跑了，瓷厂也被他抵了出去。高师傅不想丢了父辈们的制瓷手艺，但自立门户又属实囊中羞涩，听闻我父亲爱瓷，才来寻求帮助。他也带来了几件自己做的瓷器，其中，青花瓷可以称得上是极品——底釉坚致细润，蓝纹鲜艳明晰。我父母商定后便答应他一起开瓷厂。高师傅的制瓷技术结合我父亲的经营能力，瓷厂的名声不久就远近闻名，两家也越来越亲密。至于我和高楚尧的婚约，是两家大人在麻将桌上随口定下的。

我二十岁那年，他父亲突然病倒，众多学徒里属他的技艺最精湛，便由他来继承高叔叔的衣钵。

他成为新掌门的那一晚，我们并肩坐在夏夜的瓦顶。夏末的风轻轻吹散燥热，灰瓦白墙载着潺潺的流水声，一同等待着秋雨降临。他不爱跟人倾诉，我也不吵，两人就只是静静地坐着。我看向他，莫名感到心安，后来当我问他时，他说他也有一样的感受。我缓缓开口：“我们成婚吧，别让叔叔留下遗憾。”他转头捏我的脸，说我傻。傻就傻吧，有些事我不想让他一个人面对。

长辈们选定婚期后，弄堂里逐渐热闹起来，邻居们也一起忙着张罗我们的婚事。下好聘书后，他捧着看了一遍又一遍。

“宁宁，想要什么信物？”

“嗯……想要你做的青花瓷花瓶。”

“我画不好釉，能不能换一个？”

“不要，不管你画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的，因为……算了，你快去做吧！没有信物，我可不嫁给你。”我转身快步跑走，心道：因为这样你的每一个步骤、每一根线条里都会有我。

要说制瓷我也是从小和他一起学的，但可能是血脉相传吧，高楚尧烧的瓷要比其他人的美上十成不止，青花瓷更是出众，有时连高叔叔都会自愧不如。

他制瓷的时候素来不让我待在作坊里，但有时我会爬到树上偷看。很早之前我也明目张胆地看过两三次，但他每次都会满头大汗地让我出去，我问他原因，他只支支吾吾地说太热了，怕我中暑，但我觉得他是被我看得害羞了。

青花瓷需用高岭土烧制，但天然的瓷土含杂质较多，所以成型前得多淘洗几遍，洗出大部分杂质，这样烧出的瓷才会细腻白润。他洗过土揉好泥后，就该把泥拉成型印胚了。他印胚很细致，几乎没有瑕疵，这一点也是大家认同他做掌门的原因。这个花瓶胚——侧身呈波浪状，瓶口撑开，瓶颈大约一手掌长。送给我时，他说，做成这样不易失手摔破，他果然还是觉得我笨。印好胚，晾干后，就要上釉、画胚了。他左手扶着瓶身，右手紧握着笔，嘴唇紧抿，时不时有些汗珠从额角缓缓滑至下颌，滴落。他的双眼紧跟着瓶身的线条，全身僵直。他画了很久，直至日近黄昏。我离开时他正在上釉。上齐釉之后还需挖底足、施底釉、写底款、装釉足，完成这些后，才能进窑烧制。没人知道他几时离开的作坊。

第二天傍晚，他叫我去开窑。这是我在瓷厂里最喜欢做的事，因为这样能第一个看到成品。我看到底款是我们成婚的日子。等他打磨好后，我放上几只含苞待放的百合做装饰，他说好看。

成婚前一晚，新人不能见面，人们说见了会冲喜。我们俩都不信，就偷偷约好去屋顶。我们想起很多，小小的我们在屋檐下看江南烟雨，在青石板上散步，在厨房里偷吃酥糖被我母亲发现，在瓷厂里跟着师傅一起学制瓷，在风里放风筝，在弄堂口看日落……

我们成婚后不久，我公公就去世了。老人走的还算安详，只是临终前紧紧握着我们的手，嘱咐我们一定要好好传承制瓷这门手艺，我们含泪点头答应，也一直履行着自己的诺言。

一晃十几年过去，老人们相继离开，我们也成人之父母，有了一儿一女。只是这世道越发不太平，酒楼的生意急转直下，我们便商量着把酒楼一一转让出去，为孩子们攒些钱，供他们念书。瓷厂这边的年景也不好，但还在坚持。

这几年国民政府为虎作伥，压迫群众。百姓们都忙于生计、活命，哪还有闲钱买这些易碎的物件儿。即便生活拮据，我们还是对未来有些希望的。我们家慕宁和羡书正一天天的长大成人，两人在一所学校，每天一起上下学。无论我们多么劳累，只要看到两个孩子平平安安的回到家，心里多少有些慰藉。我们不求他们能有一番大事业，只求平安顺遂。

只是人世无常，总是事与愿违。在我三十九岁那年，孩子们说要去北京见见世面，我们夫妻二人自然支持。他们到北京后写信说学到了很多先进思想，还准备加入共产党。但几个月后，邻居家的孩子给带来了噩耗——他们在天安门参加活动时，受了严重的枪伤。我们二人赶到北京时，羡书已经走了，慕宁也不省人事。我的哭声在医院的走廊里日夜回荡。楚尧心疼我，便在医院旁找了间房子住。屋子里只剩下了那只青花瓷瓶，瓶子里也空荡荡的。

那天夜里，楚尧回来告诉我，慕宁也离开了我们。我悲痛欲绝，哭着问他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只记得他眉头紧锁，坚定地看着某处说，大家不稳，何来小家？第二天清晨他就离开了。六七天后的早晨，我发现屋里多了一个小包袱，拆开后是些从家里拿来的衣物和一张字条：婉宁，我已参军入党，顾好自己，勿念。花瓶里还多了几只新鲜的芍药。那天我梦到了慕宁和羡书，他们让我不要伤心，说自己是为中华之兴亡而牺牲的，不会后悔。

在之后的六七年里，楚尧回过两次家，我们也有几次书信往来，但大多时候还是他托人给我捎几张字条，我读完后会立刻烧干净，这是他嘱咐的。起初他会在字条里跟我分享些日常琐事，一段时日后，他告诉我，他能上战场报仇了，还说他很想我，让我好好的等他陪我回家。我让他注意身体，因为我也在等那一天。

但我还是收到了他战友送来的他牺牲的消息，我没有哭，因为我早已做好了接受这个事实的准备。他只留下了几张我写的字条和一个日记本，本子里有几张纸上写着“高慕宁、高羡书”，最后几页是给我的诀别信。信不长，他还是这样话少，但我都明白，包括最后那行：致吾爱林婉宁。

日子还是照常过着，我用最后一点积蓄在北京开了间瓷店，里面卖的瓷器有楚尧生前做的。我也招了两个学徒，听我公公的，把制瓷这门手艺传了下去。

今天有个青年买下了楚尧的最后一件瓷器——也是一个青花瓷瓶。他说是送给爱人的结婚周年礼物，我笑着祝他们白头偕老。

他走后，我关店回家，也在我的青花瓷瓶里放了几只红的滴血的玫瑰。我独自坐在藤椅上，看着太阳西下，心中暗道奇怪，好像跟他画釉那天是同一片光景。身后的那只青花瓷花瓶静静地站在那儿，陪我消磨……

（指导老师：段艳超）

【点评】

     文章语言质朴，第一人称的平易讲述代入感极强，“青花瓷”即是故事的线索，也是文章的灵魂，在作者的讲述中时而显现瓷器的质地，青花瓷瓶的烧制一段细腻，传神，颇见功力。作者行文自然，有着较强的结构能力，使故事的发展较为可信，“我的青花瓷瓶里放了几只红的滴血的玫瑰”是作者的用心之处，点出整个故事的闪光之处，也使“身后的那青花瓷花瓶静静地站在那儿”有了另一种韵味。（李林芳  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