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简介
艾苓,本名张爱玲,黑龙江安达人,绥化学院退休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主任。第一本散文集《领着自己回家》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1997-1998年卷),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另出版《风也穿鞋》《咱们学生》《当爱情上了年纪》《我教过的苦孩子》《我的老娘八岁半》,曾获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叶圣陶文学奖等。教学之余,把文盲老娘姜淑梅培养成网红作家“传奇奶奶”。
作品简介
《我教过的苦孩子》是艾苓“用脚走出来”的一本书。她先后走访绥化学院2000届到2020届百余位贫困毕业生,详细追踪他们从出生、求学、就业、婚恋等人生轨迹。她从中选取56位贫困生,以非虚构的形式呈现他们的内心世界和与命运抗争的生命轨迹。真实的灵魂始终统摄着这部作品,感染力极强。贫困、尊严、成长、蜕变,这部作品所反映的不仅是中国教育的一部分,也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读库》曾刊发部分内容,在读者中产生一定影响。
获奖感言
关于写什么,叶圣陶先生有过这样的比喻:“生活犹如源泉,文章犹如溪流,泉源丰盈,溪流自然活泼泼地昼夜不息。”我是写作课老师,依据校园生活,出版过《咱们学生》。
写作的过程中我意识到,我对学生的了解有限,我更想追踪贫困生的成长历程。在高校,贫困生群体备受关注,学校、老师、社会爱心人士、教育主管部门有很多资助主题的讲述,但这些讲述都来自他者,当事人缺席。
2017年暑假,我走出书房,采访了黑龙江省内几十位绥化学院的毕业生。采访完第二个人我就决定,要使用受访者自述,以纪实文学的形式呈现他们的“摸爬式努力”。我还出省采访,接受访谈的师生超过两百人。走进生活现场,特别震撼,很多素材刷新了对这个群体的认知。初稿写完,我先发给受访者看,告诉他们:初稿就是用来修改的,可以大胆地改。或者做出标记,我来修改。
2022年,《我教过的苦孩子》出版,出版一周就加印,现在也经常进入当当网纪实文学热销榜前20名。
我生活在黑龙江省绥化市,那里是农业地区、欠发达城市。以前我觉得,生活在绥化是我的不幸,那里天然缺少写作素材。走出舒适圈我发现,一个作家生活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创作福地,就看你是不是愿意拓展生活圈,愿不愿意真正扎根生活。
感谢叶圣陶先生的引领!感谢评委!感谢每一个勇敢的受访者!感谢生活!
作品欣赏
受访者档案:女,“90后”,绥化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7届毕业生。家里靠做木耳菌维生,2010年一场大火使得家里欠债,父亲之后因粉尘爆炸而受伤。毕业后前往海南某开发区的小学任教,教小学三年级语文。学生毕业后,因身体原因未再担任班主任,但与曾经教过的学生家长成了朋友。
林场的四周都是大山,到了冬天,整个林场被一场又一场大雪覆盖。那天幼儿园放寒假,我穿戴整齐,跟着爸爸趟雪去一百米开外的姥姥家。
才走出几步,爸爸回头问:“冷不冷?”
我说:“冷。”
爸爸说:“好好学习吧,你一定要走出大山,可不能像我一样留在这儿,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
爸爸一定是怕我忘了,从小到大,这句话他说了好多次。
小学二年级那年,林场小学黄了,我们不得不外出上学。离林场最近的小镇,坐客车两个小时,一天一趟。镇里的小学没有宿舍,林场来的孩子住到个人家,男生住大屋,女生住小屋。只有我生病了,妈妈才来陪两天,跟我一起睡在炕上。那时候林场没活干,我上学的费用占了爸妈工资的一半。
爸爸不服气。以前伐木,全林场谁都比不了他和叔叔那组。跑山谁都跑不过他,采灵芝,采蘑菇。
有一回半夜十一点爸爸还没影,妈妈快急疯了,一会儿出去一趟。半个小时后,爸爸终于露面,原来是摩托车没油了。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家里开始做木耳菌。我们林场地多,不适合耕种,最适合地栽木耳和养蜂,爸爸把浑身力气都用在做木耳菌上。他用赚来的钱租房子、修房子、买设备。我家有了专门的菌锅、菌房,摆放菌袋的木头架子,是爸爸用山里捡的零碎木头一锤子一锤子钉起来的,那个大菌锅一次可以为2000袋木耳菌灭菌,一切都是新的,位置还好,很多人在我家做木耳菌。
2010年大年初一清早,爸爸到菌房点火,只要开始做菌,菌锅24小时不能停火。那年先做我家的菌,一共两万多袋,菌房里热气腾腾,雾气缭绕,爸爸打量着那些等着装锅的菌袋跟我说:“等这两万多袋木耳菌栽到地里,那就是两万多个钱串子!”
大年初二,舅妈请我们一家去吃饭。妈妈忙到下午六点半,才过来吃饭,她端起饭碗没吃几口,外面有人跑进来喊:“不好了!老李家菌房着火了!”
妈妈放下饭碗往菌房跑,我到处跑着喊人:“我家菌房着火了!求求你们,快去帮我家救火吧!”
人是喊来了,去了也是看着,菌房是刚翻新的彩钢瓦房,谁也不敢上去。爸爸想上去,被妈妈死死拉住,他扶墙站住,背着我们浑身颤抖,一定是哭了。
林场的消防车坏了,开不出来,有人从别的林场调来消防车,已经晚了。火从叔叔家的菌房开始着,除了我家菌房,还烧了一户人家、两户空菌房,那场大火一直着到后半夜两点。
我们都去奶奶家商量事,商定的结果是,我家的五万多元损失自己负责,邻居的损失由叔叔赔偿。回家以后,三口人一夜无眠。
天刚亮,爸爸起身出去,妈妈嘱咐我:“你跟他一天,去哪儿都跟着,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妈妈怕爸爸出事,我也怕。
爸爸在院子里摇着铁把手正给三轮车打火,他满脸是泪,看见我出来赶紧背过脸去。
我跟爸爸去了菌房,满眼漆黑,能烧的都烧了,留下几堆废铁。爸爸叹口气:“好好的东西都成废物了!”他拣了几件可能有用的东西,装到三轮车上。
2011年,爸爸准备东山再起,他重新找房子,重新做起来。那时候我已经上高中,家里在镇上租了房子,妈妈时不时过来陪读。五月份,正是家里最忙的时候,妈妈回家干活了。
有天晚上,妈妈匆匆回到住的地方,拿几件衣服就走了,我正在写作业没在意。
三四天后,邻居阿姨问:“你爸爸怎么样了?转院没有?”
我吓坏了,大声问:“我爸爸怎么了?”
“他在这儿住院你不知道吗?听说粉尘爆炸,把你爸爸炸飞了。”
我放下书本拼命往小镇医院跑,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竟然一无所知。等我满头大汗冲进病房,我亲爱的爸爸身上缠满纱布,仅仅露出两只眼睛!
我颤声问:“爸爸你没事吧?”
爸爸无法说话,但他使劲点点头,眼泪接连不断。
每天中午放学,我都去医院看爸爸。爸爸烧伤严重,应该在无菌环境下治疗,但转院治疗需要一大笔费用,只能就近住院。舅舅从外地买回药膏,有一定效果。爸爸住院一个多月,基本痊愈,身上和手上留下很多疤痕。
出院以后,爸爸继续做木耳菌,但他再没参加过林场的婚礼。大一那年爸爸来学校看我,我特意带他看看九思湖、图书馆,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戴着手套。
外人说林场是“山里”,我们说林场是“沟里”,山里人睁开眼睛到处是活,特别是夏天。
就说做木耳菌吧,先得备齐各种配料,按比例配好,两斤一个袋装到塑料袋里,再将压口封好。经过菌锅灭菌后,摆到菌房架子上,有三个月的发酵期,温度和湿度都有要求。发酵好了,用麻袋背到地里,一袋袋摆好,剩下的就是等着木耳菌破袋而出后摘木耳。这是做春耳。不等忙完春耳,四月份前又该忙秋耳了。
借助天时地利,林场的木耳格外饱满。长大以后,我每年夏天都跟着摘木耳,但如果连续干,我受不了,顶多连干三天,歇一天我才能接着干。
野外摘木耳要全副武装,长裤、长袖、运动鞋、遮阳帽、胶皮手套。山里蚊子大,隔着裤子照样叮你。山里虫子多,我们已经见怪不怪,看见它们爬到身上,拨拉走就是了。我们在太阳底下,坐在小凳子上一袋一袋、一朵一朵地摘木耳,一个菌袋两斤多重,我一天要拎起再放下几百个菌袋,汗都来不及擦。那时候曾经很绝望,我什么时候能摆脱大山,摆脱这么累的活呢?
著名的雪乡离我家不远。大二寒假我去餐厅打工,餐厅25张桌子,每天接待旅行社游客80-100桌,端菜、撤菜、刷碗,忙得脚打后脑勺,这活比摘木耳还累,第一天晚上拖地,我根本拖不动了。姑姑一边帮我拖地,一边批评我缺乏锻炼。从这以后,我不再厌倦摘木耳,还学会做菜做饭,爸爸妈妈都说,我长大了。
考研失败后,我加入找工作的大潮中,过程挺波折,也挺纠结的。男朋友在深圳工作,我参加过广州、深圳的招聘会,人家看了简历都问:“绥化学院在哪儿?是本科院校吗?”我心仪的深圳某校,资格审查后就没戏了,自信心备受打击。
2017年3月,我去哈尔滨师范大学参加招聘会,参加了海南某开发区小学的笔试,中午吃掉包里的梨权当午餐,下午参加了面试。
校长还是问:“绥化学院在哪儿?是本科院校吗?”
这回我有备而来,说:“绥化在哈尔滨北面,坐火车只要一个多小时。绥化学院是省属普通本科院校。”
校长问:“和哈师大的学生比,你的优势在哪里?”
有根弦绷了很久,突然绷不住了,瞬间满眼泪花,我说:“在对专业的深入程度上,和他们相比,我的确有差距。因为知道差距,才更加努力,小时候我学过单簧管和朗诵,大学期间专门学了书法和画画。”
校长让我朗诵,我朗诵了岳飞的《满江红》。说课环节说了一半,被他叫停说可以了,他还说:“同学,你要自信一点。”
从面试场地到师大主校门的路特别长,天已经黑下来,我一边走一边哭,在这个陌生的校园里,谁会在意一个陌生女孩的眼泪呢?
当天半夜还没消息,我给师大同学打电话说:“我完了。”
他说:“别着急,说不上一会儿就来电话了。”
我说:“如果成功,姐给你在哈尔滨买房子!”觉得没戏,我才这样吹。
他哈哈大笑说:“那我就等你买房子了。”
到了下半夜电话响了一声,校方短信通知我:“恭喜你被我校录用了!天亮以后请过来签三方协议。”
去海南挺挣扎的,我完成了爸爸夙愿,真的走出大山,但却跟他们天南地北,相距四千公里。
海南最先考验我的是热。都八月份了,晚上还三十多摄氏度,偏偏我住的公寓空调坏了。修空调的人来了四趟总算修好,一个月都过去了。睡不着觉的时候,听见楼下的调声,调声是人家的民歌,当地人又唱又跳,开始觉得太聒噪,慢慢有点喜欢,后来可以在调声里打盹儿了。
海南考验我的还有学生。我当班主任的三年级四班,四十几个学生中,语文测试不及格的七八个,有的成绩二三十分,有些学生不懂拼音。后来才知道,个别家长不会写字。
不会拼音的学生,我单独补课。每个学生有了进步,我都奖励小零食或者小文具。他们偷懒的时候,我总忍不住发火。每天晚上八点多回到公寓,我都有被掏空的感觉。
四年里,他们的成绩从年组第四提升到年组第一。
2021年6月,他们要毕业了,我舍不得,失眠严重。
失眠的时候,我给43个学生每人手写了一封信,短的一页纸,长的两三页。写完的信装进红包,红包里还有我选购的书签,每人两枚,上面有各种励志格言。
最后一课,我把毕业礼物送给他们。
学校的毕业式很长,毕业式后是教师大合唱。大合唱结束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我直奔教室,教室里只有几个学生。我平常对他们太严肃,最后一天我想把笑容留给他们,结果人都走了,我难过得哭了。
六年四班的家委会决定,组织一次毕业联欢会。
我把他们的校园生活照做成PPT,播放PPT 的时候,他们特别安静,玩游戏的时候,他们特别嗨,镜头记录下我们的各种笑容。联欢会后,毕业这件事在我心里画了句号。
因为身体原因,我没有再当班主任,但那届学生家长有些成了朋友。学生毕业后,有个家长说我吃饭太对付,一定让我到她家吃饭。吃了她做的菜,我才知道海南菜比东北菜好吃,人家不用调料,青菜和肉类的味道更鲜美。我加班的时候,她还特意给我留饭,那是家人的感觉。我想交伙食费,她不收,我会买东西带过去。
海南那边也有木耳,很薄,一炒就软了。不像我家那边的木耳肉厚,有弹性。
从自然环境说,我更喜欢夏天的家乡林场。那里四面环山,空气纯净,整体改造后的房子像迷宫一样,家家户户都是红色钢瓦房,红色大门,蓝色障子,两家一组房子连脊,巷道四通八达,一侧种樱桃树,一侧种黑加仑。没见过世面的城里人进来就蒙,见了果子就摘,我们很少摘樱桃或黑加仑,山上的果树太多了。林场人还有一个习惯,家家户户都不锁门。出去的时候,我们把锁头挂在门上,用这种方式告诉来人:主人不在家,有空再来吧。
只身在外,我常常看到自己身上的山里人印记——真诚、直率、肯吃苦、不服输,那也是爸爸身上的印记。我是爸爸亲手培植的一朵木耳,怎么可能不像他呢?
(《我教过的苦孩子》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