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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禹九:每一方水土都在等待一些人

中国作家网 发布日期:2023-04-13  点击量: 10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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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方水土都在等待一些人

——甪直甫里印象

   

赵禹九

 

第五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颁奖典礼,在新冠疫情中延缓了一年有余,2023年3月在苏州甪直古镇举行。趁着早晨和傍晚,我轻履简装,穿行在甪直的石桥上、巷弄里、河道旁,交谈着,微笑着,寻找着甪直2500年来一心等待的那些人。

 

                   吴淞江和澄湖的爱子

 

   自古逐水而居,河流盘回处总是好地方。黄河围着鲁中高地南北摆了几摆,山左海右就成了儒道斯文的渊薮;长江顺着东南山势向北穿成弓形入海,这弓的腹内就藏满了物华天宝。在这仓储中部,面向东北卧一太湖,四围河汊交错。湖东南一带尤其富庶:南有湖州,古称吴兴;偏东一些叫做嘉兴,别称禾城;东北赫然就是苏州,古名姑苏。在这些大城广衢中间,星罗棋布着数不清的千年古镇与村落。借了水利之便,魏晋以后,尤其是唐宋以来,丝绸茶叶鱼米,远销中外,鱼米之乡、苏杭天堂,实实在在成为东方神州的腰窝。人事悠然代替,情味遗韵却越积越厚。如果寻求适宜心灵盘桓之地,则非其莫属也。

话说吴淞江离了太湖岸边,在两岸高地间曲折东去,就在姑苏城东50里一个拐向东北的急弯时,回头瞥见了南方七八里外碧波荡漾的澄湖,一腔柔情怦然而生,于是她派出秘使向湖水示爱。这些满怀着情谊的水流在曲折中相交相汇,像花瓣一样,围起了一方地块,中间又穿插着丁字形水道及其他沟沟岔岔。湖和河四手相扣,拥托着自己情爱的结晶,但却没有给她起名字,而是让她等待着那个人,那个给她前来梳妆的人。

公元前515年,颇有战功的吴国公子姬光,夺取吴国王位,称作阖闾,以伍子胥为相,以孙武为将军,先破强楚,再服越国,迅速崛起于战国之初。然而,强大的往往是物质,灵魂却一概疲惫不堪,亟需要歇息。他纵马姑苏东南,登船探幽,选中了这块水草丰美的地方,筑起行宫,作为他憩息休养的地方。阖闾死后,儿子夫差也在附近建了行宫。一番灰飞烟灭之后,瓦砾被渐渐消解净尽。围绕着两宫遗址,慢慢聚成了一个方圆将近一里的村落,故称甫里。

理查德·坎蒂隆说,在原始时代,最好的、最多的土地,总是归在强力者手中,甫里自然也不例外。但甫里这个名字却是强力者逝去后叫起来的。发甫字音时嘴唇只需微微开启,颇具吴侬软语的意味。虽然河塘也缀上了甫里,但叫起来总如微弱的风,无力无气的。居民依靠肥沃的土地和丰富的水源,年年鱼米丰登,按部就班过着自己的日子。秦汉魏晋到隋唐,转眼千年一晃而过,似乎谁也没把这名字当作回子事儿。

 

擦亮甫里名字的人

 

唐末有位陆龟蒙,字号一大把。出身于官宦之家,但自幼聪慧好读,还精通农学。也许正因学问太实在,最终也没有考中个进士。为稻粱谋,做了湖州刺史张博的幕僚。幕僚云者,出谋划策,行走担当,但不能显示自己,这也都无所谓,关键是这里内幕重重,只逼得陆诗人头昏脑涨,极想找个桃花源过个素净日子。熟悉区域地理的陆龟蒙,成了这方水土等待的那个人。

     他曾无数次行走在这方土地上。高高低低的房屋遮掩着,一眼是望不到边界的,但地方确实不大,河流全加起来也就是10多里长,土地也就是两千多亩。可刚刚逃出人事纠缠的陆诗人,对这方水土充满了亲近的冲动,于是他又仔细追本溯源:小船沿着每一条河流,从这岸到那岸,河道之间的地块, 他都一一去查看。他发现,这里的地势,像一张从东北角拉起的网,向西、向西南、向南渐渐低下去,河水也顺势而流,住户就近形成了东、西、南、中几个小市场,互通有无,好不热闹。在这里,水流的阴阳改称上下,北边、东边的堤岸叫上塘街,南边、西边叫下塘街。当时的保圣寺已建立300多年,地面比较大,于是他在庙后买下一处宅院,靠近置下几亩园地,安居下来。土地的厚实温和,水流的潺潺悦耳,心情被熨帖、冲洗得就像那河中的杂草,嫩绿嫩绿的。陆龟蒙把自己的农学知识传给周围的住户,口耳手相传,陆诗人的作品和为人受到广泛尊重,名和字都被隐去,乡亲们都叫他甫里先生。他经营着湖州顾渚山下的大片茶园,乌篷船内,常携书籍、茶灶、笔床、钓具,泛舟往来于太湖。多年后,他在甫里留下了一抔土堆,还留下了《甫里先生文集》《耒耜经》和3万多册藏书。至此,甫里像一张放置多年的图画,被这位文学家、农学家、藏书家装裱之后,加上了木框,变得明亮而温馨起来。

甫里被叫响了450年之后,元至大年间,赵孟頫自湖州隐迹于甫里,留下他许多墨宝,保圣寺原大雄宝殿的抱柱上,曾有他撰书的一副对联:“梵宫敕建梁朝推甫里禅林第一  罗汉溯源惠之为江南佛像无双”;至顺年间,平江路总管钱光弼改建了陆龟蒙故居,创办了甫里书院,几年后,陆龟蒙九世孙陆德原,移建书院于姑苏城之虎丘山下塘,并加以扩建。甫里书院为这方土地奏响了文化教育的号角,注入了永恒不竭的生命内力。

 

从甫里到甪直

 

又过了250多年,到了明朝中后期,甫里出了个许自昌,这是一位文学家、刻书家、藏书家。同样是字号一大把。他喜聚书,贮书连屋,藏书楼名之曰霏玉轩。在其别业梅花墅里,董其昌、王稚登、祁承㸁、曹学佺、臧懋循、陈继儒、钟惺诸人,常常是或一二,或三五,结队前来,书画观摩,诗词唱和,展玩藏书,游园共饮,络绎不绝。陈继儒赠诗:“青山解绶修僮约,红袖焚香捧道书”,可谓道尽甫里文脉之繁盛。许自昌喜好刻书,唐代陆龟蒙、李白、杜甫、皮日修等人的文集,《唐诗十二家》、李昉《太平广记》等,都陆续变为縹囊緗帙。又长于戏曲、传奇创作,工于乐府、擅作曲,所作传奇《水浒记》《弄珠楼》《橘浦记》《灵犀佩》《报主记》《临潼会》《百花亭》等7种,其他还有《樗斋漫录》12卷,《诗钞》4卷,《捧腹谈》10卷,光看这些书名,就能嗅到其中奇情异趣的馨香。

在今天保圣寺的碑廊里,有一帖明代书画家董其昌《甫里夜泊 酬许玄祐中舍》的书法刻石:

谁知玄度宅,又在五湖汀。隐凡时生白,雠书几杀青。

鸭池春浸月,渔火夜浮星。自笑烟波艇,频年问此亭。

                                  甪里过许玄祐之作

这里,标题用的甫里,落款却写作甪里。有人说是董其昌因为醉酒,错把甫写成了甪。其实也不需要醉酒,因为草写甫字,起笔一撇后,若笔提得高一点,再落得晚一点的话,悬圈置空,露头的短竖略去,也就成了甪字。从地方志的记载时间来看,董其昌应该不是第一个这样写的人,许多书家在草书“甫”字的时候,很自然地会出现这个情况。关键这次是大书家董其昌写出来的,而且这个甪又是一只角的瑞兽,这就让甫里人心里割舍不下了。“甪”这个字虽然怪怪的,但用笔简单,字义明确而且吉祥,对国家利益和个人修行有很好的启示,特别是有保护财物的意思,因而更得到士农工商的喜爱。念叨长了,也就让甫里就有了升级版的雅号——甪里。

甫里与昆山相连,以河为界而无河不曲,因而两地的边界若犬牙般交错。昆山的六直在明隆庆、万历年间曾划归甪里镇。嘉靖朝方鹏纂《昆山县志》时,开始称这块合并在一起的地方为甪直,这是在地方志中第一次出现这个名字。清康熙年间,陈惟中纂《吴郡甫里志》,甫里遂并称为甪直,乾隆年彭方周据陈志修订补充成《甫里志》,光绪年间许起、许玉瀛父子续修《甫里志稿》,光绪间抄本《甫里志》,均延续此说

从现有记载看,甪直用作行政区划名,始于1928 年。当时是撤“甪直乡自治所”,建甪直乡镇局,不过,叫做甪直还应早一些,应该起自民初这个涤荡老旧一切维新的新时代,当时各省市县镇争相使用“自治”一词,蔚成风气。起码叶圣陶来到时,已经是这个名字。但是,甫里这个称呼从来就不曾丢弃,直到现在也是这种情况,比如甫南龙潭村。即便是在一些新组合的称呼上,也往往是甪、甫各有出现。我更喜欢“甪隐江南”,形象地写出了甪直的特点,且一语双关,趣味十足。

 

                 叶圣陶来到甪直


才华横溢的叶绍钧,老家在苏州城里。在中学时代就与顾颉刚等人办“放社”,热衷于文学和时事,记述青春探索,抒发家国情怀,才分勃发,充实快乐。但叶圣陶的青年时代还是有着不小的失意。先是在苏州公立第一中学堂(草桥中学)毕业后,因家道中落不能继续深造,只能在言子庙小学教书,受到几位古板老先生的排挤,五个学期后,不得不靠写稿赚钱养家,后来到上海商务印书馆附设尚公学校教书,目睹列强横暴而心情郁闷,又受到科班出身和具有留学背景教师的排挤,没有话语权,被边缘化。

1917年早春,怀揣教育改革梦想的叶圣陶,应甪直镇县立第五高等小学校长吴宾若的邀请,来到甪直,开始在五高任教。当时要到甪直,只有水路一条,从苏州到这里也要七八个小时。当时的甪直可谓美到了极致,让我们看看别人的描述。郭沫若大约也在这前后,曾去甪直参加严良才的婚礼,回来后回忆道:甪直于我就像一个物外的桃源。……那境地有点像是梦里的一样。空气是那样澄净,林木是那样青翠;田畴的平坦,居民的朴素,使人不知不觉之间便撤尽了内外的藩篱,而感到了橄榄回味般的恬适。叶圣陶的感受自然也是如此。这也解释了为何历代住在里的人物总是名号一大把,因为自然和人情太美,太能刺激人物的灵感。

在甪直,叶圣陶和吴宾若、吴倩若、王伯祥等人一起,对教育进行改革,在学校里立农场、开商店、造戏台。他们自编各种课本,与上海北京的同学、友人书信往还,创办、参与文学研究会活动;将课堂搬到大自然中,先生和学生在生生农场劳作、观察,一起接受大自然的启迪;辅导学生自编自演课本剧,到商店中去触摸时代脉搏,研究商品和经济。虽然也曾受到保守势力的阻挠,但他们团结一心,结出了累累硕果。1918年,妻子胡墨林也追随叶圣陶来到了甪直镇,在五高的女子部任教,和叶圣陶比翼双飞。叶圣陶就这样在甪直辛勤耕耘,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了甪直这座独具魅力的江南古镇。甪直终于等来了为她清洗灵魂的人,甪直成了叶圣陶的第二故乡,成了中国现代语文教育的圣地。

叶圣陶的儿子叶至善说:我父亲给予甪直的微不足道,而甪直给予我父亲的非常之多,怎么说都不过分。甪直的秀美风光和人文底蕴,给叶圣陶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在甪直生活期间,叶圣陶笔耕不辍,写出了大量经典的文学作品。1918年,叶圣陶发表了第一篇白话小说《春宴琐谭》,之后的短短三年间,叶圣陶发表的小说、散文多达百余篇,《多收了三五斗》就是以甪直万盛米行为原型的,揭示了旧世道“谷贱伤农”的黑暗,表达了他对最底层农民的一往深情;而《三棵银杏树》,则是以深情的笔触,介绍了甪直保圣寺三棵高高耸立的银杏树,人们也通过他的介绍,对甪直这个美丽的江南水乡有了更深的了解。

叶圣陶将古镇甪直比作“母亲的乳汁”、哺育自己创作成长的“摇篮”。叶圣陶在甪直的创作,由北京大学商金林先生编成《叶圣陶甪直文集》,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出版,字数40余万,这一作家在另一地域的才情迸发,与宋代晁补之移居金乡东郊后的创作遥相呼应。

      世事蹉跎,人间不能没有遗憾。叶圣陶1923年离开甪直后,活动在上海、北京等都市内,奔忙在编辑、教授、作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的事务中,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甪直,多次试探重回故里,都未能成行,老人的心里一定充满了遗憾!当年被叶圣陶唤醒的甪直,水流潺潺,碧草青青,还有那些被抢救的唐代泥塑,都在静静地等待着那位赤子——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棵草去。但是,春来秋去,岁月无声,这一等就是半个多世纪。

     1977年,叶圣陶终于重回故里。故人相逢,欢欣自不待言。在甪直,有了叶圣陶小学,有了全国唯一的人民教育出版社附属实验小学,有了甪直叶圣陶研究中心,有了全国叶圣陶杯学生作文大赛,有了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文学奖的颁奖地永远定在甪直古镇。“像叶圣陶那样做老师”,正从甪直迅速传递到全国的每一个角落。走在甪直宽窄不一的街道上,你随时都会遇见那位下颚前伸、眉毛前垂的老人,他总是向你微笑。

 

我很清楚,我不在甪直等待的那些人中,但是我钟爱着甪直,她一定会欣然欢迎。在进利桥下的圣莲人家,我扶窗看着,那些从武汉赶来的女孩子,因为专意写生而坐出修行老僧入定般的身姿,感受着奥面馆老太太“不够再加”的朴诚;在中市下街,因为甜糯余味的缠绕,我跑过几个小弄口,寻找那位曾卖给我秋香海棠糕的小铺子,店主秋香妹子赶忙撤下口罩,让我拍照,展示着她“一位秋香制海棠”式填满故事的微笑;我坐在未厌书屋的靠背椅上,让圣陶老人的微笑定格在我的头顶;我站在静静酣眠在这里的叶圣陶墓旁,献上心香一瓣,我放飞自己的驰骋,到了图拉省雅斯纳雅·波良纳,在明媚的阳光下,瞻仰了列夫·托尔斯泰留下的那个世间最美的小土堆,抚摸着土堆一旁他亲手种植的大树。

是的,每一方水土都在等待一些人,但是她等到的那些人又都是要离去的。那些人又为这方水土留下些什么呢?

2023.3.28 

 

 

作者简介: 

  赵中华,字禹九,山东金乡一中语文高级教师,省语文研究会理事。喜欢园田种植,笃好读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