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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作家邓晓燕:诗是她命脉里的声音

发布日期:2022-11-29  点击量: 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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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邓晓燕,重庆一中高中语文教师,多年担任重点班高三语文老师。从教三十年,孜孜不倦地追求高质量教学,深受学生喜爱。坚信爱是打开学生心灵的钥匙,没有爱就没有教育。教学方法独特,重在提高学生的能力,思维方式。是为了提高学生的智慧而教。每次教学扎实,方法实用,舍得用力。

   2007年开始写诗。中国作协会员。诗作发表于《诗刊》《人民文学》《北京文学》《诗林》《诗潮》《星星诗刊》《绿风》《诗歌月刊》《红岩》《山花》《滇池》《延河》《广州文艺》《海燕》等刊物。省级以上刊物发表诗歌近700首。2011年出版诗集《格子里的光芒》,2020年出版诗集《白火焰》,两本诗集均获重庆作协获奖作品支助。鲁迅文学院西南班第一届高研班学员(大理举办)。鲁迅文学院十八届高研班学员(北京举办)。作品编入多种国家级选本。一生视诗歌为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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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获奖作品《白火焰》简介一一  

一、诗集内容分为五辑:

1.木桶传

2.猎物

3.证据

4.左腿之谜

5.可爱的子弹 

二、诗集语言特点:

1.清新而不失雅致

2.凝炼而不失灵动

3.有华丽而不失庄重的

4.有平静而不失深刻的 

三、诗集的主旨:

1.表达诗人对人生得失的感慨,以及内心复杂的挣扎过程。

2.揭示人性的复杂,传达诗人对人生难以把握的困惑与积极的思考。

3.表达诗人在人生路途上的伤痛、进步、醒悟,最后变得强大的过程。同时也表达了一种爱的力量和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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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感言:

命脉里的声音

我学写诗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年青,手里抓不住的东西太多,就爱上了可以随心飘荡的诗。诗可以随风随雷随生随死的飘荡,如一叶扁舟,在生命的海洋里时沉时浮,我以为那是人生的极致。

可后来,生儿育女,油盐柴米,忙碌的工作几乎摧毁了我写诗的梦。儿子生下来,八天就下病危通知书,我几乎哭了一个月子。感谢命运,儿子救活了。可深夜常常被儿子的哭声惊醒。儿子经常深更半夜高烧四十度,拼命咳嗽,严重的支气管炎,两个月拉肚子,我和老公常常深夜背着儿子跑医院,打针、吊水、喂药,伤心了又伤心。那时我确信我隔诗好远好远啊!

当我青春已去,自己心平气和地在自己心灵的山坡数自己的羊群时,才突然间明白,其实远离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诗还活在自己的命里。因为我看见,那些羊群的头上还有浪漫的云、柔曼的风以及时断时续神秘的手势。

我的诗就这样在一个有雾的早晨复活了。你看,她拉着我粗糙的手,穿着紫色连衣裙,轻盈神圣,穿过我灵魂的大街,在那些痛和爱的橱窗里停留。我是怎样欣喜的迎接和眼泪花花的看着她复活的身子,高贵的姿势和叹息的神秘。她的美,震慑着我前世今生。真的,她太美了。她躲在我的泉水边不说话,那种穿着月牙的光芒,捧着晨露的高贵,与云层沾亲带故的交谈,那种与树叶与花朵咬住不放的恋情,那种与蚂蚁与七星飘虫摩拳擦掌的交锋的声音,深深地震撼着我不羁的魂灵。

实话实说,这几年来,这些声音无时无刻不俯在我生命的骨节里、血液里,与我对话。我喜欢她清晨悉悉索索的脚链声,赤脚而来,轻盈而去。她干净清澈,双目含情,沾着星的清丽,在我刚弥漫晨曦的房间里停留。如果我在酣睡,她会在我的耳根说:“生命啊,我相信,你一睁眼就会长出芽来,就会笑出光来,就会扭着腰来。”

这声音常常蹲在我的眼帘里,看我的眼白和眼黑。只要眼的天空下雨,她就和我耳语:“泪花啊,我生命的河流,我的亲娘。”我喜欢她潜伏的姿势,静默的声响。她说我眼仁的白是梨花的白、燃烧的雪,是飞升的月,她说我眼仁的黑是骨头里的铁、秋风的血、冬的起身。

这声音也常常拽着雷和电钻进我的被窝。于是,我五脏六腑都有了好看的暴风雨。于是,我那些惶恐而妩媚的雨衣、雨鞋派上了用场。我一身水淋淋的奔跑,我又冷又热的奔跑,我又哭又笑的奔跑,我痛着又温暖着的奔跑,我至今也不想停下脚步。我以为那是我生命的本真,我生命真正的宽度和长度。

这声音还常常沾着“死”字来见我。我知道“死”字的意义。生的背面是瀑布声、拨节声、粉碎声。我知道,所有的过往都来自生,所有的未来都连接死。但有一种死,它热烈浪漫,它与美沾亲带故,它华丽而高贵,它神秘而温馨。它来得深邃而轻盈,它就潜伏在我的脚底,它为我的生修饰而着色,使生更坚毅,使死更妩媚。

哦,我命脉里的声音,我诗歌的真命天子,我无时无刻不拥抱你,直至彻夜失眠,看见了血液里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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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赏: 

春天,悬崖边开出一朵野花        

它的笑是危险的

它的姿态是危险的

它的出身也是危险的

 

它在等怎样的一双手呢

被大火烧坏了九个指头

被森林淹没成千上万的箭簇

 

它们紧张什么

或惊讶于这叛逆的幸福

一朵盛开的野花会引来怎样的

风暴或花蝴蝶

 

你看,它的双手在悬崖边挥舞

像是在做关于悬崖的陈述

并不因为我的路过而颤栗

(《诗刊》2018年9期下半月刊)  

还是雪 

在冒险中,雪首先决定

把自己灌醉。借乌云之杯

这样就可以在天空中大胆地徜徉

或藏匿。你找不到我

我也看不见自己

 

这空幻的日子犹如海离开岸

奔涌的是自己的血

骨架都散了,还剩下什么

 

如果雪还是找不到未来

如果雪还是继续燃烧

这白色的火焰,是否还存在

这巨大的灰烬。这天空虚妄的炉灶

 

但是雪没想过

当它穿过命运的喑哑

谁等待它的溃败

谁送他一匹洁白的绸缎?

这无底的深渊

这被鞋底踩得变灰的人

它赚取的正是它永远的花费

 

后来,雪花停了

我听到了它们一丝丝的声音

仿佛果树落下的叶子

仿佛夜听到了命运的滴答声

 

(《诗刊》2018年9期下半月刊) 

 河流到底是什么 

大地无法愈合的伤口

还是绵延迂回的疑问?

历史、经典、日月

来回答过。英雄来拆开过

这疑问的骨架

这伤口的笔划

 

这痛者的波涛到底是什么

这压抑的水草  

这腐朽的枝条、这千年的沉船

这永恒的鱼、虾、贝

它们靠什么活着并死去

 

春天花瓣的诉求,夏天闪电的

迷茫,在江面  一闪而过

为什么秋天的黄金之箭

射向江面夜之倒影

 

子夜,河流为什么不语

又洋洋洒洒铺陈光之文字

谁来过了谁就明亮了?

波涛难道是历史的一盏灯

一个个心脏的愈合与破碎

 

没有比河流更爱两岸青山的

它们互为友人又互为敌人

面对闪电别吱声,山压着水

暴雨来了,河流戳痛着山的筋骨

 

世界互为恨还是互为仁慈?

或互为伤害之美的美

难道这就是河流永恒的疑问

“原谅他的罪恶,也原谅他的美德”

 (《诗刊》2018年9期下半月刊) 

冬天的炉具 

冬天的炉具需要重新生火

让自己找到活着的证据

它活着就是等待

等待一双手为它添柴

添疼,添爱

 

冬天的火炉在一个角落已经

很久了。一块铁被搁置久了

就废了,它知道自己的际遇

过去,什么生活都放在它身上

一只快死去的麻雀在它颈上

它们相互盯了很久

 

其实,当严冬来临

当所有的家具僵硬成另一物质

只有炉具在释放另一种信号

它快走到生命的核心

 

谁在说话?谁在那儿

撬开了炉具死去的灰烬

谁让它真正地站起来

走在雪花的中央。火光闪燿

“没有附件或声息,却隐含着

不朽之词”

 

火炉替死亡说话

说出活着之秘

(《诗刊》2018年9期下半月刊)

 

日记本 

我估计在子夜

它就是一颗暗红之心

灯光下它小声说话

有寂寥的吹拂,它是

一朵半开的花

 

它有隐秘的通道

从花蕊到根

每一张页码

是一部灵魂的编年史

密密麻麻的花粉

溅到今生的伤口上

 

哦。这一颗

有虫豸啃噬的果核

这果香中的水与火

这命运喑哑的穿越

 

有时我怕靠近

仿佛我白昼的表演全被它

识破。夜晚它拿掉我的面具

 

哦。这滚烫的争斗或我

甘心地妥协

我可以把笔尖折断

但我坐在自己心的屋子真是

痛得幸运

 

我发誓什么都搁置

在通道里只说风说雨

说门框锁紧

说离开窗台的暗影

 

就像一只飞鸟

甚至面对这幽深的湖面

我把羽翅收敛

(《诗刊》2017年10期下半月刊) 

一双手 

一双手。我也说不清出身日期

反正我精心地养它

给予它磨砂乳

小白脸,春光,有趣的水

它渐渐开始变软变透明甚至高贵

它开始旅行

先在杜鹃树上摸到了火

第一次有灼伤的感觉

也第一次灵魂有摇动的音乐

第二次它握住了玫瑰的眼泪

它惊讶于这时令的忧郁

第三次它反被玫瑰的刺弄伤

它跳了起来。左手与右手互为恩人

它开始放弃旅行

挂在时间的身体上

作为废弃的时针和秒针

渐渐枯萎

它的每一个指尖

都长出锋利的刺

(《诗刊》2017年10期下半月刊)

 你的到来暗示了出口 

你的到来难道暗示了出口

有个绝好的说法

认为等待似乎处在一切事物之上

它一方面充满了神力

一方面具备了优雅的禀性

 

事实上,难道不是它的出现

渴望打开了歌喉

这蓬勃的树枝。这风中的手势

这开花的石头。这爱

 

足以代表人类把深渊的物质请出来

凤头麦鸡的哭泣、斑鸠的叫声

以及夜莺的鸣啭

都足以表达它们的感觉

森林在海之上,海在礁石之上

礁石在渴望之上

 

哦,越是悦耳的音乐

越是短暂越是忧郁

你的脚祼四面闪光。你的步履神奇

你看:月亮低悬,它升起得很慢

多像一个囚徒一一你的到来将它束缚

(《诗刊》2017年10期下半月刊)

证据

一个抽屉放住宅的

抵押贷款

一个抽屉

放烧毁这个借据的手段

谁是谎言

我看着一个证据的摇晃

一根火柴的霸道

 

春天抵押着谁

为什么那么多的忧伤

李花飞雪成疾

难道又酸又涩的果实

是另一抽屉

 

我在春天的树下经过

我釆摘了李花、桃花、梨花

我酿成的大祸

不过是熄灭了火源

 (《诗刊》2017年10期下半月刊)

 

黄昏降临 

爱上一片树叶不容易

我恰恰爱上它的虫眼、撕裂

或经过火烧伤的痕迹

 

爱上一片海不容易

我正好爱上它的波涛、风暴

或被浪掀翻了的船帜

 

爱上一个人不容易

他侧身而过,光芒被我捉住

它刺伤了我的眼,我痛着退回

 

那天我抱着那片死亡之叶

给破碎的船帆祭祀

爱情却走向我

它憔悴、含毒,柔弱

 

它美人一样的眼睛睁着

“和我一起穿过暴风魔镜

它的美是你的幸运”

 

黄昏降临,天边一道金色

一只飞鸟啄破了云层

大地似乎飞了起来

它头上分明有好看的阴影

 (《人民文学》2018年12期)

 

   密室 

松弛的世界应该是

雪的到来。你看它在空中慢步

仿佛每一粒雪都在

数着自己的心跳

 

不!更慢。夹在自己的温热中

不!更慢。梅指给雪一条新的道路

 

是谁在说话?

雪以银之梦装饰它们的疑问

底片的暗室

一刹那的曝光

(《人民文学》2018年12期)

 

   磨刀 

楼下有人在磨刀

声音尖利,有时又嘶哑

尖利,我估计没有清水的滋润

嘶哑,是有水后的磨难

 

说实话,刀在匠人手里

痛是必须的

翻来翻去的磨

有血沒血的磨

苦难是一件衣服

穿在钝刀变锋利的必经之路

 

关键是和石头的战争

站在凹陷的磨刀石的胸上

这要命的搏斗如同撕裂

这撕裂又恰恰给了钝刀之光

 

钝刀知道,没有一种善是最终的

也没有一种恶是最初的

于是和这石头有永久的契约

其实钝刀更明白

石头被刀刃的锲入更要命

 (《北京文学》2019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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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评价:

邓晓燕诗集《白火焰》的序:   

每个指尖都长出锋利的刺

                  一一《白火焰》序

张清华

 

1

盛开时,谁知道它

火烧的样子。满坡地喊

十来天的命。它要抓紧谁

谁能承载?它自焚的火焰

烧到谁的空白?

  又见到了某种久违的诗句。这是桃花,也是生命的普遍形式,主人公说到了一种古老的宿命,也说出了此在,说出了当下一刻的生命处境,它仿佛正盛放于桃树的枝干上,也仿佛在谁的心中,或是肉身的神经与皮肤之上。 

“难道桃花它自有主张?/凋落是自己的/花朵是春的面具”。这是邓晓燕的《关于桃花》中的诗句。它们也许并非是多么了不起的句子,但这是成熟的和纯粹的诗歌,是淡定中的激荡,是沸腾中的平静,或者反之亦然。它们是真正有灵魂和生命的诗句,是可以照见生命中的某一时刻的篇章。

很多年后,我再次读到她的作品,感到有一种突然的通透,或者开启。我感到她已经从一个略显散漫或莽撞的写作者,变成了一个擅长平衡的诗人,她原有的那种因为用力而带来的无章法的饱满,已经被节制和清晰、通透与明澈所替代。原来可能的似是而非,如今已变得十分的有力和精确。这是很好的境界了,值得好好祝贺。

我想说,这是具有了智性成分的诗意,作者在惯常的或者朴素的事物中,开始看到自我生命的投影,并将个体的情愫,幻化为事理或者物理;当这些事理以准确的模样或姿态呈现之时,也成为了诗人生命绽放的一刻。它们是对应的,彼此嵌入对方的形象之中,交相辉映,互为表里。物我合一,这应该就是对情感和物象的处理的最佳情境了。 

2

写作说到底,是写作者给自己找一个“受伤”的机会,人变得敏感和脆弱,与世俗和日常保持着奇怪的错位,甚至是紧张的关系,保持着语言会“突然降临”的状态之中,这种状态就好像随时准备被雷电击中,或是被刀锋划过一样。类似的感觉除非是写作的人,不能真正体会。所以,渐渐的,写作也犹如一种受刑,又恰似一种幸福的赴约,其中充满了秘密的痛苦与不可言喻的甜蜜。因此,一个敏感的人必须能够承受这些矛盾的东西,并且在语言中将之安放妥帖,给予最准确和微妙的处置。

于是我们就读到了这样的句子: 

翻来翻去的磨

有血没血的磨

苦难是一件衣服

穿在钝刀变锋利的必经之路 

这是《磨刀》,也是磨铁般的生命之境,是生命的承受和炼化,对语言本身的施虐和救援,以及对于意义本身的追寻、打捞或铸造。能够写出这样句子的人,相信一定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人,他或她,必定有哲学意义上的生命绝境的真正面对,有对于诗意的不曾妥协的淋漓尽致的体味。

已经呈现出某种老辣,这句子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寒光闪闪,有斑斑血痕。

这样的作品,在邓晓燕的诗歌中绝不是个案,而是样本,是她此刻的常态,即便是说其作为方法,也不算夸张。

3

如果说到方法,我更愿意以接下来的这首《木桶传》为例,因为它彻底打破了一种主体的茧壳与幻象。一般而言,写作者不太愿意完全袒露自己,尤其是曾经的创伤。写作者会喜欢将自己的人格进行包裹或是美化,在实现了必要的隔离,或获得了自我的某种“安全感”之后,才进行观照或者抒情。我对这种近乎“那喀索斯式”的写作一向有所保留,而在晓燕这里,我高兴地看到,她已确定地超越了这种弱小的心理。

当然我无法判断她所写的这个人物的真实与否,假定它是一种精神或命运的自况的话,那么我认为这个主人公是真正坚强而勇敢的一位女性。当她蒙受“生活之恶”,被视为是一只“木桶”,且面对婚姻破裂的境况之时,她先是作为弱者悲伤地承受,继而是对自怨自艾自卑自叹的柔韧的反抗,然而最终,她却保有了真正的尊严。 

“……当她满身碎片散落/它小心地一一拾起/它认为这也是它生命失落的部分/她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解放它潮湿的木质/陷入的刀痕/装满人世和她的全部孤寂——” 

她走了。它退回来看自己

一只完美的桶该是什么样子

最开始光滑、干净

此后,爱上了深深的裂痕 

你也可以认为这首诗的结尾是具有悲剧性的,软弱的,主人公受虐般地“爱上了深深的裂痕”,但在我看来,这种悲剧性的结尾恰恰是诚实和有力量的。

某种意义上,这首诗也是晓燕诗歌的一种质地,或者态度的体现。诗歌不是对于世界的反抗,更不是成功者的盛气凌人。成功和胜利本来就与诗歌无关,历史上那些让人传颂的和难忘的诗篇,说到底不都是对于生活和命运本身的承受么。

4

自萨福以来,在众多女性诗人的写作中,抒情确乎是一种先天的优势与权利。在晓燕的作品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这一点。但不同的是,她的抒情不是艾布拉姆斯所说的“泉”的奔涌,不是情感的单向的宣泄,而是一种内在和深刻的“精神的投影”。这使得她的诗歌具有了更多哲理的意味,其抒情也显得更加深沉和多面。而且,在其最近的诗歌中,我看到这种分析性的视角,几乎成为了她的一个无处不在的方法。

在《冬天的炉具》中,她以充满智性的体认和分析,将一件冰冷的炉具,一个原本毫无诗意可能的器物诗化了,经由主体精神的投射,这具炉子在人化的困顿中升华出了生命的诉求,具有了属于燃烧的权利。这几乎可以说是点石成金,是一个神奇的幻化。 

冬天的炉具需要重新生火

让自己找到活着的证据

它活着就是等待

等待一双手为它添柴 

平心而论,这诗句或许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但我愿意对它表示推崇,因为它几乎是在诗歌停止的地方开始了发现。与莱蒙托夫的名篇《帆》一样,她为器物找到了命,使命与宿命,“不安分的帆儿却祈求风暴,仿佛风暴里才有宁静之邦”。对于一只帆船而言,大海与风暴才是属于它的宿命;对于一只炉具来说,哪怕再渺小,它也有燃烧的本能甚至权利。而作者正是毫不犹豫地赋予了它这种权利。“火炉替死亡说话/说出活着之秘”,这样的句子,又显然超越了浪漫主义的诗意,它直面困境的真实,和冷硬的洞若观火,显露了标准的现代主义气质。

这样的例证,在晓燕的作品中已比比皆是,像《还是雪》中,她将自然之雪投射为生命之境,但又完好如初地保留了雪的物性,则是更好的一个境界了。  

如果雪还是找不到未来

如果雪还是继续燃烧

这白色的火焰,是否还存在

这巨大的灰烬。这天空虚妄的炉灶 

  已经接近于杰作了。读到这样的句子,我无法不承认作者的成熟,以及有些让人畏惧的高度。   

5

写作者有时会沉迷于“精神的自传”,或是反复地描摹不同角度的“自画像”,这当然也是写作的常态。但这种精神自传如果把握得不好,便会成为一种“专断的自恋”,甚至自我的崇拜,这就比较糟糕了。如果主人公是成功人士,那么这种“职业照”或是“美人图”式的写作,将变得非常无趣,如果他或她变成思想家,那么这种“巨人式的自画像”便更为可怕,因为它会构成一种对读者的居高临下,一种傲慢的自我倾泻,或者教化的咄咄逼人。对于诗歌而言,这都是灾难。

在晓燕的诗歌中,我看到了朴素的和真实的精神映现,它可以是非常细节的“自拍”,也可以是十分散漫的对镜描摹,自我的处境与精神映射,构成了她写作的主要资源。这都没有问题,我所要特别予以肯定的,是她朴素的态度,她的泰然自若的自我曝光,仿佛不施粉黛的素面朝天,抑或是拒绝“美图”的真相袒露,这使得她所给予我们的这个主体的映像,是那样的客观和自然。

《一双手》可以是一个例子。它可以看作是对于自恋式写作的刻意颠覆,但又显得完全不动声色。“一双手。我也说不清出身日期/反正我精心地养它/给予它磨砂乳、小白脸,春光/有趣的水/它渐渐开始变软变透明/甚至高贵”。这个开头显得非常具有“小布尔乔亚”的意味,如果止于这样的自我欣赏,那就令人厌腻;但这仅仅是开头,接下来“它开始旅行/先在杜鹃树上摸到了火/第一次有灼伤的感觉/也第一次灵魂有摇动的音乐/第二次它握住了玫瑰的眼泪/它惊讶于这时令的忧郁/第三次反被玫瑰的刺弄伤/它跳了起来。左手与右手/互为恩人……”

它开始放弃旅行

挂在时间的身体上

作为废弃的时针和秒针

渐渐枯萎

它的每一个指尖

都长出锋利的刺

这双手也许是痛苦的,但我必须说,它们也真正抵达了诗意的境地,因为诗意必定是包含了痛苦和尖锐的,有了这双手,写作便不再是痛苦的事。

6

大约七八年前,也许更早,似乎是一个冬日,在某地作协所办的一个作家研习班上,我见到了邓晓燕。她把她写的诗给我看,遂有了印象。后来又或许见过一两次,但都未曾有过深谈。那时只记得她的诗写得蛮有力量,应是抒情写作的一派。

从那以后,晓燕便有时把她的作品寄我,或是以微信发给我看。我这个人一般是不太有以“老师”自居的勇气的,所以有时回应,有时也可能并未给出什么意见。但我也确实感觉到了她不断的进步。而这一次,晓燕是作为重庆一中的语文老师,邀我为她将要付梓的诗集写几句话,而恰巧这几年,我所在的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正与重庆一中合作,在青少年中推行一点文学教育的实验,故又有了这一层关系,让我难以推辞。

这部《白火焰》读下来,让我又有了一重感慨,就是看到了一个生命的原生力量,看到了生命中的万千景致。某种意义上这种阅读是残酷的,对于具有“精神自传”意味的写作而言,阅读是一个近似“蠡测”甚至“窥探”的一个过程,对于他人的喜怒悲欢与爱恨情仇了解的越多,对人世的认识便会多一份洞悉,而这些也都会返照和叠加到自己身上来。这当然也可能是一个受益的过程,但也一定有着过剩的五味交杂和唏嘘感慨。

什么是“白火焰”?我最后才忽然想到,这个问题是不能回避的。认真读这首诗,答案似乎并不明确。但一部诗集读下来,我又不能不说,大概读懂了。白火焰一定是目视难及的火焰,因为火焰是黄或红色的,即便是“纯青”的,也定然能够看到。但白火焰却是形而上的,“日光梦身穿何衣?”这是作者在诗中所问的,我无法回答,但作为读者,我感受到了这些作品的温度及其光亮,大约这就是那火焰本身了。

晓燕写出了有光亮和温度的诗,它们是日光梦,但更是生命本身的反射与镜像,是精神的自传。仅凭这一点,我也应该祝贺她。 

谨以为序。 

                                      2019年12月27日

                                   北京师范大学京师学堂

 

  (张清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北京师范大学当代文学创作与批评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