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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占营:立在麦田的父亲

来源:中国校园文学网 发布日期:2020-09-14  点击量: 1908

张占营(杭州市文海实验学校)


奶奶九十多岁了,常常唠叨:“啥时候打春?该打春了不?”“打春”就是立春的意思,打了春意味着天气就会慢慢暖和起来。细细想来,北方人说的这个“打”真的生动形象,耐人寻味。春天是被勤劳的人“打”出来的吗?抑或大人把寒冷的冬天打跑了,才有了春回大地、热闹非凡的景象?这个“打”曾引发我天真的遐想以及美好的回忆。

春节刚过,人家还在忙着拜年、走亲戚,父亲就把冰冷的水泵下到了冰冷的机井,浇麦。父亲似乎没有季节感,冬夏天忙碌,春秋天也忙碌。何况立春后的北方,依然寒气袭人。

父亲先找了电工连接好线路,再是摆顺塑料管子。管子是一段一段的,由井沿摆到地里,由地这头顺到地那头。路上加地长,估摸有一两里。父亲弯着腰,把每一段的接口接好。每一接口都要与水流的方向一致,都要下一处的塑料管口套在上一处管口末端的外面。还要就地拔一些软草,紧紧地塞在接口处,不致使水溢出。

父亲常常让我守在井旁,看井。一则看着电表,负责开关;二则父亲中途抽拔塑料管时,会高声向我呼喊:“关住!”

父亲立在碧绿而空旷的麦田里。此时吟诗“春风又绿广袤田”,应是最恰切的。“早有田汉立麦浪”也是有一番意境的。忽而,顿觉面赧。父亲哪懂这诗意,只晓得浇了水,小麦才有好收成。

在井边,我远远地望着父亲。他拿着一把铁锹,这边跑跑,那边看看,这边顺顺水,那边堵堵水。每一次弯腰,都小心翼翼,怕浇不透地,又怕踩坏了麦苗。我仿佛看见,父亲弯腰抽接塑料管时,湍急迸溅的水流打湿了父亲的灰色棉衣和黑色棉裤。我打了个寒噤,凄神寒骨,冷彻心空。父亲五十多岁了。

母亲来了。她从地头向麦田中间的父亲走去。一手端着黄色的中号瓷盆,里面是刚煮好的面条,母亲用大擀面杖擀的;一手拿着两个大馒头,用白色的旧抹布裹着,还有刚从咸菜缸里捞出的胡萝卜,母亲粗糙地竖着切四下,细长条。“快点,趁热吃。”母亲远远地就朝父亲喊。父亲就着咸萝卜菜紧吃几口馍头,扒拉几口面条,又去浇麦了。

父亲一直立在碧波荡漾的麦田里。从最远处,一点一点地往近处浇,由远及近的行为,是否蕴含先苦后甜的观念?不知道。他每抽掉一段塑料管,父亲就会向麦地两头展望一下。望望浇过的地,似乎听到麦苗“咔嚓嚓”拔节的声音;望望没浇的地,也怡然知足:“快了,快了!”

父亲一辈子不怕苦,不怕累。他中年时还在金桥打过砖坯,到孙老家烧过砖窑,用架子车在西货场拉过货……总之,都是操心出力的活。每到夏天,看到父亲双腿上高高隆起的青筋,我就有一种难言的痛楚。老院槐树下的东屋是父亲亲手烧的手工砖,老大的房子也是他亲手烧的手工砖。到老二造房时,一半是父亲亲手烧的手工砖,一半是买的砖机出的砖了……

二十多年后,耳畔响起父亲的“快了,快了!”我暖暖地听到父亲那欣慰的心音:四个孩子慢慢拉扯大,一个一个成了家,好日子就快了。

记得小时候,一个春天的晚上,邻村牛庄放映露天电影。我跟着哥哥,还有同村的男孩子去看电影。煞电影时,明月皎洁,清风徐徐。我们不走笔直的大道,而是斜着穿越麦田回家。沙沙的脚步声和着边走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刚看过的电影《地雷战》。春夜的笑谈声和着麦地里飘出的沙沙声,乡村男孩的金色童年!

“哎呀!”赶快往外拔脚——脚冰冷冰冷的。原来人家在晚上浇地,我们一脚踹到了刚浇过的田里。我们呼叫着奔向大路。月光下,依旧嘻嘻哈哈,忘却了鞋子被浸湿的凄凉。迂转至田头,听得两声咳嗽,见得若隐若现的火星,那是浇地的人在抽烟。我们从他身旁悄悄走过。唯恐人家骂:“小小的孩子,不走大路,走斜路,把庄稼踩坏了!”但他没做声。回首看去,只有抽烟的微微光点送我们回家。

许多年来,这微微亮红一直闪耀在我的心房。岁月流逝,感情的潮水却更激荡。父亲与他与乡间路旁挺立的白杨树,愈来愈高。庄稼汉就这样,一辈子立在田间,默默劳作,任劳任怨,辛勤忙碌。

直到今年春节,父亲接了草莓园老板的电话,还是去乔庄草莓大棚干活了(我村的土地已经由村委会承包给他人了)。母亲笑着说:“你爹,靠得住,快是草莓园的‘正式工’了。”父亲早上把一个个草苫子慢慢拉起来,傍晚把一个个草苫子慢慢放下去。

奶奶又在唠叨:“你看看,都70多岁的人了,还是闲不住。这……”又一遍问:“他吃饭吗,就去干活了?”                         

2019年2月23日于多蓝水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