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你身后的太阳
█房润禾(山东省实验中学高二)
萧妍睡醒的时候,天色已不那么早。日影西斜,她的卧室也远不及上午那般明亮,反而显得灰灰暗暗的。她知道自己得起床了,但少女依旧贪恋暖和的被窝,舍不得出来。她一面把大半张脸埋在软软的枕头里,一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气的声音听起来挺奇怪,有那么一点瓮声瓮气的。
萧妍告诉自己:再躺最后一分钟,一分钟之后就起床。
听到了自己对自己的承诺,她才放下心来,把头压在枕头上,仰面朝天,放松身体让思绪再飘飞一会儿。她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早上的地理题可把她折磨得不轻,以至于她开始神经质地回想起地理老师在教室里用手指着天花板模拟日出日落方位的样子。当时全班同学都跟着地理老师的手把头从正东转到正西,又从东北转到西北,再从正东转到正西,最后从东南转到西南——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地理老师就领着所有同学把春夏秋冬都经历了一个遍。于是班里又是一阵“噼噼啪啪”“乒乒乓乓”“嘚嘚哒哒”的换笔、按笔、记笔记的声音。
萧妍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想起地理老师总说他们每天就光知道匆匆忙忙地记笔记,把思考的时间都挤掉了。但她能有什么办法,政史地的笔记太多太长,课上不记,拖到下课就一个字也不想写了。
一分钟过得还是很快的。萧妍按照自己的承诺爬下床,简单地梳理一通,才发现母亲已经回家了。母亲一身家居服,还围着围裙,正忙着把饺子端到桌子上。
她听见母亲柔和的声音:“睡醒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萧妍乖巧地点点头。
相比起总是在出差的父亲,萧妍更喜欢虽然同样忙碌却更加温柔的母亲。虽然母亲身上总有一股医院里的味道似的——理所当然的,这让萧妍很不舒服,但萧妍打心底里喜欢和母亲共处的时光。
母亲是医院里的护士长。平日里自然是很忙的,但又不好请假。萧妍心里难过,却并不多说什么。她执拗地觉着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更喜欢更疼爱深明大义的女儿,所以她每次都只是近乎顺从地看着母亲匆匆回家的面容又送走母亲匆匆而去的背影。
萧妍按照母亲的教导异常耐心地把手搓洗了一遍又一遍,其实也就只有也就只有两遍罢了。当温水冲走丰盈的泡沫,她开始暗自祈祷能和母亲吃一顿圆满的年夜饭,而不是像前几年那样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医院又来电话了。
母亲一边倒醋一边告诉她今天医院不会打电话来,因为她请过假了。 萧妍很享受这样的夜晚,特别是在这种辞旧迎新的时刻,虽然家人都听从了母亲的建议不再聚餐,而父亲出差去国外了,但她依旧很满足。
于是萧妍慢斯条理地夹起一只白白胖胖的饺子,慢斯条理地把饺子放到醋里滚一圈,慢斯条理地咬一口,还未及评论一句什么,就听见母亲的声音:“小妍,妈妈写了请战书。”
萧妍把嘴里的饺子咽下去,问道:“什么请战书?”她并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所以她还是很高兴地往嘴里送了第二个饺子,和平常一样。
“明天我要去武汉。” 萧妍愣了一会儿,才勉强把饺子吞下去,或许是吞得太急了,又或许是嘴里的这个醋蘸得太多了,她被呛了一下,开始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她的眼睛里开始浮上薄薄的泪水,真的很薄,乍看就像是打过一个哈欠。 萧妍抿紧了嘴唇。她觉得自己需要一些时间来好好消化一下母亲的话,她觉得或许是自己会错意了也不一定。但她突然就想起来,母亲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明天我要去武汉”了。 根本不是什么误会,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很短的一句话,才七个字,可萧妍却觉得这七个字几乎成为她不可承受之重——疫情当前,人人都知道去武汉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离别那么简单,更可能是那种让人猝不及防的生命之险。
她听见母亲的声音,温和中似乎还带着悲悯:“小妍,妈妈是党员。”
她猛然想起政治提纲上印的清清楚楚的白纸黑字,叫做“发挥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彼时她不过中规中矩地背下来,却没想到有一天真的就应验在母亲身上。之前听人说万事只有轮到自己身上才会对这件事有真正的概念,她那时嗤之以鼻,如今却感同身受。看来还是她高估了自己而低估了别人。
母亲要去这样一个虎狼之地,而她萧妍竟然想不出一个理由来拦住母亲。几分钟前一切还明明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推进着,她想,可就在刚刚,半路杀出个回马枪天上掉下个程咬金,砸得她头昏脑涨手脚冰凉,她几乎要握不稳手中一双轻轻的筷子。
一顿饭吃得极其尴尬。母女两人都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再多说什么。
因为是明天晚上的飞机,所以母亲在卧室里准备行李。萧妍不愿意再看什么春晚,于是便慢慢地踱回书房。
光芒从瞳孔里穿过,返回时却只有一室的黑暗,随着掠过耳膜的一声响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灯光散在稍显凌乱的书桌上。她的眼前就是几道几何证明题,但她却始终无法集中起注意力。她近乎癔症一般地把所有已知条件都添在原图上,添了一遍又添了一遍,涂涂画画,勾勾写写,最后竟然将那张白纸划破了,那张可怜巴巴的原图也沦为可怜巴巴的池鱼,面目全非。
算了。她把笔不轻不重地扔在桌子上,抬起头来,一边默默地盯钟表的秒针一刻不停地转,一边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萧妍觉得自己的情绪平复一些了,索性又闭上眼睛,耳畔响起细微的“哒哒”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消失不见。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非常重要的事一般,猛然睁开眼睛,旋即又摸起桌子上的地理图册,熟练地翻到“中国行政区划图”,量了好几遍济南到武汉的直线距离。2.4厘米,她耐心地开始计算实际距离,图上1厘米代表实际距离300千米,所以2.4厘米就代表了720千米。
720千米,她觉得这就代表了生与死的距离。萧妍徒劳地握紧手掌,张开,却挫败地发现自己只抓住了薄薄的灯光。 她转头看向窗外,对面的居民楼上灯光璀璨,真的是万家灯火。可那点温暖的灯光却离着自己这么远,她慢慢地伸出手来,覆在自己的眼睛上,眨眨眼,睫羽扫过手掌,却忽然觉得沁过一些冰凉。
合上地理图册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很多事情。
她想起她第一次听说新冠肺炎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疫情还不是那么严重,湖北武汉与山东济南的心理距离又是那么远,所以,理所当然的,她没有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那时的自己,关注的只是期末考试以及憧憬一下寒假的光景,每天只需要把笔记本记得满满当当再努力转运到脑子里,偶然抱怨一下跑操越来越快,之后再想尽办法消灭作业就行了。她哪里会想到疫情会这么严重,严重到山东要派出医疗队援助湖北武汉,更不会想到大家都要中规中矩地蜷缩在家里。 她想起了当年参与抗击非典的外公。或许母亲当年也是怀着复杂的矛盾的既担心又自豪的心情见证外公奋斗在疫情的第一线。尽管外公不幸感染非典最终又回天乏术,但是每每母亲谈起外公,都是那样地骄傲自豪,仿佛积极参与抗击非典的医生不是外公,而是当时还只是一个小护士的母亲本人。
她似乎释然了。
如果说,吃饭的时候,她确确实实想不出什么理由来阻止母亲的逆行的话,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愿再想什么理由来留住母亲。
如果,你的面前有阴影,那是因为你的背后有阳光。
如果,向黑暗的方向逆行,是母亲的选择,那么她也愿意尝试着成为母亲身后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