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纪
█刘子骞(武汉市第六中学高二9班)
选择a还是b?
一
她惊醒,目力所及一片漆黑。
房间里充斥着薄薄的汗味,又带有一丝海潮的咸味,轻纱似笼罩在空气中。
她抿抿嘴,双手支撑着坐起。眼睛划过时钟,凌晨3点半。离天亮还很远。
她穿好衣服,打开台灯。现在正值隆冬,窗外是层层叠叠的黑,北风从远方呼啸而来,又向另一头呼啸而去。她整理一下思绪,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昨天的事情,好像从出生以后,意识发生了某种塌陷,直接跳到了今天一样。
她穿好羽绒服,下身是夹绒打底裤,脚上套了双厚棉袜和运动鞋,便出门去了。
拧开大门的一刻,寒风好像等着她似的扑面而来,她的身体被裹挟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艰难地朝外走。不一会儿,风熄了,她站稳了脚跟,意识从混沌的睡梦中完全回到了现实。这座城市正处于混沌的睡梦中,在她眼里不完全是现实的。她觉得在她的周围,磁场发生了不可思议地变化,空气里多了些沉重的什么。空中朦朦胧胧的,仅有的光源只是每隔几米站立着的昏黄的路灯,像接到任务的士兵,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岗位,即使没有任何可以守护的东西。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着,边走边回忆之前发生的事。然而她所能回忆起来的,只是一间白得近乎透明的房间,那里面摇晃着金属仪器死机似的声音,那声音近乎刺耳,好像一条直线在空中飘,毫无感情地从头到尾钻到耳膜里去。
走了半天,离家有好几公里远了,可还是见不到一个人影,或许现在正有个生物在某个地方盯着她,但她察觉不到。她感觉她的脚底像是踩着某种柔软的东西,每一步下去都轻轻柔柔地,好似要把她的脚给包裹起来一样。可她不敢看,也看不清。天空在黑夜和白昼之间做着选择,暗色调的视野给现实的一切蒙上了神秘的面纱。
时间缓缓流逝,不久,天微微发亮了,在那遥远的天边,高楼大厦矗立的地方,一线晨光给楼房的外壳染上了一层模糊的光圈。这颇具启示意味的场景,在她心里被捏成了一道细沙,手掌张开,细沙随风飞扬。
无所谓黑白,天亮了又怎样,天暗了又怎样。暗了以后总会亮的,亮了同样也会暗下去的。一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后也会是这样。总是如此。
白昼不过是黑夜的一部分,她想。
风又不知从哪里起,直灌进她的脖颈深处,长发被一只莫名的手撩起,向后方伸去。她停住不动,呆呆地环视四周。视野逐渐清晰,慢慢变得开阔。公路,街道,店铺,商场,居民楼,绿地,目光所及之处空空如也,世界宛如一个空空的瓶子,装满了无以言表的孤独和空虚。眼下只有一个人。
“今天又有305名患者被确诊了,床位已经不够用了。”耳旁响起熟悉的声音。
“是啊,这日子可怎么过啊。上头说物资马上下来,可等了一个星期了,物资连个影也没见到。”另一个声音响起,像公园里的旋转木马,声音自然地一个接着一个,这一个转过来了,眼看着就要消失,下一个紧跟着出现。
“呀!我家小文多开心呀!来,妈妈拍照,看这里。”旋转木马上的小女孩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身体随着木马上下浮动而摇摆。天空是湛蓝色的,背后泛着温暖的红光。如果回忆属于遗忘,那童年还有什么意义。她的童年是普通的童年,是把它做成一片云放到天上,混在其他的云里,都不会被辨认出来的童年。这样的童年除了旋转木马,也只剩下那一片天。
“是啊,每天这样工作,我都快崩溃了。”出现了,自己的声音。旋转木马又转到了另一端。
那个身影在夕阳的掩映下,轻轻地摘下口罩,隔着厚厚的防护镜,一口一口吃着爱心团体送来的饭菜。还没冷。吃了几天的泡面,再闻到朴实的家常菜香味,眼睛不知怎么地就湿了。快一个月没回家看父母了。
门外一阵骚动,急促的脚步向着一个病房跑去。她们放下碗筷,擦擦嘴,把口罩重新戴好,出门看看什么情况。医院的走廊在灯光下显得苍白无力,仿佛随时会塌掉一样。前面的那两名医生也跟着跑了过去,唯独自己一动不动。路在眼前展开,尽头是奔跑的背影。她在做小孩的时候就幻想着能够像医生一样,为世界的安宁而奔跑,那种奔跑有着与病痛抗争的力量。她的脚就要抬起,可某种引力让她无动于衷。这时狭长的走廊涌来一阵风,风力撼动着她的存在。
这时她才能看清街上散落一地的东西。口罩像秋后的落叶,铺满了大地,宛如一片片被人遗失的生命。
被雨水淋湿的口罩,无数只脚踩过的口罩,上面划满横七竖八的泥印,细小的虫子攀爬着,好像诉说着刚刚经历过的慌乱和逃生。
四下只有她吸气和呼气的声音,生命的气息不再留恋这里。
“小文你怎么了?没事吧!”
“小文,小文,挺住啊!”
“快来人,小文倒了!”
“怎么了,怎么突然倒了?”
眼前堆满了口罩,空中全是口罩。白晃晃的口罩,沉甸甸的口罩。口罩满天飞舞。
她站在原地,身体随风摇摆着,脚跟站不稳了。她快要躺下了,躺在软绵绵的口罩上面,空中的口罩飘下,盖满了她的身躯,就像睡觉时的被子,一把盖上舒服得仿佛抱着棉花糖。
她的头脑归于宁静,逐渐模糊起来,眼看着最后一片口罩飞下,缓缓地盖住她的眼睛。
那一刻她能看见她自己的眼睛。
二
再度醒来,躺在一个床上。称之为床,毋宁称之为一个简陋的平台。她的身上盖着薄薄的白床单。耳边不时地响起金属仪器冰冷的声音,仿佛不断流淌的小溪。但声音似乎没有源头,双耳在此时失去了判断力。
她用酸痛的双手支撑起上身,环视自己所处的空间。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举目之下一个东西都没有,只有躺在正中央的一只单薄的床,而自己正处于其上。东南西北没有一扇门,全是厚厚的墙,上面嵌着乳白色的瓷砖。白色,空白的白色,不带有任何感情的白色,在它的背后是怎样的异质空间,它将可以带领你去哪里,全都不得而知。
其中只有一边开了一个简单的窗户,窗帘静静地耷拉下来。同样是没有任何色彩的窗帘,下边有简单的蕾丝花边。但是,依据常识推测,此时应是薄暮十分,因为窗外的夕阳将一种更为厚重的橘红色打上窗帘,窗帘的白色底盘上隐约增添了一片暗淡的红。
窗外的声音喧嚣在傍晚的黄昏。在工作有机会闲下来吃口饭的时候,她总会靠着办公室里的窗户口,一边拿着简单饭盒吃饭,一边看着医院楼下殷勤的晚高峰。
爸爸妈妈们下班,去接放学的孩子们。公务员从公司里出来,结伴投到附近的小餐馆。轻轨的站台上川流不息,执勤的台长吹着哨子,列车从远方向这边开来。街道上车水马龙,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带着一天的劳累,仿佛在想象着回家的饭菜,以及周末晚八点的综艺。
妈妈牵着小女孩的手,走在街心公园的绿地上。
“文文,今天学校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我们班上体育课玩捉迷藏,结果一个男生躲到男厕所,捉人的那个女生到下课都没找到他。”小女孩说着,看着绿地上的花,想起了今天老师在班上念的诗。
“每个女孩都是一朵花。”
“天空是她的故乡,大地是她的城堡。”
她特别喜欢这位老师,刚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这里,但是对待小朋友特别有爱心,也特别有耐心。
眼前的两个小男孩一闪而过,彼此追逐着。她看着那两个人跑远。
“文文,今天我们去酒店吃饭,你没忘记吧?新阳哥哥结婚了,想想说什么祝福语。”
她努力想着老师教过的祝福语。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行吗?
走了一会儿,她看见刚才的两个小男孩儿站在小吃摊旁,看着大叔将一块块黑豆腐丢进油锅,滋出一连串的气泡,然后有一个脱下书包,拿小手在里面翻来覆去掏出一把硬币。
“我请你。”那个男孩把硬币往铁台上一撒,好似一个常客,对着大叔说,“两碗三块的。”
她的眼神在油锅和男孩身上不停转移。
“这种路边摊最不健康了,况且要到酒店吃饭了。”妈妈仿佛察觉到这一细节,悄悄地说,拉着她快速走过去。
路过某个散发着紧张气息的大门前,一块一块聚集着手提饭菜、向铁门内张望的大人。他们愉快地闲聊着,好像有一辈子也讲不完的话。门内下课铃声响起,随后穿着枯燥校服的哥哥姐姐们冲破大门,脸上写满了说不出的苦涩。她在人海中穿梭着。那个时候的她并不知道一盒盒接过手的饭菜,预兆着又一个晚自习的到来。
她回忆起了自己的上高中的时光,那是一段疲惫、艰苦,由总是睡不完的觉和总是写不完的试卷组成的时光,那是一段至今令人怀念,在记忆里永远洒满青春朝气的阳光并且永不褪色的时光。
“小文,给我签名!”闺蜜抱着校服跑来。“你看你看,c位都留给你了!去了医学院别忘了我啊。”
她看着眼前的女孩的脸,就是这个女孩,陪自己度过了三年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光,帮自己抱作业,一起去小卖部买零食,议论班里男生的好坏,还评选出了最适合做男朋友和最不适合做男朋友的男生。
她舒了一口气,记忆总在某个莫名的时刻侵袭脑海,这是常有的事。
她赤裸着脚走下床,接触到早春依然带有凉意的瓷砖地板,不禁整个人打了个寒战。
她将窗帘缓缓拉起,就像小时候父母带她去看欧洲著名乐团的演出,透露出庄严的天鹅绒大幕缓缓上升一样。夕阳的一抹余晖笔直地射入她的眼角,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让熟悉黑暗的眼睛适应这个火红的傍晚。
她看着玻璃窗外的世界,一片祥和,楼下的情景与她所想的一模一样。夕阳的晚照,枯枝因微风的颤抖,疲惫的行人,往来不绝的车辆,变化规律的红绿灯。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身体还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感,此时像自己坚实有力的双脚踩在地板上一样实实在在地确定。
她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推开窗户,就在一刹那,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宛如电影的无缝切换镜头。声音消失了,车辆消失了,人影消失了。只剩下残阳和枯树,孤零零地摆在原有的位置,给人虚假的不现实感。
在视野的正中心,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广场,广场上摆满了等待着什么的凳子,正前方是四四方方的台面,上面规规矩矩地摆着一个演讲台,后面立着LED显示大屏,天上还拉着写满一行字的横幅。
还未等她作出判断,横幅上的大字便映入脑海——“为疫情作出卓越贡献的牺牲战士永垂不朽”。
她的眼睛变得干涩,好像在看着某种超现实的东西。身体上的反应发生某种变化,脸上肌肉一阵痉挛。
大屏上,姓名和头像一张一张地滚动,仿佛在列举某一类人物。这些名字和脸庞都是这么熟悉,好像曾经让她感伤和怀缅过无数次。
“李小文,”大屏兀地出现三个大字,旁边还有她两年前拍的证件照,下面似乎是有关这个人物的介绍,但距离太远,看不太清。
她先是征了征,随后情不自禁地喊叫出声,好像为某种身体机能所迫,宛如泄洪的大坝。
三
她不知道她身在何处。这个世界对于她而言太过于陌生,以至在某一刻她怀疑自己是否跨越了生命的彼岸,来到了湖的另一边。
环视周围,看见周围一栋栋高楼义务性地拔地而起,商场里面模特的身影隐隐可见。这个世界的空间被缜密的沉默充满,好像沉默在沉默着思考什么一样。
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她不得而知。但睡眠的黑洞总在不经意间袭来,吞噬身体,吞噬意识。
好像又回到了城市的街道。
阳光倾斜下来,米香在空中弥漫。
她的身体往前走,思维却停留在每一个目光看到的瞬间。
这里莫非就是死后的世界?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保留了一生的记忆,从而浓缩出一个虚假的幻象?
“爸妈!”
沙发上坐着的两个中年人雷击一样慌乱地把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
“过了!”她激动地只说出了两个字,随后便把迎面而来的妈妈紧紧地抱住。
她回忆起,高考出分的那天晚上爸妈带她去顶级餐厅吃套餐,然后和同学包厢唱k到第二天。
突然,耳边传来了螺旋桨搅动空气浑重的声音。天上盘旋着一个直升飞机。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仿佛只在电影里出现的景象。
直升机降落在她不远的地方,从上面下来了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她还是发动受过多年高等教育的脑袋使自己不知不觉从何开始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镇定下来。思维像电脑开机那样重启,可以感觉到大脑里万亿根思维神经在运动,在交触。
“T one,T one,目标正常,无法判断是否感染,over。”一个士兵对着传呼机说。
另一个士兵朝她敬了一个礼,也开口道,“您好,李小文博士。我们是人民解放军专派组过来接您的,请随我们上飞机。”士兵很有礼貌地把手朝飞机的方向伸出,做出欢迎的动作。
尽管有些费解,但眼下跟着指示做总不会有坏处。
她跟着士兵登上直升飞机。
飞机启动,她望着刚刚身处的街道逐渐变小,然后向后退去,直至消失不见。
“李小文博士,让我来为您解释吧。”刚刚对她敬礼的那名士兵好像体会到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一切的心情,预先做好了功课似地把语句犹如做三文鱼的工序一样清清楚楚地摆开。
“您现在的精神状态有些恍惚,可以理解。您前不久在工作的时候突然倒下,病情推断为因为精神长期处于压力之下而劳累过度患上疲劳综合征,此后一直昏迷不醒,被安排在家调养。”
“可是在全员调离的时候在您家里没有找到您,因为组织上人手有限,安排仓促,就没有特意去找您了。”
“后来所有东区的人都调离完后,我们一直在寻找您,可是所有地方我们都排查过了,一直都没有寻找到您。今天从视频监控里侦查到您才立马派我们出动把您安全调离到西区。”
调离?西区?她皱了皱眉。
“您不知道吗?目前东区的市民大半已被感染,半个城区空气中含有的病毒指标已经超过了预期值,疫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控。中央的安排是先把市民集中在西区单独辟开的隔离区,然后再统一转移到别的地方。”
此后,她单独思考着什么,一句话也没说。
她的记忆似乎吸尘器一样把之前储存在某个超现实的空间里的碎片一个一个吸了回来。
她想起了自己高中的班主任,想起了在全国著名的医科大学毕业典礼上爸妈意外出现并奖励她的一块阿玛尼石英表。她往手腕上一看,空空的,恐怕是在防疫工作开始前就摘下来了吧。
她还想起了在伦敦的展厅里举行的一场受剑桥大学专门邀请的演讲会,在上面用一口流利又优雅的英式英语滔滔不绝地演讲着的人是比现在小4岁的自己。
那时候的她刚刚从剑桥读完博士,梳着青春的马尾辫,穿着白衬衫,脚上是朴素的平底白运动鞋,笑起来的时候荡漾起两个甜甜的酒窝,好像用一块鹅卵石丢进了贝加尔湖畔,湖面像镜子被打破一样呈现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涡,周边的小鱼小虾被吸了进去。
那是辉煌时期的她,一个登过《人民日报》和英国《卫报》的优秀海归华人。她记得在平凡的生活里,只要自己一回到父母的家里,两个已经失去了中年时的风姿的老年人就会把那一期早已被人遗忘的报纸摆在茶几上,那张报纸的封面是她脸上的贝加尔湖酒窝。
“平行宇宙,是量子力学中的一个概念。”
“当微观粒子处于某一状态时,它的力学量(如坐标、动量、角动量、能量等)一般不具有确定的数值,而具有一系列可能值,每个可能值以一定的概率出现。也就是说,微观粒子的运动具有不确定性和概率性。”
她和其他学生一样,努力跟上教授的节奏。
“你们听过‘薛定谔的猫’吗?在打开盒子前,你永远不知道猫是死是活。也就是说,在你没有打开盒子亲眼看到之前,猫既有可能是死的,也有可能是活的,死和活这一对看似相悖的概念在猫的身上同时叠加。”
“对此,美国物理学家,也是‘平行宇宙’概念的提出者埃弗雷特,指出两只猫都是真实的。有一只活猫,有一只死猫,但它们位于不同的世界中。问题并不在于盒子中的发射性原子是否衰变,而在于它既衰变又不衰变。当观测者向盒子里看时,整个世界分裂成它自己的两个版本。这两个版本在其余的各个方面是完全相同的。唯一的区别在于其中一个版本中,原子衰变了,猫死了;而在另一个版本中,原子没有衰变,猫还活着。前述所说的‘原子衰变了,猫死了;原子没有衰变,猫还活着’这两个世界将完全相互独立平行地演变下去,就像两个平行世界一样。”
教授缓了缓语气,故作悬疑地顿了顿,朝眼前成片的学生挤了挤眼睛,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这是她在留学期间参加的一个公开课,公开课的主讲人是剑桥物理系的教授。教授为了把一个物理概念解释给不是物理专业的学生听,颇费了一番力气。
“打个比方,我们现在身处的是世界的另外一个版本。就好像上下分层的立交桥,彼此独立存在互不干扰,上面有的底下也有,斑马线、红绿灯、暂时停车处、应急通道什么的,一应俱全,且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可能是上面开的是宝马,下面开的是奥迪。”
“理论上来说这个立交桥应该有无数层,并且互行不悖吧?”一个貌似是物理系的学生举手提问。
“这个我无法回答你。这只是一个猜想,并没有准确的实验数据可以确定。另外一个说法我更赞同,即所有的平行宇宙并非独立存在,而是相互关联、相互依存而存在的,正如处于纠缠系统中的‘量子纠缠效应’。”
“对了,有一个问题组织上要我问您。”
突如其来的询问打断了她的回忆,眼前的士兵正抱着试探性的态度看着她,仿佛不愿意打扰到她。
“你……说吧。”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试图甩掉刚刚的所思所想,把意识切换到现实
“那个,在我们调离市民的期间,您到底去哪里了?”
她转过头望向直升机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晚上。还没有飞到西区吗?
她没有回答。
她看见玻璃外一轮明月,宛如太阳一样,正发射出金灿灿的光。
四
“医生,请到这边来。”
她回过头,一个身穿病服,外裹隔离服的中年男子躺在床上。
“他们都走了。”男人好像知道什么似的。
她望向窗外,发现军队正有序地将医生和病人安排进不同的大巴上。
“医生,我的病会好吧。”男人有些虚弱。但看他的脸,让人想起菜市场里的小贩,或街头的小商,抑或某个工厂的包工头也未可知。总之那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脸。
“为什么这么问?”她的心在某一刻软了下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打量这个空间,不就是那个四面全是墙,没有门,只有一方开了窗户的屋子吗?这是怎么了?难道身体还能穿梭时空不成?
“我觉得我的生命真的快走到尽头了。”男人故作坚强地笑了笑,“19床和20床的大爷昨天已经走了,明明走之前还可以自己削苹果。我给的苹果。”他的脸低垂下来。
“说走就走啊,不给人一点缓冲空间呢!”他把头死死地陷进了枕头里,叹了口气。
“没事的,相信我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走到床跟前,用手紧紧地握住男人的手。
“谢谢你,谢谢……”男人开始抽泣起来,“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家孩子在读高中,还有一年就高考了。我爸几年前就走了,留下妈一个人在老家,准备今年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可我还没去接她。”
“怎么办。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孩子,见不到我老婆,见不到我妈。真叫人没办法啊。”他笑了笑,抹了抹泪水。
“住院期间,我也想过一死了之。这里太孤独,太孤独。每天都有床位空出来,然后重新被填上。这个循环就好像一直在我眼前萦绕一样。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这循环的一部分。”
“孩子读大学怎么办?出国怎么办?结婚怎么办?妈要是走了怎么办?我真想操心这些事,虽然真的很累很累,但总觉得,比呆在这里幸福。一想到每天工作回来看到房间里孩子做作业的背影,就觉得让我做什么都值了!”
“相信我们!”她的眼眶渐渐红了,心里波涛汹涌,情绪混杂在一起,明明有一肚子想说的话,在此刻都化作灰尘,充盈了整个房间。最后只能说出这四个字,拼尽全力。
她咬着牙关,鼻子越来越酸。
她想起自己曾信誓旦旦地向父母请愿,在生死书上毫不犹豫地签下自己的姓名。她爱这座城市,她要为它贡献自己的一份力。她拒绝了国外大学的特邀教授的身份,拒绝了诱人的优厚待遇,毅然决然地回国,回到养她到大的城市。虽然年纪轻轻,但凭她的学历和知名度马上便做到了呼吸科副主任。在疫情刚爆发的时候,她的工作变得比平时忙得多,甚至连少许的休息日也没有了。可当她午夜时分在医院的办公室里刷手机,看到有网友说“我的城市生病了”的那一刻,一股情感的洪流顿时在心中迸发,那是多年以来隐藏在心中从未得以宣泄的情绪,那是当她走在泰晤士河旁看着大笨钟的时候,忽然想起的热干面。那时她还写了一首诗,“我走在伦敦的街头,脚边流淌着泰晤士河,耳边忽然响起的旋律,心头刹那出现的歌词,叫我不能自已地流出热泪——‘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两道残缺的泪痕,一道名为黄河,一道名为长江。”
只是,不知道在那个世界——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的话,父母过得怎样?是否还在牵挂着自己?是否还在因为当时让自己上前线而悔恨流泪?可是,身为副主任,责任重大,人命关天,自己不上还有谁上?
“今天是我躺在这里的第23天,你照顾了我23天,谢谢你。”男人用温和的眼神望向她,眼眶里的眼泪干涸了。“每天躺在这里,什么都干不了,真难受啊。”
“可不能给你们医生添麻烦吧。我就想着,熬过去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最近老失眠,睡不着啊。往往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睡不着。夜越深,我就越难受,好像有一万个人在挖我的心。那种感觉,唉。”
她的心被抨击着。她夜夜服用安眠药,一天比一天的剂量大。她也睡不着,想着她的病人,想着她的爸妈,想着她自己,在记者的话筒前面,坚定地说,一定全力以赴,疾病不攻克就不会离开这里。但是,有好几个同事已经走了。她为此哭了一次又一次。她不明白,为什么死的都是这些无私奉献的人?为什么死的都是无辜的人?世界在这时显得如此不公,而正是为了这样的不公,她才要成为医生,治病救人,匡扶世道。可是,她现在渐渐怀疑起自己,怀疑当初的初心。
“算了,不说啦。我就消停一会儿吧,整天把你们医生叫过来倾诉,你们也很忙的。”
她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
不知何时,窗户的对面出现一扇门。她有些恍惚地看着那扇门,心里不屑地冷笑一声,今天出了这么多事,还有什么事是不会发生的?
她拖着沉重又疲惫的步子向门迈去,伸出手去握门把。就在碰上门把的一刹那,门被推开了,一群穿着隔离服的医生冲进来,穿透了她的身体。她看着眼前一个又一个穿着隔离服的人,他们的脸,因为每天的工作而日益劳累,因为身心的折磨而显得苍白无神。
另外两个医生也冲了进来。她出门,看见长廊的另一头站着一步也迈不出的自己。
“滋……”金属声兀地在身后想起,像一支锋利的箭矢,从一边耳朵进,又从另一边耳朵出。她回过头去,看见一群医生围着那个病床。每个医生的背后都写着“一起加油”。
她悲伤的难以自抑,不堪重负地蹲下来,用双手扶着头,眼泪哗哗地流出。这是第97个。她每次都在数。
看着走廊另一头的自己忽地倒下,她想到那个男人,那个当了一个好爸爸,一个好丈夫,一个孝顺的儿子,一个敬职敬业的市民的男人,在最后一次接受心理治疗时说过的话——
“春天快到了,这座城市的樱花也该开了吧。”
五
再度醒来,她躺在自家的床上。
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风在空中流动,树叶随之轻轻摇摆。她鼓起鼻翼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轻盈的气息涌入鼻腔,宛如清晨的雾濡湿了玫瑰的花瓣。
“怎么才起床,快去上课。”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她缓了缓,意识跟上了。妈妈。
随后,意识像泳池里的水,填满了脑海。
哦,刚才在做梦。可那个梦也太真切了吧!
她刷牙,洗了洗脸,对着镜子梳头,看着自己怎么看都是一幅17岁高中女生的面容。那是一张接近成熟、里外都隐隐透露出成年人的担当,但总给人差一点什么的脸,因为无论如何作凶相、扮鬼脸,眼睛里总藏着一个少女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甜品,有奶茶,还有衣架上挂不完的衣服和路上看不完的帅哥。
爸爸妈妈的脸不是这样的。她想。
从培优机构走出来,她又回想起梦中的情节。但那个梦在记忆里已经渐趋淡薄了,从醒来的那一刻起。不过从梦里的梦里多次醒来,还真是不可多得的经历。究竟是从梦里的梦里的梦里的梦里醒来进入梦里的梦里的梦里,还是怎样,她被自己给绕晕了,笑了出来。
妈妈说,下午要去参加一个追悼会。
是给去逝的抗疫英雄举办的吧?
刚刚经过新冠肺炎蔓延的城市,现在正恢复生机。大人开始加班,没日没夜地赶工程、赶进度,像自己小学暑假最后的几天要把几个月只字未动的作业补完一样。自己呢,也不赖,不仅学校加快了教学进度,周末也加快了排课进度。
她想起令人窒息的在家数月的日子里,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多少人无辜的死去,多少医护人员壮烈的牺牲。她虽然知道病毒不会拐弯进入自己家门,但还是忍不住担心,每隔几天就会量量体温。过了一个月以后便渐渐麻木了,只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快点上学,恢复成去年的一切就好了。
新闻里播报的那些抗疫英雄,名字已经基本上忘记了,明明当初因为他感人的故事而泛滥起同情心流下了可惜的泪水。还有看到过的报道,因为亲人的离世而哭得天崩地裂的,或是一家三口全被感染送进容纳了上百号陌生人的体育馆里的,亦或是医院床满,只能在家自己隔离的孤寡老人,因为通讯的落后和知识的不完备而与世长辞的云云。这些报道曾都让自己揪心,想象着如果这些事情中的哪怕一件在自己身上发生,都令人发怵,于是只有祈祷着自己不是那几百万中的几万分之一。妈妈因为是党员,早在疫情还未结束时就要去工作了。她说,在中国,共产党员就是这样,不管做什么都要第一个上。然后她还满怀骄傲地背自己的入党誓词,“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这就叫‘随时牺牲一切’。”妈妈朝她眨了眨眼睛。“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把病毒带到家里来的,你就放心你的小命吧!”
据说,今天下午要去参加的追悼会,也是党员的任务之一。妈妈说这也算工作。
“不过就算不是工作,这样的人也应该祭奠。”妈妈这样说。
她肯定似的点点头,即使周围没有人,但一想起妈妈的话就好像浑身充满了信仰一样。
对于那些抗疫英雄,她在心里是十分敬佩的,可参加一个追悼会,虽说是生平第一次去,也略带一丝好奇,但同时把周末和闺蜜去咖啡店写作业的时间给冲掉了,心里还在权衡着哪一个更重要。
到达追悼会现场后,她就被阵势给惊呆了。
广场上整齐有序地摆着椅子,每个椅子就像恭候着哪个屁股“光临”一样严阵以待。她们一家被安排在了较为靠后的位置。
“不好意思啊姐,这次大领导来的有点多。”一个在妈妈手底下工作、这次负责接待的小男生献殷勤地笑了笑,看起来年龄很小,刚刚20出头,长的不坏,给人一种亲切随和的印象。
她坐下后又起身,马上再坐下去,好像在掂量这个凳子坐的舒不舒服。刚才进场的时候,这边那边全是值守的警察。
妈妈说,这次的追悼会阵势很大,总书记亲自下达的。她看了看前方,大大的正正方方的平台,上面有模有样地立着一个演讲台,平台背后是一个巨大的显示屏,上空拉着一天横幅,“为疫情作出卓越贡献的牺牲战士永垂不朽”。
陆陆续续,男人女人像在网里洒向水中的鱼一样进场,然后“会晤式”的你一下我一下地握手,妈妈也站起来好几次和几个看起来像是某个大领导一样的人握手,并亲切地交谈。每当这个时候,自己就条件反射地站起来陪笑,爸爸也站在一边陪笑。不过她笑的时候八分是真的在笑,看着一旁平时木讷的老爸也懂什么叫陪笑,她就忍俊不禁。
无论如何,追悼会开始了。虽然是第一次参加追悼会,但知道只要跟着主持人的指令做就不会出什么岔子。
随着时间流逝,主持人开始介绍这次追悼会的主人翁,随着大屏的滚动放出一个个名字,名字旁边是一个巨型头像,下面还有生平介绍以及谁为他写的赞词。
突然地,她感觉有人在什么地方看她。至少是有一部分视线在空气的移动中散落在了她身上。浑身不舒服的体验犹如垂直电梯一样上升到心头。
她忍住不四下观望,平时学到的礼仪约束此时在暗暗和不舒服感较劲。
但这种感觉似乎超越了什么,仿佛从一个异质空间传来的光线猛地穿透其体内,致使她精神有些恍惚。
她想起曾经在杂志里读到过远离地球几万光年的星球的光线到达地球后被现代天文台捕捉到,但这种光线是来自几万年前的,也就是说,这个星球如今还存不存在无从可知。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一个不知其存亡的东西,用某种实体性的衍生物让你得知它的存在。至少曾经存在。这好似两个文明的沟通。此外,早在1974年,阿雷西博天文台就向距离地球25000光年的武仙座中一个名为M13的球状星团发射了地球无线电信号。无线电中包含大量有关地球的信息——太阳系、人类DNA结构、地球及其居民的人物等基本数据。不知道等无线信号到达之后地球还能否像今天一样平安无事地在这个有着无法用数字计量个星球的宇宙中生存。
遐想就此打住,那种视线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带有某种尖锐的目标性。
她再也忍不住了,朝后望去,不远处是一栋栋高楼,视野正中央的一座楼是市级医院,密密麻麻的窗户像芝麻一样秩序井然地排列其上。
她眯起眼睛,用视线一排又一排地扫去,努力找到光源的确切出处,然而窗户都关地死死的,仿佛里面没有生命一样。
突然,她的视线在某一个窗户的位置停住了——这个四下敞开的窗户在众多禁闭的窗户间显得突兀而冷漠,一个女人样的身影站在窗户口,朝这边看来。
隐隐约约,那个女人的眼神好像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在远处的大屏上。
她睁了睁眼,又眯起眼睛聚焦似的看着那个身影。那个身影仿佛受到了一种冲击,从远处看宛如树枝被一阵狂风给刮歪了一样。
那个身影好像在看自己?她一惊,赶紧扭过头来,朝前面得屏幕望去。
“李小文”,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曾经好像在微博里看到过,不过没什么印象了。名字旁边是一张嫣然笑着的脸,两个酒窝十分好看,令人联想到贝加尔湖畔投入了石子后泛起的涟漪。
还是呼吸科副主任啊,她飞快地看着生平介绍。在这样的城市,这样的医院里,年纪轻轻就做到呼吸科副主任,真是厉害,学历一定高得吓人,并且还得有重要的论文发表。
她忽然意识到,介绍里的医院好像就是身后的那座医院,市级医院。
她又向后看了看,眯起眼睛在面饼似的巨大墙壁上搜索刚刚发现的窗户。然而那个窗户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被关上了。
她意识到后排有几个人在看她,那些人似乎不明白这个姑娘为什么总往后望。
她便忙转回身来,看着远处的大屏幕和主持人充满哀默又隐藏着激情的脸,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参与着这场追悼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