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 行

■沈青云（江苏省泰兴中学高二）

他又一次逆了行。

车厢里充斥着汽油和汗臭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让人有呕吐的欲望。六个人，一辆老汽车，白进被其他大汉挤在最边上。白进厌恶地将车窗按下一条缝，有风透进车厢里。窗外连绵的山影迅速地向后倒去，与他背向而驰。

他是在去年高考之后偷偷跑出家的，没考上。来到武汉的日子里，他去卖过血，端过盘子，搬过砖。太苦了，都没干得下去，最后干脆在网吧里混日子。他把所有以前的熟人拉进了黑名单，除了网上认识的几个混混，也没个说话的人。浑浑噩噩地，他几乎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白进蔫着头闭着眼，蒙眬中像是看到了过往。童年老师的冷眼，父母的棍棒教育，让他形成了叛逆的个性，他打架旷课不知悔改，学校差点把他开除，他却美己名曰“逆行者”。

也就在十几个小时前，他明明还坐在网吧的软椅上，武汉却突然宣布封城的消息。网吧老板宣布一个小时后关门，让他把该弄的赶紧弄完。

然后有人就在问，老板说，现在武汉的疫情很严重，让大伙赶紧回家呆着不要乱跑，以防病毒扩散，另外还特别强调千万不要出省。网吧里一下子炸了锅，大家慌了，都准备回家。可有的人在这是靠游戏代练打金赚钱的，每天吃住都在网吧，哪有什么家？白进就是其中一员。网吧宾馆关门了，泡面都没地方接开水。商店大门紧闭，大街上一片萧条……生存的恐慌蒙上他的心头，他不想像一个流浪汉一样无处可去。更何况要封城，留在城中等着被疫病传染，坐以待毙吗？

白进和网吧几个同行连夜拼车赶回长沙。他顾不得网吧老板再三警告。他要命。

汽车还在高速上疾驰，车厢里有人打鼾。他苦笑着，怎么到了哪，哪都容不下自己？鼻子不由得一酸。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浑身有些燥热，心情低落，便刷刷新闻来排解。他看到新闻报道中有那么多身着防护服的护士们奔走在隔离区救死扶伤。他们有的放弃了和家人团圆的机会，有的还为此剪掉了一头长发。面对疫情，大家避之唯恐不及，而他们却选择了逆行而上，与病魔争夺生命。他不禁脸红：这才是真正的逆行者啊。再向下刷，更有那称为“疫情吹哨人”的医生李文亮，在疫情最初说了真话，虽然被严肃训诫，但依然在岗位上冒着被感染的风险救死扶伤，无怨无悔……是啊，只是因为一个委屈的童年，高考前的岁月里，他一直在逆行。无论家长老师让他干什么，都反其道而行之。而同样是在生活上受了委屈，李文亮医生却没有灰心。他头一次陷入了思考。眼前浮现的是老师严厉的目光，父亲失望落泪的情景。老师父亲对自己的严加管教，还不是恨铁不成钢啊。

快下高速的时候，收费站前守着两个穿黄衣服戴口罩的男人，拦住过往车辆。车停了。其中一个敲着窗，示意下车，用体温枪一个个测量体温。不知为何，白进站在那几人后面却莫名地心悸。

“你们每个人都是从哪来的？到过武汉吗？”交警严肃地问。司机故作镇定，摇了摇头：“没到过。”其他人也随声附和。只有白进恍恍惚惚，脑海里还回放着那些医生奋战在前线的情景。就在交警准备放行的时候，白进大喊：“我到过武汉……”在众人的错愕的眼神里，他被交警叫来的医护人员拉上了救护车送往隔离地点。同行的几人大骂白进，却也被一并带走。

很久，吵嚷声中，白进醒了，抬眼看向窗外。“武汉中心医院”几个大字明晃晃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武汉已经封城了，你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吗？万一自己已经染上肺炎，将会感染一车的人，你这是在犯罪知道吗！”一位接车的护士情绪有些激动地说。要是以前谁以这种口气说话，他没准会跳起来，但是这次他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次，他的逆行是对的。

穿过一段昏暗的走廊，紧闭的门里是被隔离的病人。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穿梭的医生护士穿着密不透风的防护服，匆匆忙忙，争分夺秒。和新闻上说的一样呢。他被这里紧张严肃的氛围感染了，动容之余，不免有些担心自己是否被感染。于是他乖乖穿上了病号服，被关在了隔离室里。

同一个病区的病床上躺着一位已经确诊的医生，紧闭双眼，带着呼吸机，从他一起一伏的胸脯中依稀可窥见他内心的痛苦。尽管素未谋面，可白进却突然感到了莫名的愧疚。他应该是在工作时被不幸感染，是哪个不知情的患者传染的。白大褂脱在一旁，他应该很舍不得放下他救死扶伤的职责从前线退下养病吧……他躺了下来，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脑海中一直浮现那位医生的神情。以前他一直执拗地认为自己都是对的，不管是从家里逃出来，远离亲人，还是选择在网吧混生活，听任内心，浪迹逆行，他从未回头。可就在不久之前也正是因为放任了自己的私心，没有听网吧老板的警告，又平添了几个疑似病例。不仅医院的负荷加重了，也加大了医护人员感染的可能性。他甚至还觉得对不起那两个为自己量体温的警察。他翻了个身，不管如何，还要庆幸自己当时说了真话，没有让错误继续蔓延下去…… 他掏出手机，把亲人拉出了黑名单。原来疫情刚开始，家人就发了无数个短信关心他的情况，他却浑然不知。他的眼角濡湿了，拨通了号码：“妈……”

午后温软的阳光洒在隔离区窗前，为原本冰冷的房间增添了几分生气。白进努力配合护士量体温治疗，不时讲了点笑话，病房里笑语盈盈。

冬天即将离去，春天的脚步近了。窗外沐浴暖阳逆风滑翔的鸟儿在歌唱，角落中滋生的腐草慢慢枯萎，茸茸的新芽在萌动，千千万万勇敢的逆行者正前赴后继地赶往前线。

（指导老师：赵国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