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
■李文汉(广东省深圳市红岭中学高中部)
文波把馒头往嘴里硬塞了两下,偌大的馒头被硬生生吞了下去。他连水都没喝就跑出小摊,跨进车里转动钥匙发动。
天色早已暗下来,街景正逐渐换上夜晚风貌,要是一切都能化为黑暗,世界就此结束,不知该有多轻松。
文波看了一眼手机,刚过六点。这个时间点正是出租车出车的黄金时段,虽然受疫情影响的缘故人流量不如以往,可今天是年三十。年三十是什么概念,就是生意火爆换个用法。弄得人心惶惶的病毒虽然削减了客流量,但愿意出车的司机也大大减少,况且这可是年三十,很多司机都会选择在家休息了。今晚的生意肯定差不了。
下一次交房租就在年后没几天。昨天文波没有出车,因为妻子害怕自己染上病毒在家窝了一天。安全是很安全,可这一天的生意就白白送走了。妻子自然不会因此埋怨他,可是看到妻子抱着尚未断奶的儿子徘徊在房间四角,文波心里就像装满了钉子,只要不去工作,不管怎么动都刺痛万分。
光亮从天幕上被一点点吸干,万物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深。他极其克制得只让自己喝了一些水。留给出租车司机上厕所的时间可不多,比起憋尿,文波选择了忍耐干渴,他戴上口罩,在东城区兜了两圈。果然,生意很好,没多久自己就补上了昨天一天的工资量。可是文波知道这还不够,这场天灾对他来说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再往后客源只能是越来越少,城市道路封堵也有可能。现在敢出来活动的人就已经很需要勇气了,文波不知道别人的勇气是不是指的是房租和面包。 后视镜里的自己早就没有年轻少年的朝气,油腻的头发下是粗糙的皮肤和充血的眼球。不过三十出头,却已是这般狼狈模样。他上学时可不是这样的,要更体面一些。文波这么想着,看到那些光鲜亮丽的人踏上车,心中满满的不是滋味。
又送完一单,沿路缓行没多远就看到路边有一个身影在向他招手。那是一位仅穿着轻薄休闲服的妙龄女子,年龄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他靠边停车,待她上车后才打开了车中的暖气。文波借着后排的灯光用后视镜稍稍打量了她两眼——一身潮牌,没有化妆,行李只有一个很大的布包。一副离家出走的贵家千金的即视感。他不屑地啧了一声,但是自己的生活还是要靠这样的人来支撑。 “去哪?”要是听到偏僻的地点就拒绝,他想。“嗯哼?”“啊……”她缓过气来,说道,“师傅,麻烦去西城区那家医院,就是海鲜市场旁边那家。”“这……”文波握紧了一下方向盘。那家医院他知道,因为那附近可是疫情爆发的重灾区。虽然距离上已经算是一单大生意,但是这生意确实不太好做。同行里已经有好几个中招了。“拜托了,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五辆车了,可是一辆都不愿载去西城区。我知道这有很大的风险,但是我真的有要事在身,我、我可以付额外的钱给您!”她如坐针毡,生怕文波将她赶下去。“算我求您了,我朋友已经病危了,如果……”见文波仍在犹豫,那女孩急了,语气中流露出些许感情来。“行,看在你朋友的份上。系好安全带,会冷就说一声。”文波心里一动。她的朋友想必对她很重要吧,他能理解珍视心爱之物的感觉。
出租车缓缓加速,大年夜的街道很是冷清,一路上没什么车,但是到那家医院还是要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真的是太感谢了,今天本来就没什么出租车,又是特殊时期,正是因为有像您这样的人甘于付出,我现在才能去医院啊。”那个女孩会说出这些话,文波实感吃惊,一番话下来他竟也有点感动。“应该的应该的,最近生意不景气,为了生存我们司机也别无他法。不过能帮到人的事我还是真没想过。”文波叹了口气,其实自己也大不了他多少岁。两人的谈话戛然而止,沉默没持续多久,女孩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车厢内短暂的寂静。文波只管继续开车,和女孩聊完天他的心情似乎没那么糟了。这时文波忽然在空气中闻到了一丝火药味,后排女孩打电话的声音愈发的加大了。 “就算是为了我,也没有那个必要……我已经长大了,这件事是我想要去做的事,人命关天,我的力量可能可以挽救其他的生命……是,现在是特殊时期,可因此而就逃避不是我应该做的事……全国上下都需要人手,算了不说了,我会回来的,你们在家照顾好自己,注意防护措施,最好就别出门了。”女孩终于打完了电话,长出一口气,叹息中满是疲惫,“别再打电话过来了,我不会回去的。” 文波从中读到了一份抉择后的心酸和释然,可他搞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电话对面的人是谁,听她的语气应该是家人而不是恋人,大概是父母之类的长辈吧。本来在大年夜出门就很不合常理了,搞不好真的是离家出走,可是她提到朋友的那份情感也不像装的……“姑娘没事吧?你好像和家里吵架了。”文波试探性地问了问,但是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自己就是一个司机,那毕竟是别人的家事。“没事的师傅,家人担心我而已,您认真开车吧。” 文波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听起来她的家人一直在劝她回家,可是“逃避”是什么意思,见个朋友有到这种地步吗?可如果是关系很好呢?自己不应该妄加猜测他人的感情。现在的医院里除了肺炎患者以外,还有被隔离观察的一大批人,防疫工作或多或少都会对他们产生影响,可能她的朋友就在其中?
平日拥堵城市主干道上几乎看不到车,文波说不出这算不算一件好事。偶尔飞驰而过的救护车成了夜的主旋律,文波闻声不由得小心翼翼地起来。后排的她又一次接通电话,文波依稀听到电话对面传来心急如焚的恳求,那语气不免让人觉得她是要只身奔赴刑场。女孩只是平静地听完,拒绝回家后干脆挂断,马上又会有新的电话打进来。文波感觉这段车程开出了一个世纪的感觉。她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些操作,直到最后再也没有电话打来,车厢内又回归寂静。从只言片语中文波察觉到那些人是她的各个亲戚朋友,他们都是来劝她回家。文波不自主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方向盘,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是正确的吗?不光是送她去医院,连带今天出车这件事一起,他有一瞬怀疑。他和她的行为有一点相像之处,因为今早出车前也有人劝文波忍两天,但是为了生存他只能破釜沉舟。大家极力避免的事,似乎总要人去做。 不过短短四十分钟的车程,文波却感觉如此漫长。他数不清后排那个女孩接了多少个电话,不清楚这一单能赚多少钱,不知道这场瘟疫要何时才能平息,但是他心里清楚,自己一定要把这个女孩送往医院。他不能停下来,没有人应该停下来。恐惧不能让人止步不前,在这场战役中,每个人都是抗击的主力,哪怕需要逆流而上,也是如此。
医院到了,文波按里程表的价格收了钱,女孩道别后提包下车。几秒后文波把车窗摇下来,叫住了女孩。“姑娘,我还是忍不住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家医院。” “我是这家医院的一名护士。” 哪怕相隔一层口罩文波还是感到了她的笑意,虽然看不清脸,但他觉得她笑起来一定很好看。他朝她点了点头,挥手告别后驶离了医院,继续寻找下一单乘客。 他看了一眼时间,这个时候春晚已经开始了吧?这样一个举国欢庆的日子,也不知道妻子和孩子在家里过得怎么样。
橘黄色的街灯照进车中,文波的脸镀上了一层金辉,他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他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或许以后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但那是一个能给他人带来光明的人。
身处黑暗中时,请相信光,不管那道光芒有多么的微弱渺小,只要它存在眼前,就有希望。那是在夜里看不清,却能用心看见的东西。
谢谢你们,也谢谢你。 文波这么想着,拨通了妻子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