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武汉
█芦奇帆(呼和浩特市赛罕区民族中学高二三班)
武汉封城的第六天,赵甲混迹在漫无边际的一群“蓝口罩”里,戴着自制的“橙子皮”。
大街上早就没有车和人了,寂寥肃穆的城市中,人们蜗居在各自的家里,只有医院和社区门诊人满为患。
队伍如同一只巨大的虫子缓缓前行,赵甲身前的一个愤青紧皱眉头在键盘上义愤填膺,身后的一个妇女抱着孩子发出一声又一声冗长的叹息,左边还有一对儿夫妇,女的在男的怀里打着瞌睡。
夜色四合,人群随着时间的推移躁动不安,迷茫和无助如同沉下来的天色,压在每个武汉人的心头。
赵甲至今都有些恍惚,感觉新年过得梦一样离奇古怪。邻居被医院隔离了,没过几天自己也感觉脑袋昏昏沉沉。自己打小是山沟沟里的人,一路没干过啥出格事儿,苍天有眼呢,大约不会有什么事,估计是感冒了。
可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惶惶不安,也不知道不安些什么,只是焦虑。这肺炎真的能死人么?
赵甲觉得也许不能,虽然电视上播出了死亡人数,但他笃定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刘洋现在正坐在飞机上哭,她是一名感染科医生。
临行前她才刚上小学的宝贝哭喊着不让妈妈走,充血通红的小脸上沾满眼泪,让人心疼。宝贝的爸爸平时也不问家务,她对于他能否照看好孩子一直怀疑,可现在除了这样别无他法。
下请战书,集队,宣誓,一直到登上飞机,刘洋的脑袋都崩一根紧紧的弦,直到坐下了才有些思维发散。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是突然特别思念宝贝和老公,特别想再去看看自己的爸妈,自己都不敢告诉他们要奔赴一线。思念如同潮水一样汹涌,连刘洋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把脸转向窗户,捂住了嘴巴,无声地痛哭。
小李在办公桌上大摊的资料之上、连着开了四天四夜因而有些忽闪的灯光之下,再度点起头来。
垃圾桶里面满是速溶咖啡的包装袋,小李觉得自己呼吸之间都带着咖啡因。
网上人民的声讨把市政府压得喘不过来气,但身为公职人员的小李却明白自己和同事通宵达旦的艰辛,以及没有公开许多信息的目的——仅仅为了人民的一份安心。
为了这份安心整个部门受到唾骂,老领导开会的时候,满脸疲惫地冲小李在内的几个新人艰难地笑了一下。
“这是我们的工作,牺牲是在所难免的。如果人民躁动,管理困难,社会会混乱不堪,疫情会雪上加霜。希望大家明白。”
这个新年的尾巴寂寞而萧条,赵甲的腿有些站麻了。前面的愤青手机没了电,双手环胸,眼睛隔着镜片变成一台侦察机,紧盯前面挂号区的情况,非得看出些“世风日下”、“道德败坏”的踪影。
街上的路灯在浓稠而漫无边际的夜里单薄地亮着,许多等待了一天的人们依偎在一起,都疲惫不堪,已成了一祯祯默片。
赵甲隔着剩下的十余拍人,望见玻璃的窗口。
忽然一股寒流卷席了大厅,把迷糊着的赵甲打得一个激灵,本能地扭头朝忽然敞开的大门瞅去。
这股寒流好像点燃了人群,人群如同马蜂窝一样嗡嗡嗡嗡地躁动起来。赵甲有些没转过弯来,只是征征地瞅着从大门进来的那一排排白衣服的人。
人们的目光攥紧那一队队人马,像拽着什么虚无缥缈的,希望一样的东西。
忽然斜刺里冲出一个老人,尖锐地叫喊着,扑在其中一个女医生身上,鸡爪一样的手拽住医生雪白的大褂,嚎叫道:“医生呀,活菩萨,求求你了,救救我孙儿吧!”
老女人并不明白这只是来支援前线的医生,她只觉得穿着白衣服的就可以救治好她的孙子,于是抓住什么似地抓着那身白大褂。
刘洋刚从飞机上下来,疲惫不堪,忽然就被一个老人拽住,吓了一大跳。正欲弯下腰安抚那老人几句,人群中一个眼镜儿叫道:“救什么呀!政府医院沆瀣一气,人民压根看不到真相!都是面子工程!”
这一嗓子好似点燃了怒火,一下子人群就沸腾起来。几天下来的惶恐、压抑、不安,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口,人们居然乌央乌央地涌来!
赵甲胸中亦有一腔悲愤,自己武汉的身份被各地拒绝,大年三十的没法回乡探亲;疫情爆发之后又没有门路,连口罩都买不到……他也看了些网络上的揣测、“扒一扒”什么的,只觉得世态炎凉。
许许多多双手从四面八方伸出来,指指点点、推搡和质问声络绎不绝。
刘洋饶是已工作了许多年,也没见过这种场面,一句话都说不出,仓惶之中被男同事给救了出来。
白色的队伍在保安以及警卫人员的保护下继续前行,刘洋心里像打鼓,已经吓得不轻,混乱之中脸色苍白地回头,看见那个骨瘦嶙峋的老年人颓败地坐在地上,黑压压的“义愤填膺”的人群之中那个老年人看上去是小小的一团,孤独而渺小,没人注意。
刘洋心底是一片荒漠,一片凉凉的又摇摇欲坠的黑夜,正如此时的天空。
武汉封城的第八天,小李的同事崩溃了。逼仄的办公室里同事通红着眼睛哭,嘶哑地尖叫:“我们不是人的吗?凭什么骂我们!干什么呀?这都是干什么呀!”
小李和其他人手忙脚乱地安抚这个女孩儿,却发现所有的词语都这样贫瘠。
这位同事从小乖巧,考上了大学考上了研究生,留在武汉发展,结果回不了家了。这天上午她出门买东西,不知道是谁——也许只是一个跟她毫无关系的人,将小姑娘的照片发布到网上,标题是“政府公职人员贪污受贿xxxx”的字眼。
女孩从没干过任何坏事,这个时候茫然又无助。
同事们最近都不上网了,铺天盖地的质疑让人难过。小李把脑袋埋进山一样的资料里,奋笔疾书,把一切抛诸脑后。他明白,还有太多和他一样没有名字、微不足道、却肩负着责任的,为抗疫奋战的人。
可这样真的有用么?自己和同事都快豁上命了,可为什么没有人信任……为什么?自己到底是在为谁而战?
赵甲的脸被依旧带着寒流的风吹得很红,他坐在椅子上打吊瓶。
疑似新型肺炎。这几个字好像一柄大锤,咣咣几下就把自己老老实实的半生砸得稀碎。
该怎么办?赵甲无力又无助,这在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心里更是折磨。
自己前些天还和老婆孩子一起吃过饭,要是自己真的是肺炎,她们怎么办?会不会传染上?会死吗?自己死了,娃娃的学费怎么办?家谁来养?——就算不谈这些,光救治自己——估计就得好大一笔钱!
这真是天都塌了。谁来帮帮我?现在该怎么办?
赵甲乱糟糟地想:要是现在卡里忽然多一百万就好了。要是现在那些超人英雄们忽然出现,把病毒打倒就好了。
但是想归想,面前只有拥挤的医院走廊和杂乱的脚步声。
赵甲握住口袋里的电话打给家里:“哎,嗯,没啥事儿,普通感冒。哎,没啥事儿。你最近别出门了,娃儿也是。哎。”
医院压根没有空床了,走廊里都是坐在地上的人……据说前线医生的物资都紧缺,呼吸机都得自己买……哎,谁还有心思关心谁?
自己谁都不是,多么渺小,连一个数字都不是……多少人会死在这场灾难里?那么多人、那么多家庭的痛楚,最后也不过是多年以后报纸上的一个数字,几句缅怀……
刘洋感觉全身都被汗水闷皱了皮;护目镜和口罩勒在脸上生疼生疼;双手上都是细小的被反复浸泡化学试剂、被手套闷着的伤口。
疼啊,真的疼。但是刘洋咬紧了牙,她不能停下!
今天她送走了三个人,其中一个仅仅是个小男孩儿,都还没长开。他的父母被隔离了,连最后一面都差点没见上,太平间都人满为患。
看着那个面色灰败的男孩她就想到自己的宝宝——这么可爱的一个男孩!他的家庭一定被这该死的病毒生生撕裂了!
还有一个爸爸,躺在病床上,插着呼吸机——目光殷殷地望着她,给她看了今天拍的片子,问自己有没有好一点,闺女还在家等着。
她接过片子看了一眼,双肺都快白完了!汹涌的热浪在她的心口堵塞翻涌,她都不忍心告诉那个父亲病情的严重性。
刘洋哽咽着:“有意义吗?死了这么多人……我们的坚持有没有意义?”
这里是武汉。
这里是已封锁九天的武汉。
寂静的夜里几栋楼房闪着灯光,显得孤寂。有风划过小区,掀起飒飒的响声,然后——一户人家推开了窗户。
五户人家推开了窗户。
二十七户人家推开了窗户。
更多的窗户被推开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先发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那声音是多么渺小细微,被风轻轻一打就散落在广袤无垠的夜里。
可是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许许多多的声音交织、合一,融汇成了巨大的弦响。
那一个个音阶从一个个打着暖色光芒的窗口飞出来,像挣脱束缚的一只只鸽子,盘旋在小区上空,在这漆黑的夜里,这和声甚至有了恢宏的气势,庞大的力量,让人感动。
赵甲在椅子上弯起腰,把头埋在手掌心里,感觉两眼滚烫滚烫的,悲从中来。
不远处发生了小小的骚动,一个眼镜儿青年扭打着一小姑娘,嘴里脏话连篇。青年抢了姑娘辗转买来的药物。
姑娘哭喊着,单薄的声音凄厉又可怜。
赵甲把手拿下来,一把拔掉输液的针头。
刘洋红肿着眼睛掏出儿子的玩具——贴身带着的,看了看,转身投入救治的洪流——蒸笼一样的手术室里,连成一线的刺耳警报逐渐平缓。刘洋从没听见过如此动人的声音,那是病人的心率:“滴,滴,滴,滴……”
同事的眼里闪动着泪花:“今天的治愈率高于死亡率,我们占了上风……!”
“我们不是因为看到希望才去坚持,相反,正是因为坚持,我们才看到了希望!”
小李硕大的黑眼圈平静地注视着摄像头,对着全市人民一字一句,无比坚定:“我们向广大同胞保证资金的透明,我们的物资——来自全国甚至全世界的物资,正在运输之中,马上就能到位——现在公布所有相关岗位负责人及领导的名单,欢迎大家监督……”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庄严的《义勇军进行曲》之中,趴在窗棱上的人们面容虔诚而坚定,人们仿佛听到小号、鼓点、听到这支国歌的旋律,给人以力量,给人以希望,让人们在这关上了城门的围城内,敞开了心灵的大门。
这股力量磅礴而细微,铿锵而温暖……六楼的一位男性哭了出来,所有人从一开始的低吟转为高昂的、激愤的高歌。
赵甲的拳头再一次狠狠砸在那青年的脸上,青年的眼镜儿断了,嘴里仍大骂:“沆瀣一气!都是黑幕!高层都梦游着呢!”
“梦你个屁!我去你的……”赵甲骑在那人身上,渗着血的手指着小眼镜儿的眼镜,咬着牙字句铿锵:“做人得有良心!你哪只眼看到政府,看到医院“沆瀣一气”?人家呕心沥血地对咱……咱得信任这个国家!人民都不信任了……国家就不叫国家!”
小李的眼里逐渐有了几丝泪光:“请信任我们,让我们携手,共同抗击疫情——政府为人民服务,这是我们的责任!”他冲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中华人民到了,最艰难的时刻……”人们吼唱着。
赵甲的“橙子皮”早就干了,刚刚一碰就碎掉了。他蹒跚着坐回去,低下头。
一只伤痕累累的,有些肿胀的手,捧着一只口罩出现在他低垂的视野里。
各地的物资运送到前线了。
“是第731号吗?雷神山医院投入使用了,跟我们走吧,和这批患者一起转移。”
赵甲抬起头,面前是一个疲惫的、但眼睛闪着光辉的女医生。
赵甲又低下头,有些局促不安,憋吭了半天,在脑内纠结无数,才抬起那颗仿佛重千斤的脑袋:“啊……能不能,能不能不治……?家里,怕拿不出钱来。我……”
“确诊新型肺炎的话,救助是免费的,先生。”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每个人都倾尽全力地唱着,于是这声音激荡到远方,将无数颗心连起,筑成坚固的壁垒。
眼镜儿的头上打着医护人员为他缠上的绷带,感激又尴尬地不停道谢。手中的手机上播放着市政府的新闻,瘦弱的男青年顶着俩硕大的黑眼圈:“……这是我们的责任。”
眼镜儿缓缓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原来指引中国从历史中走来而不湮灭的,是责任与担当,信任与希望。”
“起来——起来——起来——”
声音从禁闭了不知多少天的窗帘渗透进房间,教授拉开窗帘。
太阳正踏着云毯缓步爬升,东风送着耀眼磅礴的光刺穿黑暗,天边一片红色荡漾开来,像燃烧的心在熠熠发光。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教授苍老的眼里有泪流淌。
身后的助理小声地啜泣。
“笑起来吧,孩子。”教授说道:“没有团结和信仰,没有笑容和希望的民族,不会有光明的未来。”
激昂的进行曲在每个人胸腔里激荡着: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黎明就要到来。
这里,是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