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  露

█徐兆洋（安徽省合肥市第四中学）

一

已是午夜，今晚的最后一滴雨凝结在了瘦骨嶙峋的树枝上，折出路灯昏黄的光，折出如同枯骨的树影。

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只是短暂地遇到了困难而已，能挺过去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在午夜的街道低着头走着，手中的袋子随着不太真切的心跳拍着他的腿，作着街上仅存的生息。

路旁前几天还灯红酒绿的酒吧早已停业，短暂休息的霓虹灯只能瞪大昏黑的眼，紧盯着这寒酸的人逐渐远去，到了陌生的路口。

不管之前如何，现在，在病毒的统治下，这是座死气沉沉的城市，现在，在病毒的肆虐下，这是个身处危机的国家。

白天的高强度工作已使他浑身酸痛，夜晚死气沉沉的街道又徒增他心中的无由业火。

想着最近那些不顺的时事，想着这十七年以来的名为生活的残喘挣扎，他狠狠地踢飞路上的石子，而粗砾的摩擦声并不能消减他心中的烦躁。

二

装什么英雄？都残废了还要给我增加负担，真把自己当成英雄了?真当自己能救所有人?自私也得有个限度!做这种事情有什么狗屁意义!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又不缺我一个。

他只能愤恨地想，却不忍在之前说出口，脑中顺带浮现了那个板着的面孔和同样板着的腰身，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

没有一点点印象，他的童年是在没有母亲的灰暗中度过的。父亲是一名军人，于抗击洪水中失去双腿，而曾是护士母亲则更早地不明不白地死于十七年前，除了母亲被埋在遥远的异乡之外，父亲从未提过有关母亲的任何事情。未满一岁的英雄之子和英雄靠着周围人的善意和政府的补助坚持到了儿子能够挣钱养家的年龄。

就算这样，他们也依然有父亲所谓的任务，比如地震时，断了一周的肉菜，只因为全部存款被父亲交给了居委会的募捐处，那天的父亲摸着年幼儿子的头，解释道:我们都是祖国母亲的儿子，是中国人，要支持祖国母亲。

儿子点点头。

三

他记得这次，不知道如何学会网购的父亲，将邮寄来的一袋口罩送向儿子手中，说:“把这个送到医院去……这次这个病，我是想……你赶紧去吧，口罩戴好。天黑了，注意看路，记得不要说自己是谁。”

他记得自己没有接那个袋子，而是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将门摔得山响，寂静的回声在不大的廉租房里徜徉，伴着从木门内传出的闷声:不去，累死了，这座城都跟空了一样，我一个打小工的又能做什么?

他记得他听见父亲的叹息，他塞上耳机，想去听音乐，却发觉叹息萦绕在耳畔。

他记得他反复在想，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做着那些没人知道的，没有意义的事情……?

他记得他醒来时浑身酸痛，已经快到午夜，窗外却突然投进惨白的光。

他记得他从窗内看向外面，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医生正合力把一个担架抬上车而，对面楼亮着灯，灯下，人影在看着。

他记得他的心中仿佛闪过一丝悲伤，第几例了……

他记得他没有管这件事，想要继续地睡，但同时又被另一个想法纠缠，他突然想知道他父亲一直不愿提到的母亲，在非典中，是以怎么样的姿态离开的。

他记得他推开门，却惊奇地发现父亲仍然没睡，坐在轮椅上沉默着，而父亲看到儿子，本能地想说些什么，但只是动动嘴唇，保持缄默，严厉的目光却丝毫不减。

他记得他先说了话，直截了当。

我妈，那时候，怎么走的……

……

十七年都没说过，现在还不能说吗？

……

为什么不说话?

……

我十七年不知道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事，我到现在连她走都不知道怎么走的！

……

你倒是说话啊，忘了?

……行了!有什么好说的，你去给老子把口罩送了，回来老子跟你说!给老子好好送，因为你小子是个中国人!

他记得他心中暗自骂了一句老芋头，但没说话，也没注意父亲那稍稍哽住的声音。

四

于是他走在这条路上，路两侧的窗前不时投来彷徨的目光。

快到了，他想起父亲叮嘱的话，

真麻烦，赶紧搞完回去……

于是他径直从保安面前冲刺跑进医院，将满满一袋口罩甩进医院门诊部，对执勤的护士说:给你们的。

再从匆匆赶来的保安面前冲出医院大门。

听到护士问贵姓，他记得他是这么想的:咋这么多破事

但他喊的却是:“免贵，中国人!”

后来，他觉得自己可能知道了母亲的选择和故事，他又在这些街道转了很久，努力地找这座城市曾经的生机，直到夜晚的寒冰被拂晓融成朝露。

五

在十七年前，她主动申请调到最严重的疫区进行看护工作。火车开动前，她望着抱着孩子，不断擦拭泪水的丈夫，安慰道:“我得去，不然非典结束不了，我得去，我会回来的，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