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晓明曾这样评价作家王梓夫,“王梓夫在中国文坛若隐若现,他沉得住气。知道他的人,知道他的分量,沉甸甸的。你可能因为没有听到聒噪的名声而忽略了他,但一旦注意到他,你就能感觉到他像山、岩石或峭壁一样存在。”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通州运河人,王梓夫深谙运河的各种历史掌故,素有“漕运史公”的美誉。为了寻找创作的原型和素材,他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深入挖掘搜集整理运河史料,沿着京杭大运河做过多次实地考察。运河,断断续续走了七八回。寻访民间史官,考察典籍风情,也曾在沿岸村庄长住短留,与乡民同吃同住同劳作,查阅搜集的资料,摞起来比自己还要高。最终,王梓夫确立将集运河码头文化和帮会文化之大成之——民族精神、江湖义气作为自己“漕运系”小说的精神魂魄,用二十年时间陆续推出了三部长篇小说——《漕运三部曲》以宏大的历史视野,再现了清朝中叶中国的漕运盛况、漕船建制、运输典章及京杭大运河两岸的风俗民情、世道人心。
2002年,长篇小说《漕运码头》出版。这是《漕运三部曲》的第一部,也是中国第一部描写漕运文化的长篇巨制,一部在庙堂与江湖之间的漕运码头传奇。小说以时世巨变的道光一朝为背景,描写了清王朝由盛到衰的复杂历史斗争。爱新觉罗·铁麟临危受命,为铲除大清王朝的“漕弊”毒瘤,来到了官衙林立、贪污腐败、黑幕重重的漕运码头独立王国,立志大刀阔斧地革除“漕弊”,却陷入了惊心动魄的血腥迷雾之中。小说充分展示了清王朝从皇室到中枢,从官场到民间的种种忧患及挣扎。无论忠良烈士或乱世贼子,无论江湖人物或风尘儿女,皆刻画传神,极具典型。
《漕运码头》,王梓夫/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
《漕运码头》出版之后好评如潮,先后荣获北京市建国55周年优秀作品奖、第二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这也是第二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评委会全票通过的一部作品。授奖词说,“《漕运码头》描写了大运河两岸的民情风俗,融悬念、传奇性为一体,具有全新的民间视角。”评论家雷达则评价说,“《漕运码头》打通了历史和现代的隔膜,把这个距离缩短了,使得读者能够在历史和现实之间来回游动。”与此同时,由著名演员杨立新播讲的《漕运码头》在北京交通台长书联播里播出;同名话剧由林兆华执导,搬上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40集同名电视剧由北京电视台投入拍摄,作为建国60周年开年大戏播出。
《漕运码头》电视剧海报,图片来自网络
2013年,《漕运三部曲》的第二部《漕运古镇》出版。漕运古镇张家湾,既是京杭大运河的漕运码头,又是三教九流盘踞争夺的江湖码头。小说围绕主人公冯含真大起大落的人生命运展开,丐帮的滑稽森严,青帮的神秘奠测,官府与黑恶势力的狼狈为奸,使漕运古镇成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独立王国。而曹雪芹的情痴、方观承的传奇、纪晓岚的神采、刘统勋的威严、乾隆皇帝的风流均刻画得淋漓尽致,可谓大家手笔。如果说《漕运码头》写的是横断面,《漕运古镇》写的便是纵断面,写一个人物的生命轨迹,将经典人物和历史传奇完美融合,堪称一部大惊大险、大悲大合的运河子弟人生传奇。
《漕运古镇》,王梓夫/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
2021年,《漕运三部曲》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漕运船帮》正式推出。本书以清雍正、乾隆朝为背景。雍正皇帝厉行改革,欲畅通粮运之道,大出皇榜招民间兴办水路粮运。杭州三位异姓好友翁岩、钱坚、潘清揭皇榜受此任,结为兄弟,创立安清帮。安清帮徒众皆以运漕为业,又称粮船帮。大江南北,入帮者颇众,是清初以来流行最广、影响最深远的民间秘密结社之一,亦是青帮的前世。漕运船帮与门下弟子共同订立家规法则,劝戒帮众修德论道,强调师带徒的体制,帮中大小以字辈论之,将一帮市井船夫治理得有条有序,良才辈出,大力推动了漕运事业的发展与兴盛。《漕运船帮》是《漕运三部曲》中占有史料最丰富、最精确的一部,宏伟再现了三百年前的码头文化与运河众生相。作者在运河典章与民间典故的历史缝隙中,书写了一部筚路蓝缕波澜壮阔的漕运船帮创业史。
《漕运船帮》,王梓夫/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
“我这段时间在‘瓷都’景德镇体验生活。瓷器的绘制和烧制,与小说创作有诸多的异曲同工之妙。看的是手艺,耗的是心力功夫,拼的是工匠精神。历史小说同样需要巧思,设置出精彩独特、悬疑跌宕、令人不忍释手的故事情节;结构出尽可能大而自然的文化承载量,这是人物命运的根脉,也是人物性格的重要基石和原材料;锤炼出一套属于自己的语言风格,既有助于行文叙事,让读者获得阅读快感,又能反映出作者的性格气质。”这是王梓夫在动笔之前就为自己设定的标准,“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苦力行之。”
《漕运三部曲》
王梓夫/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1年3月出版
书 摘
漕运船帮
文|王梓夫
第一章 正卷一
经过三天四夜揪心撕肝脑壳欲裂的冥思苦想,他终于记起了自己叫翁麒麟,并且记起了自己是安清帮师祖大房翁佑堂堂主翁岩之子。
他打了个冷战。安清帮是朝廷下面最大的江湖,是江湖中最有权势的朝廷,而这个举足轻重的江湖朝廷正是自己的父亲翁岩和钱坚、潘清三兄弟创立的。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囚衣,面壁端立。有顷,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进入了一种具有仪式感的庄严。他将左手的食指弯曲与拇指衔接,轻轻地放在左胸上,右臂伸向侧身,右手拇指屈向掌心,四指并拢。左三右四,左手为法,右手为心,三老四少,三参九叩,这是安清帮内日常联络及参师拜祖最基本的动作。
香堂上香烟缥缈,紫雾氤氲。一个女人从烟雾中飘然走来,一身素白,长发及腰,他不禁叫出声来:蓝蓝,蓝蓝,我的蓝蓝……云朵慢慢地融入烟雾中,一道阳光照射过来,天地间一片殷红。
刑部大牢。单身牢房狭小逼仄,像一口直竖的枯井,坐井观天,晚霞从天顶上那扇小窗户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一排长方形的格子像是……他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名称,长条状的有一个木柄,冰冷的锋利的刀刃,是一种凶器,可以杀人。燕人荆轲就是带着它去刺秦王的,把它裹在燕国的版图里,到了秦王面前,荆轲从容地一点一点地把版图打开,那个家伙露出来了,图穷匕首现。呃,他娘的,它叫匕首。这匕首是阳光投射进来的。他觉得阳光是险恶的,它统治了整整一个白天,到了夜晚还不肯坠下,坠下之前还露出如此的凶相。他明白了,太阳坠下的目的,就是用整个黑暗吞噬人间。
墙上那一排匕首黯淡下去了,无边的黑暗笼罩了大牢。他的神志反而渐渐地清晰起来。他靠在墙上,想养一养神。真的是养神,他的“神”出了问题。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他对自己的记忆一直很自信,三岁能背《千字文》,五岁能背《千家诗》,七岁能作诗。十三岁便考取了贡生,即所谓的“秀才”,成了大运河沿岸有名的“神童”。现在他警觉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记忆正在背叛他。这是一个背叛的时代,先是李自成背叛了大明朝,逼得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上;后有吴三桂背叛了大汉族,引满人入主中原;再后来吴三桂又背叛了大清朝廷……谁都有可能成为叛徒,谁都有可能被出卖,包括他自己和他自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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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背叛是明目张胆的。它就在你眼前逃遁,眼见着消逝,手再快也抓不住,抓住了也拿不起来。像一滴墨汁掉进一缸清水里,慢慢地往下沉,一边沉一边溶化扩散。由黑变灰,由灰变浅灰,由浅灰变成无色,最后与水融合为一体,半点儿踪迹都没有了。
他恐慌起来。
搅得他心烦意乱的是隔壁的大牢房,是那里的呻吟声和恐吓声。
他这个牢房有点儿不可思议,像是悬在了半空中。隔壁的牢房在他的下面,相差有一人高,如果没有那道栅栏,他的脚正好踩在他们的头顶上。如果说,他的牢房像一口深井,那么隔壁的牢房就是在井底下又挖了一个坑,很大的坑。坑里面装着十几个鬼一样的囚徒。
有时候,他也有意无意地低头看看底下的大牢,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目狰狞。他们在外面都劣迹斑斑,有的是山林的强盗,有的是运河的水贼,有的是溜门撬锁的惯犯,有的是蹭集市的“三只手”,最多的是打架斗殴的混混儿。眼下他们的牢头是水耗子,一位大名鼎鼎的风客。所谓风客,就是在运河上贩卖私盐的走私大户。他们与漕船上的运丁舵手勾结,利用回空的粮船捎带私盐,从塘沽运往江南,获利分成。中国自古盐铁国营,清廷亦然。贩卖私盐历来是重罪,要砍头的,不砍头也要流放到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翁麒麟早就听说过水耗子的名字,以为他是一个虎背熊腰虬髯豹眼的壮汉,没想到原来是一个干瘦矮小的半大老头儿。怪不得叫他水耗子呢,他长得还真像耗子。小眼睛,滴溜儿圆,两撇小胡子,薄嘴唇尖下颏。说话低声慢语,手脚却敏捷得出奇。不知道他是怎样称霸牢房的,不过他当上牢头之后并不张扬,采取的是无为而治。故此,那些恶狗一样的囚犯难免会蹬鼻子上脸,常常放肆地胡作非为。
在牢房的马桶旁边蜷缩着一个年轻人,十四五岁的样子,长得清清瘦瘦的。他进来的时候就受了伤,左腿上伤口溃烂了一大片,又是脓又是血。他整天价喊痛,哇哇地叫着,又叫又哭,吵得人心烦意乱。那些囚徒们哪能容得下这般骚扰,烦了就是一顿踢打。年轻人越发叫骂起来,囚徒们先是无奈,后来越发烦了。几个人凑在一起嘀咕起来,眼睛里露出了凶光。
对于隔壁年轻囚徒的哭叫吵闹,翁麒麟更烦,烦得他心里抓挠,脑袋都要裂了。可是看到几个野兽的眼睛,他心里咯噔震了一下。年轻的囚徒哭闹固然可恨,可是他身上有伤啊,他还是个孩子啊,大小是条性命。他知道隔壁那些家伙都是亡命徒,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更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牢房里弄死个人太容易了,太平常不过了。随便编个理由就行,什么理由都没有也没有人追究。第二天报告狱卒,狱卒拿块席片卷走扔掉就是了。
繁忙的运河漕运。中国运河文化博物馆 陈清义/供图
夜深了,翁麒麟一直没有睡,他在密切地关注着隔壁牢房的动静。外面打更的梆子三下三下地敲,隔壁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个年轻的囚徒没有哭闹,大概是睡着了。
翁麒麟心里一惊,他们要动手了。他靠在粗木栅栏上,轻轻地敲了几下。下面被惊动了,有人低声问,你干什么?
翁麒麟说,麻烦请老大说话。
他没敢称水耗子,也不知道水耗子的大号叫什么。更主要的是,他知道风客常年跟漕船打交道,漕船上大多是安清帮的人。安清帮称呼老大是官称,又是尊称,还是联络信号。果然,水耗子过来了,扬起头,客气地说,老大有何话讲?
翁麒麟想试探一下水耗子是不是安清的人,便说,请问老大在帮吗?
水耗子愣了一下,依然客气地说,老大,我在门槛外面。
翁麒麟明白了,他不是安清的人,便说,想必老大经常跟安清的人打交道,交情是现成的。
水耗子有点儿不耐烦了,我跟你们安清做的是生意,图的是银子,谈不上交情不交情的。
翁麒麟说,不谈交情,谈点儿人情吧。那孩子也是爹生娘养的,活这么大不容易,好歹是条性命。
水耗子说,你跟他是沾亲还是带故,跟你有什么关系?
翁麒麟说,我劝你们不积阳德,也要留点儿阴德。免得在人间脑袋掉了,到阎王爷那儿还得下油锅。
有人说话了,骂骂咧咧的,你他妈要管闲事,碍你娘的蛋疼了?
翁麒麟说,我只是替他求个情。
水耗子低声笑了笑,我是个生意人,你懂的。
翁麒麟转身端起一碗酒,这是我特意留下,正宗的高粱烧酒。
一听说酒,水耗子的口水立即流了出来。要知道,牢房里吃的是猪狗食,连滴油点子都见不到,更不用说酒了。
翁麒麟弯下身子,把酒递下去。
水耗子急忙伸出双手,牢牢地把酒接住了。
翁麒麟却没有松手,你是生意人,做生意讲的是诚信。
水耗子说,一碗酒一天,我保证今天不要他的命。
翁麒麟说,好吧,明天我还把酒留给你。
第二天中午,陆青林照例来送牢饭:一荤一素,一壶酒。
一壶酒正好一大碗,陆青林把酒倒好,翁麒麟却没有喝。
陆青林问,怎么不喝?
翁麒麟说,这是救命的酒。
陆青林问,救谁?
翁麒麟说,一个孩子,就在隔壁的牢房里。
翁麒麟将隔壁的事情说了。
陆青林说,这事还用您操心,您要是可怜那孩子,我跟外面的司狱大爷说一声就行了。
翁麒麟说,你是要说一声,你塞给司狱点儿银子,把那个孩子调到我的牢房里来吧。再有,你再带点儿刀伤药来。
隔壁看只觉得这个年轻人又瘦又小,近了才发现,他长得很清秀,细皮嫩肉,唇红齿白,像个小姑娘。只是满身污秽,满脸肮脏。翁麒麟心里一动,幸亏他受了伤惹人烦了,否则,那群恶狼不定怎么糟蹋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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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翁麒麟欣慰的是,年轻人不但长得乖巧,还很懂礼数,很会说话。
我听司狱老爷说了,是您把我要到您的牢房来的。我还听说了,隔壁牢房那些家伙要害死我,是您省下酒不喝,把我的命换下来的……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辈子是报答不了您了,下辈子变成一只猫,就守在您的身边,专门替您拿耗子。要不,我……就变成一只鸡,天天为您打鸣报晓。嗨,这没多大用,还不如变成一只老母鸡呢,天天下蛋给您吃……
看得出来,年轻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忍着剧烈的伤痛,两个腮帮子都变形了,话从嘴里出来,也是磕磕绊绊颤颤巍巍的。
翁麒麟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先别说下辈子的事,你躺下,我先给你治伤吧。
翁麒麟撕开年轻人的左腿的裤腿儿,顿时一股恶臭腾上来。他的伤很严重,小腿溃烂了大半,脓血淋淋,一片模糊。翁麒麟一阵恶心,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用棉絮蘸着酒为他擦拭。自从进入翁麒麟的单人牢房之后,年轻人变得很乖,再也不哭闹喊叫了。烧酒滴在他的伤口上,疼得钻心裂肺。年轻人紧紧地咬着牙,眼泪哗啦哗啦地流下来。
翁麒麟说,要是疼,你就哭吧,哭出来会好些。
年轻人带着哭腔说,不,我不哭,不哭,不哭,不哭啊……
翁麒麟看着年轻人,为他的坚强点了点头。
洗清伤口之后,翁麒麟又为他敷上了刀伤药,并用白布为他包扎好。
翁麒麟的单人牢房长六尺,宽三尺,再加上一个马桶,自己住还勉强,现在又多了一个人,尽管这个人又瘦又小,可是也要占一个人的地方啊。牢房更加逼仄起来,没办法,凑合吧。翁麒麟试验了几次,找到了一个算是最好的睡觉方式。自己的头和脚对着两个墙角,将小牢房分成两部分。左边的墙角放马桶,年轻人睡在右边。地方狭小,年轻人只能蜷缩着身子躺下,将屁股顶在翁麒麟的肚子上。
陆青林送来的刀伤药确实有神力,加上小家伙年轻底子好,睡了一夜觉,他的伤口居然不那么剧烈地疼痛了。伤口不大疼了,精神便好了许多。
中午,陆青林没有来,打发伙计把牢饭送来的。菜和饭多出了一份,酒还是一壶酒。没等翁麒麟张罗,年轻人就手脚麻利地把饭菜从提盒子里取出来。除了一荤一素之外,还有一条清蒸鲤鱼,大运河吃鱼算是家常便饭。鱼是放在一个盘子里的,年轻人端起鱼盘,摆在翁麒麟面前,鱼头对着翁麒麟,说了一句,请大叔开罩。
翁麒麟一愣,随口说道,沾祖师爷灵光。
年轻人又给翁麒麟倒酒,倒完之后也给自己倒了一碗,然后将酒碗端起来,跪起那条好腿,对翁麒麟说,大叔,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无以回报,先敬您一碗酒吧。
年轻人一副卑恭虔诚,将酒碗高高地举过了头。
翁麒麟看到年轻人端碗的双手,心里咯噔一动。那两只手捧在酒碗两边,左手大拇指跷起,食指蜷曲,其余三指并拢伸开。
翁麒麟两只眼睛盯着年轻人,严肃地问,请问老大贵姓?
年轻人说,好说,敝姓安。
翁麒麟问,是本姓安,还是头顶安?
年轻人说,既是本姓安,又是头顶安。
翁麒麟问,老大在帮?
年轻人说,沾祖师爷灵光。
翁麒麟问,老大在会?
年轻人说,沾点儿盐味儿。
翁麒麟问,老大贵帮主何名?帮中什么旗号?装的何人粮?粮有多少石?什么地方装粮?什么地方卸粮?有什么记号?几只太平船?几次停修?共计多少粮船?初一十五打什么旗?旗上何为?有无飘带?吃什么水?烧什么柴?
年轻人说,敝帮江淮泗,分帮兴武四帮头。白旗红绣边,玉色飘带,红黑亮月。初一十五打龙凤旗,进京打五色日月龙凤旗,出京打杏黄旗。船五十六只,兑粮五十一只。运粮一万三千二百石。三只太平船,两只停修。在淞江领票,至湖北东门外小石桥兑粮。吃的是梢后水,烧的是昆山柴……
年轻人对答如流,翁麒麟却越发怀疑起来。这么年轻,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是安清帮的人呢?
翁麒麟又问,贵庵为何?
年轻人说,黄氏庵。
翁麒麟问,贵师爷是哪位?
年轻人放下酒碗,挺了挺身子,双手下垂,恭恭敬敬地说,弟子在香堂,听传道师慈悲,在家子不敢言父名,出外徒不敢言师姓。
翁麒麟大喝一声,说!
年轻人低下了头,大叔,我是门槛外的人。
翁麒麟说,好你个小崽子,竟敢辱没安清?
年轻人急忙磕头,大叔,安清许充不许赖!
翁麒麟将头扭向一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说,大叔,我原本也不敢冒充安清,只是刚才大叔问起,随口答了几句。
翁麒麟说,随口答了几句,你是不是经常在外面招摇撞骗?
不敢不敢……
你到底叫什么?
大叔,侄儿叫……丢丢。
怎么叫这么个名?
我从小总是被弄丢,有时候是父母不留神丢了,有时候是被拍花子拍走了,有时候是被人贩子卖了,还有的时候是我自己走丢了,后来我娘索性就叫我丢丢。
你没有学名吗?
学名叫……秦小安。
翁麒麟沉吟了一下,又问,你刚才盘口的通漕,是谁教给你的。
我曾经在随运尾帮船上当过差,耳朵随便听了几句。
你在随运尾帮船上当什么差?
给大当家姚师父当茶童。
本文节选自《漕运三部曲》第三部《漕运船帮》
[作者简介]
王梓夫,北京通州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供职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国家一级编剧,原创作室主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大运河文化研究会会长,北京通州区文联名誉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异母兄弟》《梨花渡》《漕运码头》《漕运古镇》《漕运船帮》;中短篇小说集《昨夜西风》《蜜月日记》《格外》《王梓夫小说选》《男人气象》《报告政府》;散文集《往事门前》《感悟生命》《通州赋》《漫长漫长的冬天》《走不出的江湖》《挽不住的乡愁》;长篇随笔《寻求活法》;《王梓夫自选集》(3卷);《王梓夫小说精品》(5卷);《中国专业作家作品典藏文库·王梓夫小说卷》(10卷);《中国专业作家作品典藏文库·王梓夫散文卷》(3卷);《中国专业作家作品典藏文库·王梓夫戏剧卷》(2卷)及影视剧作品多部。作品曾获多种奖项,其中,长篇小说《异母兄弟》获北京市建国45周年优秀作品奖,长篇小说《漕运码头》获北京市建国55周年优秀作品奖、第二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并拍摄成40集电视连续剧,作为北京电视台建国60周年开年大戏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