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禅
█诸品璋(浙江省温州市第二高级中学)
前些年在普陀,曾取笑过一个寺院壁上展出的师傅们的感悟,竟有了一种庄子式的夸张,玄之又玄,所言者,无非静之效能。现今坐在家中蒲团之上,点一根香,再放上各式拟自然之声,所求,亦不过是个宁静。
神龟之寿,在于其静。小时候听到父亲跟朋友们插科打诨,聊到最后又常常归到此类话题——到底怎样才能延年益寿。生命在于运动,但同时,生命又在静止中被无限延长了,假若真的有绝对的静止,那么生命或许便能永存,但这个永存也将因时间的静止而不具有时间的意义,因此,这个静止也毫无意义。但绝对静止的无意义并不能否定相对静止的价值,或者换句话说,相对静止也许正是一大部分人所追求的。平日里总是感叹一家人都行色匆匆,偶有时间,父亲从上海回来,也就坐下来吃顿饭,便又要启程参加这头那头的会议。那时候我便会假想,会否有一天世界都平静下来,或者至少在家里这么方寸地上,得以享受些宁静,奈何这种盼想过于理想化,我随即便停止了这种遐想。
突如其来的疫情把全国大多数人圈在了家里,我的整个家,也安静了下来。动车班次都尽数取消,父亲不必再过多地为各种会议烦扰;母亲学校停课,也能每天在家里做做家务,看看几本薄薄的书;我自己倒也心态良好,一边复习,一边调整自己的心境。这样的一次大灾难,却为一个如此渺小的家庭带来了宁静的日子。有时候看着那些数字不断地攀升,会有一种被威胁的感觉,便感到病毒就在门外,打了一个小喷嚏,便开始疑神疑鬼。但关上门,坐在蒲团上,放一点轻松的音乐,听听水晶钵的振响,心中有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余下的事情,便交给火神与雷神去操办吧!但静下心来,调整呼吸,至少能让我进入一种低能耗的模式,就像手机的低电量模式一样,再简单点说,少吃点,节约些口粮。
我的运动天赋向来平平,也就会跑跑步,同那些肌肉发达,体格壮硕的同学相比,我绝对只能站在跑道边,为他们鼓鼓掌或者送送水。也正因为这一方面资质的缺乏,促使我早早地对冥想,打坐等看似玄乎的东西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其实有些玄乎的东西也并没有如此玄乎,倒更多的是被一些有目的的人渲染出来的,譬如说我原以为读完《太上感应篇》以后,便能感应太上,神游四海八荒,结果发现其更像是一本旧时代的道德教科书,掺杂着迷信,并不见得什么玄乎。
人的生命是建立在呼吸上的,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竟然不会呼吸。小时候我常常将注意力集中于我的呼吸上,我总是害怕当我的注意力转移,我的呼吸便会停止下来,然后,我就会死去,因此,我常常在这样的一种想象中感受到窒息。我曾以为,只要用力呼吸,急促地呼吸,保证机体的每一部分都能得到充足的氧气,这就完成了呼吸的生物学意义,我便已经学会了呼吸。当朋友与我谈及其去听一个禅师的讲座,禅师花了几个小时带领他们呼吸。我嗤之以鼻。随着时间的推移,尽管我用力地呼吸,但我依旧感觉缺氧,并且常常感到自己即将窒息,我方才发觉,我根本就不会呼吸。仅仅满足氧气供应的呼吸,完全不足以使整个机体通过呼吸得到宁静。
打坐的时候,姿势大概是很重要的。高考前,我曾经去请教过心理老师,如何更好地呼吸,毕竟他曾经指导过我考前要放松地深呼吸,结果我只是一味地用力,最后弄得神经紧绷。他向我演示了几次,并让我闭上眼睛留意自己吸进去的冰冷的空气与呼出来灼热的空气,在感知了几下后,我就开始盯着他作为中年人,非常具有标志性的啤酒肚,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可惜我没有这种大肚子,瘦不拉几的,肚子里没有给空气留下太多的空间,我在呼吸上的这一种缺陷,着实也有生理上的原因。后来,我才渐渐发现,姿势的重要性。就比如现代人一者由于压力山大;二者由于酷爱装深沉,我身边便有好多男孩子,有意识地低头收肩,就为了保持一种所谓的“优雅”;三者确实缺乏自信,身边的人都是有钱人,但偏偏都不是我,更不是我爹我妈。于是乎,我们的头就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以致于压迫着我们的气管,而气管就像一根被压扁的水管,水的流速都被限制了,水量也被限制了,吸进来的一口气尚不能满足肺部,又怎能到达腹部呢?近几日在家里,我大概是白天抽空打坐,晚上写完作业去跑步机上挥洒一下汗水与 心中的不快,我习惯低头,因此每一次刚刚开始的时候,我都会感到那一种窒息的压迫感,但好在身体中有生命意志的存在,身体自己便能做出调整,我尝试着将我的头抬高一点,让气流直直地通入我的身体,再到达全身的每一个组织细胞,感觉全身原本呈现暗红色的血液,此刻都因为新鲜的空气而欢腾,呈现着闪亮的鲜红色。
一吸。
一呼。
吸气——
呼气——
这便是生命存在的方式,最简单的方式。伴随着宁静的音乐,点一根檀香,除去卧室中积压了一天的废气,将窗户打开,让新鲜的空气进入房间,进入肺部,再进入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进入指尖,进入足踝。打坐的时候,听着简单而重复的旋律,节奏舒缓,有时候起初,还会带着一点点的心烦意乱,想着漫无边际的作业,想着近在眼前的高考,还有想着鱼缸里那条受了伤的鱼,那一株发黄的多肉……生活往往如此,残缺,但静下心来,放空自我。当一首歌第二次想起,此时的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因为有关于“自我”的思索都已经神奇地停滞了,突然地消失了,我甚至感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实体的存在,或许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我便与生命意志又一次短暂地融合了。这时,才会发现一切的生命,实乃奇迹,虽残缺,但在残缺中,我们是一体的,我们都是生命意志残缺的一部分,一小部分,但我们也因此都是美丽的,因为生命会带给我们新的运动,新的变化,新的力量。往往打坐的时候,身体是没有知觉的,所以有些部位麻痹的感觉往往要等音乐结束,起身的时候方才有所发觉,例如屁股有点痛,小腿有些麻痹。但在精神的明朗之下,这些转瞬即逝的肉体上的一点点酸痛,尽数微不足道了。
有时候我总是会想,这个世界缺了那么一点慈悲,每一个人都像乱世佳人一样发誓为了自己活下去,为了不再挨饿,为了不再为金钱烦恼、发愁。因此武汉人抓紧时间逃离武汉;口罩厂或者部分商人囤货居奇,刻意哄抬物价,制造恐慌,发国难财;在疫情面前,菲律宾人遣返中国人,朝鲜禁止中国人入境,台湾亦对大陆人下了绝情通牒。我多么热切地期盼着,能有大慈大悲者,能来普济天下的苍生,脱离这无边的苦海。但转念一想,这并不全然是世界的错!正如这病毒并不单单是大自然的错!是对自然的缺乏敬畏,是对野味的固执,导致了这样一场灾难,是人心中的执念导致的贪婪引发了如此的祸患。世界不会错,它只是照着它自身固有的规则不停地运转着,运动着,从不去希求那些虚无缥缈的静止抑或者宁静,它只是如同日月星辰,起起落落,它只是对于外部的刺激,做出机械的反映罢了,它只是不断地发展,从不停步,以致于冷漠地淘汰去一部分,又创造另一部分。
盘腿坐在蒲团上,再燃一根檀香,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又渐次消散,梵音响起,又衰弱去,又渐渐响起——一呼,一吸,一呼,一吸……虽然我不能改变这个机械的世界,但我若能始终确保自己内心的平静,用一双慈悲的眼看破这尘世的烟尘,大抵也不失为一种宁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