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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谈写作 | 刘亮程: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发布日期:2024-02-28  点击量: 2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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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当代著名作家,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一片叶子下生活》等,小说《虚土》《凿空》《捎话》。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

1. 心灵关系

作家需要建立起自己跟一个地方的心灵关系,阅读使我们跟那些存在于历史中的伟大心灵取得联系。文学艺术是心灵沟通术。在平常生活中,我们的社会有诸多渠道和民众沟通,而作家直接用心灵交流。这是一种古老但永不过时的交流方式。

2. 活成一个地方

作家须将自己活成一个地方,而不仅仅是活成一个地方的人。在他身上有一个地方的气候。他在风声中找到语言,从光阴和季节交替中找到文学叙述。向历史和自然学习,接受时间岁月的教育,与万物同欣悦共悲悯。

3. 内心生活

文学是作家的内心生活。那些在内心发生,没有付诸现实的生活,被文学实现了。我有时在聊天时讲年轻时经历的事,总有人说,你经历的生活太有意思了,怎么没写进书里。我说,凡是我能说出来的,都不会写成文字。那只是一个故事,尽管真实可信,讲出来也好玩。但是,这个故事太实在了,它没有生长出更多的意义。所以它还不是文学。

我要写的,必定是说不出来,也没法跟别人去说的那些事情,是不可言之言。

或者,即使写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这个故事也是在时间中长成了另外一个。一个作家的内心,是可以养育故事的。把一个小故事养成一个大的心灵事件,便可以写出来了。

4. 文学的完成

什么叫文学的完成?我个人认为,一部文学作品,不论长与短,它只要完成了一种精神故乡的意义,这部作品就算完成了。

一个作家建立起来了自己完整的精神谱系,让读者的心灵可以安放其中。哪怕空间很小,哪怕这样的书写是一个村庄、一个城市的一个角落,甚至是一片树叶。

5.作家和读者

作家可以不断地完善自己。但是读者往往对作家的完善视而不见。读者不欣赏你的成熟,欣赏的是你最初的那种冲动,那种内心的盲目的、茫然的、不知所措的冲动。作家茫然不觉时已经把最好的作品给了读者。读者还想要更好的。有时候作家和读者是相互偏离的。作家常常想要把活儿越干越好,每一部作品都打造成一个精品,而这或许不是读者需要的。你在一件玉雕作品上再多动一刀,少动一刀,读者对这个视而不见。他要的可能还是你最初给他的那些。但你没有了。或者变化了。这是两种愿望和追求。读者的阅读愿望和作家的写作愿望是两回事,所以可以互不理睬。读者可以不理睬作家,你写得再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可以选择去读别的新作家。作家也一样,他也在选择读者。

6.写作和阅读

写作独立于阅读之外。阅读只是读者跟作品的相遇。

作家不需要过多地为读者着想。当然,你要写一部畅销书,首先考虑的肯定是读者群,你的读者是谁,你在为谁而写作。但是,我确实不知道我的读者是谁。尊重读者的唯一方式是你的作品的品格。

7. 虚构

任何一种写作,哪怕它是写自己的真人真事,它也是虚构的,它首先要把自己的第一人称虚构出来。当我开始写散文时,文章中的第一人称“我”,其实已经脱离开了自己,整个状态已经是不一样的。写作是一种状态,它不同于生活状态。作家进入写作状态的时候,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文学人物。那种情绪已经是文学化的。尽管里面有一些故事是现实的,是真实的,但是它被这种情绪推动的时候,整个故事是虚构的,是飘起来的。像神仙一样。神仙看起来是地上的人,但是把他放到云上,他就成为了虚构的人,变成神仙了。文学写作也是这样的。

8. 非虚构

非虚构是文学向新闻通讯的投靠。作家丧失了虚构能力之后,他会向非虚构投靠,他认为现实的力量更强大,去找一个现实题材,去书写现实更有震撼力、更真实。这恰好是作家犯的一个错误。作家丧失了虚构的能力,失去了对世界的想象。《南方周末》每一篇文章都是非虚构,每一个事件都非常震撼人,但这不是作家干的活,这是记者干的活。作家干什么?作家是从现实事件结束处开始写作。

9. 原创

任何一种生活都可能被写成经典,一事一物皆可入文,只是我们对这种生活不认识,我们只知道它的皮毛,不知道它的内涵。

题材能决定一部作品?一个作家找到了一个好题材,就能写成一部好作品?我觉得不是的。真正的文学创作,连素材都是原创的。只有原创的素材才能成就一个原创的伟大作品。哪一个伟大的作品借用一个典型的题材了?《红楼梦》是谁给曹雪芹的素材?他的成长经历,也是他原创的。

10. 写作的最佳状态

写作的最佳状态是一句句地拨开自己的黑暗,而不是自己明明白白,给读者拨云见日。作家被“无知的智慧”引领,朝那个黑暗处走去,冥冥中似有一盏遥远的灯在召唤,你只是朝着它走,读者欣赏的是你的茫然、矛盾、焦虑、绝望和希望。你无所谓往哪里去写,写到哪里都是好的,因为不知道目的,所以处处是目的,没有路,所以遍地都是路。

我写《一个人的村庄》时,也是这样一种状态。我只知道第一句是什么,不知道最后一句是什么,我只是朝着一个“感悟”的方向去写,而不是朝着一个“意义”的方向去写。我写作也从来没有先起一个名字再写作的,每一篇文章都是无名的,写完以后,顺手摘文章中的一个句子放到前面,就算是名字吧。

11. 规避缺点

刚开始文学写作时,我是一个很不自信的写作者。我看那些优秀的文学,觉得这辈子可能永远写不了这么好。所以一开始就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多么出色的作家,只是一篇一篇去写,在写作过程中,我发现我把好多自己的缺点规避了。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缺点或短处,他只是不把这个示给别人。“文”就是花纹,作家靠文字的花纹可以把自己的缺陷掩盖起来。或者他天然就懂得去绕开自己的缺点,呈现所长。再或者说,他有办法让缺点成为特点——我的许多缺点其实都变成特点了——他只呈现他能够呈现的,不去碰他碰不动的东西。他不用鸡蛋碰石头,他用石头去碰鸡蛋。一个成功的作家,天然知道选择去做自己能做好的事。什么叫好?就是干了自己能干好的事就叫好,而不是干了自己干不好的事情,那样好事情也会干坏。

12. 灵感

作家怎么可能靠灵感去写作呢。你在那等灵感,等一年半载不来,等到五十岁还不来,不啥都耽误了吗。必须把灵感变成自己的常态,时刻都有。那个跟自然万物接通的心灵之窗,要时刻开着。世上万千路,我与世界却只有一条心灵通途。

作家是把灵感变成常态的人。

13. 神来之笔

所谓神来之笔,就是你的气息跟其他事物的气息连通了。我一直提倡作家的信仰应该是万物有灵。作家须有一颗与万物说话的心灵。

14. 风格

我年轻时有人问我,那么早形成自己的写作风格,是怎么形成的?我说,是我家乡的风吹的。风把我的脑子吹成这样,说话和想事情,都不一样了。

现在我不会这么说。年轻时可以漫无边际地去说话。但是,慢慢你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你家乡的一场风,把多少人刮成偏头疼,他们怎么没成为作家。肯定是这场风之外,内心还有另一场风——你上的学,读的书,长的见识——那是古今人类智慧的风,刮到你这里,使你有别于他人。

15. 传统

在写作过程中,你一定会慢慢地明白,你的气息跟哪一个前人的气息连接在了一起,你能接着他的思考去思考,接着他的想象去想象。你在传承一颗古老心灵的温度。这就是传统。

要认传统。我年龄大,知道我在传统里,哪怕我是再有独特风格的作家,我都会说我是在传统里,我没超越人类文学艺术的大传统。传统是一脉气息,只是这文脉在你身上不曾中断,延续成另一样气派。

16. 自信的作家

不自信的作家都是怕别人不懂。自信的作家都是自言自语,不管别人懂不懂。自言自语是一种最好的状态。眼睛朝天,说地上的事情。《一个人的村庄》就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虚土》也是。

写散文的人很多,从古到今都很多,散文名篇也很多,但是像我这样用散文去完整地呈现了一个村庄世界的散文家不多,所以就这一点我是比较自信的。面对一个已经完成的世界,我觉得怎么评价都是可以的,因为它自成体系。

17. 写作习惯

对一个作家来说,文学创作只是一种状态,就像我现在的生活,上午写作,下午或许就在菜地锄草。文学教会了我一种感受生活和觉悟生活的方式和能力,并不能让我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一般都是早晨或下午抽点时间写写东西,有时候不写,就是打开电脑看一看那些文字,还在那儿躺着。就是时刻关照它,不要断了联系。有时候好久不写,也打开看一看,里面写了一半的文字,停在那里。我写得很慢,慢也是闲人的一种生活态度,时间都是被慢人拖延住的。

18. 文学启蒙

最早给了我文学启示的,可能是我的两个父亲。先父是传统的旧文人,写一手好毛笔字,会吹拉弹唱,能号脉开医方,能捏骨治病。在甘肃老家时,先父是县城关小学副校长,拿国家工资,一九六一年携家带口逃饥荒到新疆,落魄到新疆沙漠边一个村庄。他跑得太远了,把自己和我们一家人逃荒成了农民。但他从老家带来了中医书,我最早看到的书,是家里那些泛黄的医书,看不懂,但隐约知道那些文字能治病,能救人。

先父在我八岁时不在。几年后母亲带着我们到了后父家。后父不怎么识字,但会说书,也不知从哪听来的,他说《三国》《杨家将》《薛仁贵征西》。那些漫长的夜晚,在昏暗的油灯下,我们聚精会神听他说书,他讲的那些书里的故事,后来启发了一个写书的人。

那时我生活的村庄虽然偏远,但有一些天南海北的文化人流落到村里。他们带来了书,线装本、竖排、繁体字的老书。我小时候有幸读到几本,几乎都没头没尾,破烂成半本书。那书在村里传阅了多少年,从一家到另一家,最后到了我手里。多少年后,我写《一个人的村庄》时,常想起小时候读过的那本前后撕掉多少页、没头没尾的书。我想写的也是这样的一本书,前后被我撕掉多少页,它无始无终,但孤独自足。

(选自《刘亮程语文课:一生的麦地》,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