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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我可以随时放下笔,但不能放下生活

发布日期:2023-11-14  点击量: 2245


毕飞宇

毕飞宇 

在近三十年的创作生涯中,毕飞宇并不以高产著称,却几乎篇篇佳作——每一部作品都被赋予坚实的质地,闪耀着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和探索自我的精神。暌违十五年之后, 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新作《欢迎来到人间》——他真正“想写”的故事终于“来到人间”。

虽然《青衣》《玉米》《推拿》等关于历史书写的作品为毕飞宇带来了盛誉,但他并不想重复以往的写作。触动他的是评论家李敬泽的一番话:“《青衣》也好,《玉米》也好,《平原》也好,你写的还是历史……我觉得一个很牛的作家,最关键在于如何去体验当代、概括当代、提升当代、表达当代。”在毕飞宇看来,历史书写意味着时光已经对生活给出结论,作家不过是利用想象,依照结论梳理或者用一套话语体系再次呈现生活。一个作家如果不能与当下生活产生紧密联系,不能有效地表达当下,那这个作家最多只是做了“一半”。也因此,“最会写疼痛”的他将目光转向当下人们普遍存在的“精神疼痛”。

小说讲述了外科医生傅睿看似完美、实则千疮百孔的生活:外人眼中,他年轻有为、家庭美满,是好儿子、好丈夫、好医生。当一则意外发生,他开始自我怀疑,发现真实的自我早已模糊不清,既定的生活“失序”,向内坍毁。职场、家庭、亲友……毕飞宇的解剖稳、准、狠,在纷乱如麻的情感与社会结构中寻找人们“发疯”的源头。一如书的开头,千里马雕塑体态畸形,内心嘶吼,灵魂被囚禁在石头之内,因为压抑得太久,通常都是一边狂奔一边怒吼。

创作转型痛苦且磨人,尤其对于在创作上有高度自觉的作家来说,更是如此。小说自动笔之日起便充满曲折:原本毕飞宇只想写一部关于医院的小说,写到30万字的时候却发现结尾遥遥无期。调整思路后,创作进展顺利;2020年初生活发生巨大变化,内心激荡之下,毕飞宇决定,小说第九章之后的内容全部放弃,推倒重新写!“这部小说是我的噩梦。在没有完成之前,我无数次想要放弃,起码有十次以上。”但是,他每次都无法摆脱对时代表达的欲望与焦灼,最终还是选择写完它。

“我只关心,读者看了小说之后,能不能感受到傅睿所受到的撞击。哪怕读者对于这本书写了什么并不确定,但只要他们能感受到这种撞击,这个小说,在我看来就成了。”

当小说画上句号,毕飞宇如溺水者上岸,回归真实的人间。历经十五年淬炼,他最终成功以长篇小说的形式,呈现了一部展现当代人生命与精神世界暗流的挑战之作。

以下是中国作家网记者对毕飞宇的专访。

“现在的问题是,他为什么挽救护士小蔡?”

中国作家网记者:从早期创作具有先锋性质的作品《雨天的棉花糖》等,到逐渐走上写实的创作道路,写下《青衣》《玉米》《推拿》等一系列现实题材作品,再到如今聚焦大时代下人物的“非理性精神状态”和人本身的荒诞性,您在创作上一直求新求变,具有高度的艺术自觉。是什么原因让您愿意跳出舒适区,不断选择充满挑战性但依然是自己“想写”的东西?

毕飞宇:作家在选择技术调整的时候,内心的意愿也许没多大意义,外部的压力和需求可能才是更大的动因。我不认为会有这样的作家,他一天到晚在家里琢磨所谓的技术。在我看来,脱离了具体作品与具体诉求的技术真的不存在。《推拿》之后,尤其在疫情期间,我对内部世界,也就是精神的关注更大,这才带来了一个问题,我不可能用写《推拿》的方式去完成新作。

中国作家网记者:您曾说,《欢迎来到人间》的创作给您“噩梦”一般的感觉,几度辍笔,最终从百万字中打磨出二十万字完稿,甚至在经历疫情之后又重新改写了主人公的精神轨迹。能否具体谈谈创作过程中经历的思想挣扎和变化?

毕飞宇:不是从百万字打磨出二十万字,是总体的写作量超过了百万字,这是没办法的事。作品写歪了,你只能推倒重来。如何去判断“写歪”了呢?你写不下去了,它死在那里,它失去了内在驱动。实际上,最佳的选择是放弃。我没有放弃并不是我有巨大的精神意志力,不是。是我舍不得。傅睿的命运依然像鬼火那样闪烁。鬼火当然有巨大的诱惑,它带来的只能是噩梦。我确实很挣扎,很煎熬,可我觉得值得,我受煎熬,我的小说人物就可以大口地呼吸。傅睿活下来了,不是么?对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我也是有收获的,我为自己赢得了满头的白发,浪漫极了。

中国作家网记者:小说后半程犹如“脱缰的野马”,在某种程度上跌入“失序的世界”,与前半部分的叙述风格和节奏形成反差。您是有意为之,以此来表现主人公内心发生的变化吗?

毕飞宇:我觉得整部小说都是失序的,相比较而言,前面收着一些,这个收是为了体现加速度。如果一上来就脱缰,加速度是无法体现的。

中国作家网:这里“加速度”的设计主要是为了体现傅睿前后的心理变化吗?

毕飞宇:严格地说,疯狂。疯狂可以有多种体现,直观的体现就是失速。

中国作家网记者:傅睿原本更多地活在精神世界里,“不接地气”。在经历“手术意外”后,进入“人间”,精神恍惚抑郁甚至谵妄,身体也出现“刺痒”的症状。就像一个人突然觉醒了,认清了世界却仍然依赖于“生活的惯性”,想改变却无能为力。人的“异化”是否是一个社会走向现代化所不可避免的过程?

毕飞宇:现代化有可能带来异化么?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导致人类异化的因素有很多,宗教,权力,资本,乌托邦理想。极端一点说,人类正是为了避免异化才走进现代化的。我想强调一点,反思现代化也许是必须的,但是,那是以后的事,我们首先要面对的是如何走进。

中国作家网记者:傅睿本身性格淡漠,与亲人同事等感情疏离,但事情发生后,他与病人老赵和护士小蔡的互动却耐人寻味。他反复回访老赵的恢复情况;让小蔡帮忙“挠痒”,并要疯狂拯救她……这似乎是他对“失序世界”的一种“抵抗”和“自救”?

毕飞宇:现在的问题是,他为什么挽救护士小蔡?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给小蔡“定性”?这是我想知道的,我觉得读者也有权知道。

中国作家网记者:您被誉为“写女性心理最好的男作家”,创作了诸多令人印象深刻、饱含悲悯的女性形象。相较之下,《欢迎来到人间》中的女性人物又带给人不同的感受,比如护士小蔡“被拯救”“被求婚”,比如敏鹿在婚姻中的被动和迷茫……能否谈谈这部作品里的女性人物?

毕飞宇:小蔡是这部作品的尾随者,作为一个乡下姑娘,她有时代感的强迫症,她努力成为时代。也许,真正具有时代强迫症的不是她,反而是我这个叙述者和记录者。很不幸,她最终成了被拯救的那个人。在时代感和被拯救之间,有它内在的逻辑么?至少我没有发现。我记录了这个过程,而我没有找到逻辑,这是我书写这个人物的动因。

当冷静与激情都不值得信赖,虚构不可避免

中国作家网记者:您曾说过,“傅睿身上我最在意的、警惕的是他的虚妄性”。虚妄性的信念让他的挣扎和反抗犹如陷入“无物之阵”,为何选择创造这样一个文学作品中并不常见的人物,傅睿身上是否反映了某种当代人的共性?

毕飞宇:在这个时代,我的生活和你的生活一样,大概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在现实,一部分在网络。如果我从不上网,仅仅依靠我的现实生活,我大致上是可以判断我们的生活的;反过来,如果我很少参与现实,每天都在网络上溜达,我大致上也可以判断我们的生活。可问题就在于,这两个判断无论如何也对不上,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说,这样的对立是不应该发生的,可它偏偏就发生了?你说,我一个作家,能无动于衷么?不能。实际上,我真正要表达的并不是现实世界与网络世界的对立,我是说,在现实世界,我们的冷静是哪里来的?同样,在虚拟的世界,我们的激情是从哪里来的?我可以依仗的逻辑起点到底是哪一个?在任何一个时代,如果它的冷静与激情都不可信赖,作家的虚构将不可避免。

中国作家网记者:您提到,最渴望的事情是“充分呈现我们的非理性”。“抢救哥白尼”和“拯救小蔡”段落中的意识流手法运用令人印象深刻,呈现出了人物的非理性状态。您认为,在作品中精准把握和呈现一个人的非理性,比较困难的部分是什么?

毕飞宇:表面看,它更多地涉及想象,这是当然的,这些部分如果失去了想象真的很难抵达,但是,我更想强调的还是认知。简单地说,你得做宏观的把握,然后,由这种把握选择想象的方向。作家需要完成人物,即使是非理性的,傅睿有傅睿的方向和情态,老赵有老赵的方向和情态。所谓的准确,是完成了各自不同的人物。

中国作家网记者:您觉得哪个人物相对难以描摹和准确把握?

毕飞宇:也不好这么说,很难说哪一个个人更难。长篇小说不管体量如何,哪怕只有十五万字,它终究是一个大场域,重要的还是所有的人物所构成的整体关系,在不同的区域里,他们的关系又有轻重缓急。小说里有一个很次要的人物,钟点工明理,你说她容易写么?不一定的。老赵轻度骚扰了她,她是要有回应的,为了这个回应,我停了一个星期,事实上我被难住了。最终她说,叔叔,你闹。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知道明理这个人最终确立了。她确立了,老赵就确立了,老赵确立了,傅睿就确立了。我的体会是,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不存在孤立的难,它是整体难。话又说回来,没有难度,写作还有什么意思呢?常识是,只有高强度的负荷才能带来内分泌的改变,我们的快乐就来自这样的改变。

中国作家网记者: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谈到“疯癫的世界永远不是理性世界可以到达的,永远是理性世界的对立面,只要理性世界仍然占领统治世界,无论以何种形式,非理性的癫狂就会一直和它战斗下去。”这是否可以解释小说的结尾在似真非真的状态下,以癫狂的飙车和梦境(非理性)撕开理性世界的一角,展现生活真实的一面?

毕飞宇:毫无疑问,福柯对中国作家的影响是深远的,尤其是对我们这一代。否认福柯的影响是不明智的,我只是告诉我自己,我不是为福柯写作,更不可能为印证福柯而写作,我写作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如果我的写作实践了福柯的某些观点,那我只能说,认识也有共性。无论东方还是西方,谁也改变不了日月同天的基本事实。

生活如此被动,我能做的唯有虚构

中国作家网记者:面对当下中国现代化迅猛发展、互联网信息时代千变万化、光怪陆离的现实,当代文学是否会陷入某种叙述困境抑或“叙述断层”?

毕飞宇:我无法对当代文学做出评估,我所拥有的仅仅是粗浅的视觉记忆。我们的长篇越写越长,长篇小说越来越厚,就是这样。我个人不喜欢这个局面,当我们纠结于长度的时候,这对长篇小说一定是不公平的,对汉语尤其不公平。我同意你的说法,叙述困境和叙事断层,我认为困境和断层都在,这个差不多已经是显性的了。但是,如果我们把眼光放长远,开始眺望90后或者00后的作家时,也许我们也有可能出现新的收获。困境和断层真的不一定是坏事,文学就是这样的,生生不息的文学史其实也是汹涌澎湃的断裂史,天才和断层永远是亲兄弟,好吧,亲姐妹。

中国作家网记者:在创作一部新作品时,会有意识的寻求突破和转型吗,创作过程中会有焦虑吗?如何解决?

毕飞宇:我不会刻意去转型。我的转型来自外部,简单说,我需要面对的对象不一样了,渴望表达的东西不一样了。我当然是焦虑的,夸张一点说,甚至是拧巴的。但是我要明确一下,不是写作让我焦虑和拧巴,相反,因为焦虑和拧巴,我才写作。这不是同一件事。某种程度上,是写作缓解了我。我写作是想解决生活所带来的内心问题,而不是解决写作的问题。当写作成为问题的时候,我会随时放下我的笔,这没什么,放弃写作对我来说从来不是问题。我的问题是无法放弃生活,不能放弃自我的存在,尤其是我的存在感。我能做的就是写,也就是虚构,对我来说,虚构即存在,虚构可以给我自由与积极。生活是如此被动,是虚构给我带来能动性。

中国作家网记者:期待这部小说未来被影视化吗?

毕飞宇: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小说是由两样东西构成的:描写、叙事。叙事极为主观,它不受时空的限制,对影视改编几乎没有用。一个对影视化有较高期待的作品,不可能把小说的重点放在叙事上。所以说,要回答这个问题,几乎不要去问作者,读者把自己想象成导演就可以了。

《欢迎来到人间》

《欢迎来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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