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紫辰(山东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高三)
“没事吧,小楠。”
我看着蜷缩在卫生间角落的瘦弱的身躯,想了很久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唢呐声终于停下来,世界好像在音落到地上的最后一刹那时,真正清静了。
其他的徒弟也经常一个人默默流泪,能理解,干我们这行的,情绪不稳定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但小楠和别人不一样。从她第一天跟我学习,我就知道,她的心理素质比同龄人要强得多。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流泪,即使是亲眼看着自己唯一的亲人躺在那里,她仍旧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做着她的本职工作。那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后面几天,她休息的时候会一个人摸索着一个信封,但是不打开。我很好奇,但从未过问。
她的泪珠在脸上滑过,最后被口罩接住。
小楠缓缓起身,我扶她慢慢站好,她眼里噙满了泪,说道:
“师父,我能化,我还能化很多人,我只是……”
她的话被咳嗽打断了。我才想起来面前这个孩子是第一波回岗的人,身子还没恢复好。这几天连轴转的工作让馆里所有在岗的人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体,所有人都在强撑精神面对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短时间内暴增的工作量。救护车的鸣响连绵不断,哀乐连绵不断,眼泪连绵不断。我也从未预料过有这么一天,实在是措手不及,又不得不打这场仗。
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懂,小楠。走的人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又都是老人。馆里那么多人都适应不了,何况你呢。”
话音刚落,唢呐声又响了。我和小楠心里明白:这家人也是花大价钱排上了“完整服务”。唢呐手小王告诉我,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抢手”过。之前回村过年,村里人都一律不让他出门。现在,要么花大价钱“加塞”请小王他们来走“完整服务”流程,要么凌晨来排队,或者草草了事,再没有别的办法。小王说,他宁愿自己永远不要这么“抢手”。
哀乐像针刺进我的耳膜,脑袋上的神经突突的跳着,太阳穴发涨。小楠向外看去,悄无声息地又落下一滴泪。外面是刺眼的蓝天,太阳微斜,马上要黄昏。
“人老了,受不住病,就垮了。”
小楠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这几天来,我们见了许多沉默无言的子女,有的还年轻,有的看上去事业有成,有的疲惫不堪,有的还咳嗽着。以及流泪的,哭嚎的,懊悔的,自责的。我的泪水往肚子里咽,痛感交织在肉体和思想。没有人能轻易地控制生死,但是一场不起眼的病,一个不注意的动作,一份本该是孝心体现的赠礼,都让人撕心裂肺。遗憾和无常,是人最难接受的命题。
我点点头。小楠从小是跟着奶奶长起来,她的父母关系并不好,她只有在奶奶身边才不是个累赘。后来她考上一所普通大学,担心奶奶身体,于是把奶奶接过来住。我总是暗暗感叹命运坎坷,前几日奶奶突然离世,她那瘦小身躯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就这么轻飘飘地,被风吹走了。
我拉着她到办公室坐下,那里安静。
“我家里其他亲戚看我奶奶身体不好,一直悄悄商量着要让奶奶立遗嘱。”
小楠突然讲道。她平日里从来不和单位其他同事讲自己的故事,除了和我——兴许是将我当成了大姐一样的亲人。她会在和我一起下班锁门的时候提几句,剩余的,她不想讲,我也不问。我只是担心她太多事情憋在心里,撑不住。人心都是肉长的。
“那天,我一下班看见家里围了一群人,呜呜泱泱,有刚下火车的,有从村里赶来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亲戚。”
小楠冷笑了一声。
“我来不及打招呼了,拿着酒精冲他们一顿消毒。他们哪管得上病毒,他们只在乎我奶奶手里那些钱。可是她这个小老太太,哪有什么钱。”小楠的泪很轻很轻地从眼里落下。
“家里的老房子、地,甚至是她的嫁妆首饰——他们全都要分的清清楚楚。我那个不好好学习的表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当上的律师,西装革履,坐在奶奶面前,教她在他们早就准备好了的遗嘱上写她自己的名字。”
在殡仪馆工作这么些年,我见过很多穿西装的人,笔挺又高傲。但有人穿着西装跪在床边哭到晕厥,有人嫌脏躲得很远,走的时候还用手拂去西装上若有若无的灰尘。这里是人性的熔炉,真心和虚伪我们都看的清清楚楚。我拍了拍小楠的肩膀。
“我还找了找呢,果不其然,我爸妈都没来。”
小楠不再哽咽,语气平淡寻常,听起来轻飘飘的,但我知道这句话在她心中是多大的重量。
“那群人走后,第二天,我听说舅妈一家发烧了。”
我的心一紧,后面的故事我能猜到不少。小楠也是第一波被传染的。
她给我讲她带奶奶去住院、去挂号,凑钱交医药费,给亲戚们打过去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正忙。有钱的人也救不回来,何况是小楠。我好像看见了她在医院里,看着那么多老人孱弱的喘息,她的泪流干了,流出来的是割碎心脏的冰茬。
后面她给我打了电话。全部的故事就知晓了。
我才知道,她坐在奶奶身边为她化妆时,不是心痛至麻木。
她想用眼睛认认真真记下奶奶的最后一面,用手送奶奶走完她在人间不易的一生。
就像她小时候被父母抛弃,奶奶接她回家一样。
我的视野忽的一下被眼泪模糊,深觉心酸苦痛,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唢呐声停,我抱着小楠,只感受到小楠肩膀的颤抖。她的泪流尽了。她肩上背负的沉重,我难以想象。人间凉薄,唯一的温情被雨打风吹去,最后剩她孑然一身。难以想象她的坚强,将要支撑她继续走过多少个春秋。
过了一小会,小王突然冲进来,把手里的唢呐往地下一砸。唢呐和瓷砖地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送走最后一位,不吹了!今年我吹的够多了!我买了烟花,姐,你叫着咱同事,带着小楠上车,晚上,咱放烟花去!”
我和小楠没缓过劲来,看着小王。
“今天跨年,你们都忙忘了!我买了点烟花,跨年咱这儿能放了!”
小楠的泪珠静悄悄地又一次落下,她笑着看着我。
今年馆里不会再有人来了。今年马上就要结束了。
于是晚上,我们在一个无人的广场上坐下,小王把烟花放在广场中央,身手矫健的点燃。
我看见小楠再一次摸出了那封从未打开过的信封。
“奶奶临走前塞给我,让我过年那天打开。”
我好奇的看着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撕开信封。小王点完烟花,飞速跑到我们身边。
信封里是一个红包,红包里是一百块钱纸币,皱皱巴巴。
烟花飞上天,伴随一阵剧烈的响声,在黑暗无边的夜空绽放璀璨的火花。
借着火光,我们看见纸币上扭扭歪歪写着“小楠”两个字。
我看见小楠嚎啕大哭,但是我听不见她的哭声,我的耳边是烟花爆炸的剧烈声响,是过年的热闹气息,是灌进耳朵里的烈烈寒夜,是寒夜里悄无声息又惊天地的花开。烟花在夜空中瞬逝,新的烟火再一次飞上天空,炸裂漫天。
“姐,你说,她什么时候学会的写我的名字呀……”小楠趴在我耳朵边,用最大的声音,满脸泪水的问我。
“她明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小楠哭着,笑着,抱着我。
我恍惚间听到了远处救护车的沉重的呜咽,但紧接着就被天空中炽热的声音淹没。
我在小楠的眼泪里,看见了闪闪的烟花。
所有的痛苦的一切,炸裂在黑夜。我们虔诚地迎接眼底的热烈、光明和爱。
丧钟不再为任何人而鸣。
(指导老师:孟岩)
【点评】
“所有的痛苦的一切,炸裂在黑夜。我们虔诚地迎接眼底的热烈、光明和爱。”文章以深沉、甚至让人感到沉痛压抑的笔调,描述了小楠在殡仪馆工作的情景,特别是小楠为奶奶送行的场面,更让人心生悲痛,感人肺腑,同时揭示了人世间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结尾处的议论,使文章的格调变得高昂起来,带给我们昂扬向上的力量和新生的希望。“丧钟不再为任何人而鸣”与文章标题遥相呼应,结构严谨。(夏冬 资深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