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 病
□张雨虹(湖南省宁远县第一中学高二9班)
四周都是华丽而大气的小洋房,但因多年没人居住,房子黑森森的,透着股股凉意。中间矮小的平房倒显得些许格格不入,朱红的门漆已掉得不成样子,房前的小空地却没有像其他房子门前般荒草丛生。
“付婶,借一下镰刀呗——”七叔推开平房的门,门内黑而空旷,不见人影。
“付婶?付婶?”
“镰刀啊?就在门后——”七叔循声走去,却发现一个老人颤巍巍地拄着根棍子,一步一步地挪着走出来,像深秋狂风中孤零零挂在枝干上的梧桐叶,稍有不慎就会落下。七叔赶忙上前搀扶。
“您老人家这是怎么了?几天前还在地里忙个不停。怎么就这样了?”
付奶奶并不回答,只说:“人老了不中用啊!这下下不了地种菜可怎么办!”
“怎么还不让孩子们回来看看,再这么下去您自己生活很困难啊……”七叔正巧看到放在桌上的老人机,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桌旁。
“你……你要干什么?”付奶奶眼神变得警觉起来。
“您都这样了,肯定要打个电话让他们回——”
“别打别打,人老了肯定会有点毛病……”她艰难地拖着两条腿,咬着牙向电话那边移着,急得像被人抢了糖却又无可奈何的孩子。但七叔两三步就躲开了。
电话已经拨通,手机“嘟——嘟——”地不紧不慢地响着,把时间拉得更长。七叔紧盯老式老人机的屏幕,等待着电话的接通,可“嘟——嘟——”声在房间里回荡了好几次后,传来的却是“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七叔只好又试第二次,谁知老人机只短促地“嘟”了一声,就又传来同样冰冷的人工语音。
“他们现在在忙,都说了不要打扰他们,你怎么就不听呢……”
大儿子真的在忙?那小儿子呢?尽管希望早已没有当初那么强烈,七叔还是试着拨了号,这次老人机传来了舒缓的拨号音乐,似乎是为了缓解一下略微焦急的心情。
小小的屏幕上显示着“正在拨号”,却迟迟没有变成“通话中”,正当七叔想要放弃时,终于,电话接通了!不知为何,七叔感觉自己有些激动,他抑制不住地咧开嘴,话都跑到了嘴边,却比电话另一边晚了一步。
“都说了没事不要总给我打电话!时间久了你又记不得了?我要做调查写报告忙得很!你在家什么都不做,就不要耽误我工作行不行?到底有什么事?快说!”
尽管隔着一层屏幕,七叔却能感受到往脸上喷飞的唾沫星子,看见对方瞪得溜圆的眼珠。七叔有些被惹恼了,但还是整理了一下心情,说道:“强仔啊?我是七哥,你妈最近脚不灵便,走路都不稳了,你这个态度可不好。”
对方愣了几秒“七哥——七哥啊?七哥你怎么来了?哈哈,七哥好!七哥好!工作哪里比母亲的身体重要,是吧?哎,说来惭愧,今天老板又冲我发火,工作又不如意,我这人您也知道,脾气比较直啊,平时我也不这样的,刚刚对你们态度不太好,多有得罪啊。我母亲她脚怎么了……”
经七叔和小儿子商量后,付奶奶当天被七叔送到了县医院。医生说当下最好先住院观察几天。付奶奶住在多人病房内,每一次开门,她都会扭过头去看向进门的人,盯着进门的人看好几秒,又垂下来。入住第二天,她突然听见病房门外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莫非儿子们回来了?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心都要跳出来了……
而门外,两个西装笔挺,皮鞋擦得锃亮的人正在与七叔交谈,谈了没多久,病房的门突然开了,“真的是你们!你们回来啦!哎呀呀,怎么还是这么瘦?准是又忙着工作就又不吃饭了。啧啧啧,怎么穿这么少就赶回来了?肯定记不得带棉服了吧,家里正好有几件……”
“腿不是不好吗?怎么还过来开了门?快坐下快坐下,不然待会加重了怎么办?”大儿子眼里满是关切,想要上前搀扶。腿?付奶奶这才感受到,膝盖传来的剧痛让她突然再难以有余力说出话来,身子突然软了下去……
但谁也想不到,她这一瘫软下去,再醒来时身子变得更加虚弱。她开始抽搐、厌食、呕吐,浑身无力。虽然只过了仅仅几天,她却觉得已经走完几年的苍老历程。本该读书的孙子孙女也陆续来到病房,看望面色惨白的她。最大的那个孩子看见她后愣了几秒,但还是略显别扭地叫了一声“奶奶”,剩下两个孩子微微皱了皱眉,也相继生硬地叫了一声。她愣了几秒,是在叫她吧?她瞪大了眼晴打量着三个孩子,明明说得出来谁的眉毛、谁的鼻子像谁的爸爸,但组合在一起是那样陌生,陌生得她都不敢应那一声“奶奶”。
孩子们大都来了又去,病房里更多时候都是些不认识的人,有时候人很多也很冷清。她也曾想过自己要是干不了活了,宁愿喝农药毒死自己也千万别一直拖累着后代——自己身体难受算了,后代也难过。可现在病房里没有农药,她只能无助地听孩子们感叹自己做个检查又花了多少钱,一天下来又要了多少医药费。“你个老不死的,真是个累赘!除了连累他们你还会做什么!这下他们上不了班算了,还要为你花那么多钱……”她越想越气,转过头去正想和大儿子说话,看见他双眼正紧盯屏幕,张开的嘴又闭了起来。大儿子是那么认真,让她想起小时候写大字时,小家伙也是一样的神情。唉,那个时候是真的难熬啊,帮他们交完学费后要饿好一阵子,不过时间也真是快啊,一下就长大离家了……她忽然变得伤感起来,过去或艰苦或难忘的日子一幕幕闪过。她有点哽咽,可举目望去,到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咽了下去,咽进再无人知晓的肚子里。
她愈发虑弱无力,明明意识仍清晰却手脚不听使唤。医生说这样的病症他们还从未遇到过,还是换家医院吧。出院后付奶奶却让儿子们把她送回家去,说受不了转院一路颠簸,还不如回自己的家自在些。
老人说不去那就不去吧。小儿子把车停好在医院大门外,准备接一家人回去。刚进车门,一股让付奶奶有点恶心晕眩的味道扑鼻而来,这就是汽车的味道吗?看来没坐过还真有点不适应。
车子很快上路,小儿子有些惊诧于不知何时已修好的回村小路,它们是如此平坦而开阔。于是他把车开得更快了。
路上,小儿子突然说话:“哥,妈的医药费我也垫付了不少,你也不做点什么?”
“哎,你这话就不对了,我陪母亲住院陪得最久了。母亲今年的伙食费还是我给的。”
“你的意思是我没给?谁不知道你在摆样子……”争吵像点燃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开。
“别吵 ……”两兄弟都没听见付奶奶使尽全力大喊的声音。
“别吵……”付奶奶突然剧烈地咳起嗽来,毫无血色的脸都快涨红了。一旁的小孙子却注意到了:“奶奶,你要干什么?”
“枕……枕头……”
“你要枕头干什么?”
“枕头……套……”
吵闹声仍在继续,付奶奶本就冰凉的手却带着她那还没说完的话永远垂了下去。
后来两个儿子翻遍所有枕头套,发现了两万块钱。没人知道她怎么省吃俭用攒下这么一大笔钱来的。只有七叔知道,付奶奶经常跟着自己坐三轮去集市卖菜。无论再怎么劝,年过七旬的付奶奶都要在田里整天不停地忙活。
葬礼举行得异常隆重,奶奶的身体被安放在用当地最名贵的木材制成的棺木里。乡里最有名的戏班子被请到平房前,带着哭腔咿咿呀呀唱着。村里不少人来到平房前,让小平房有点不适应这份热闹。付奶奶的后辈们都跪在棺材前。
“爸爸,奶奶她为什么要对我说枕头套啊?”
“她应该是想让我们帮她洗一下,可现在洗了也没用啊……现在不要在奶奶灵前说这些,知道吗?”大儿子说道。小孙子本来想说点什么,看到父亲严肃的神情又把嘴闭上了。
入土那天,大儿子哽咽着说:“都不再多留点时间让我再孝敬一下您,您说您怎么就……”“医生说他们也治不了这个怪病,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呢!”
“别这样想!付奶奶能有你们这么有孝心的儿子,能有这么风光的葬礼也算有福了!”一位村里人说罢,传来好几声附和声。
“一个星期前还看她在田里没事一样干活,到底是什么怪病呢?”七叔喃喃自语,但声音马上就被喇叭唢呐声盖住。
(指导老师:雷国琼)
这是一篇很有创意的小小说,描写了主人公付奶奶得了“怪病”,葬送了性命。读罢沉思,为小作者冷眼观人世人生,热肠斥魑魅魍魉而感慨。到底是谁得了“怪病”?中华民族的美德“以孝为先”,从土地中走出的文明,何时变成了“怪病”,难以医治?小作者笔下,付奶奶风光的葬礼、凄惨的晚年、艰难的人生,不断叩问每一个文明社会中的文明人,到底什么才是人生的价值。文本中,付奶奶最后留下的枕头套里包裹的两万元钱,以及周遭的声音,织就了一张大网——付奶奶对孩子们的付出与爱,会不会从一开始就埋下了“怪病”的根呢?而付奶奶身上却又有着千千万万农村老母亲的特征,这“怪病”令人思考。本篇小小说主题深刻,视角独特,故事情节紧凑,人物塑造较为细腻,值得肯定。(王蕊 正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