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要义
舒晋瑜,《中华读书报》总编辑助理。200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深度对话茅奖作家》《以笔为旗——军旅作家访谈录》《说吧,从头说起——舒晋瑜文学访谈录》等。作品多次在《美文》《当代作家评论》《中国作家》《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发表,多次被《新华文摘》、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作家文摘》等转载。连续15年担任国家图书馆文津奖初评委,多次担任施耐庵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评委。
很高兴有机会和大家一起探讨散文,分享下散文创作方面的理解和感悟。
每次参加作文比赛的评选,散文是占比最多的一类文体。我所在的《中华读书报》,负责的版面主要来稿也是散文。我本人呢,从高中时学写散文,自己订阅《散文》《散文百家》等等。参与工作以后,写得少了,但读得更多,采访作家之前,我一般都要找到他们散文阅读,我认为这是接近他们心灵的最佳途径之一。读散文、写散文、编散文——作为一个资深的散文爱好者,我很乐意把多年来写散文、读散文的一些心得体会和大家一起分享。咱们谈的思路,围绕主题有三个关键词:阅读、欣赏、创作。但是在谈的过程中,可能也会有融会贯通,赏中有读,读中有写,希望大家能从中多少获取一点有效的收益。
在开始之前,我先给大家介绍两篇文章。一篇是 《贾平凹:一个农民的书写》,发表在2011年3月17日《人民日报》,被收入某省的语文考卷,占18分。一篇是貌似发表于2014年05月18日的《新民晚报》,因为关于吴先生我写了好几篇,删节之后只能大概分辨。这篇占考卷的25分。
给大家看这两篇文章,并非敝帚自珍,待会儿我会和大家再聊聊几篇更精彩的作品,发这两篇文章,是和大家一起看看阅读欣赏存在理解上的偏差。当我的文章被作为考题分析的时候,作为作者,我本人未必能答满分。
作品分析与诠释是对作品的延伸和完善,但是并没有一定的标准答案。在目前的教学体制下,我们还是应该按照教学大纲的要求,尽量接近所谓的“标准答案”。
结合这两篇文章,我想谈谈是考卷之外的内容,涉及怎么写的问题。
先简单给大家看一下资料,了解吴小如先生的学术背景。再简单谈谈《那条叫吴小如的鱼,游走了》的创作状态。这是我流着眼泪写的,写完之后,每一次看都要掉眼泪。是对这位性格坦荡的大学者遭遇不公的命运的惋惜,更为了他没有完成的学术研究。文章发表后转载很多,我想主要还是因为用心写了,好文章要首先要感动自己才能感动别人。
这是考卷外的花絮,占用了大家一些时间,咱们再一起看看名家的散文。谈散文的阅读、欣赏和写作,首先我们要谈谈阅读的要义。
文学欣赏一定有差异,时代、民族、身份,包括个人差异。为什么对同一部(篇)作品的理解,甚至我们都同时喜欢的一部(篇)作品,喜欢的原因也各有不同,正是“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但是阅读也还有其共通之处,为什么是哈姆雷特而不是哈利波特,关键还是要有经典的作品值得反复赏析。
我们面临的首要问题是什么是好散文。因为工作的原因,我采访了获中国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的三十六作家和五十多位获鲁迅文学奖的作家。摘录的这几段谈散文的观点,都是从他们的采访中得来的一手资料:
舒晋瑜:您怎么看待散文这一文体?
铁凝:我不认为散文是文学品种中的小摆设或者填空。有人会说要做一篇小说,但散文在某种意义上有不可制作性。写散文首先要求真,所有人写作,唯独在散文里有真的性情。小说的叙述者可以是两个人,叙述者可以是旁观者的态度;散文不可以,如果没有真正触动你的东西,就不能写,对散文我没有经历过制作感,没写过虚构散文。每当我写散文,我在做一件事,就是我在做人生的学徒。散文确实关乎你的人生,不像小说有时候可以规划。正因为有这个特点,散文在某些方面有高出小说之处。我不轻视散文。
舒晋瑜:您认为什么样的散文才是好散文?
张抗抗:好散文要有真情实感,这是常识;好散文要言之有物,这是通识;好散文要有美的语言,这是定识。现代流行的白话文散文作法,脱胎于唐宋赋格明清小品,已摈除了八股文的死板教条规则,变得富于创造性。现代散文是一种散漫无定的文体,既可寄情山水、亦可直抒胸臆;既可叙事亦可咏物,既可抒情亦可言志,是一个无限大的自由空间。然而,散文须有散淡之心,不可服务于某种浅近的功利。散文须有形不浮于色的章法,断不可散乱无序,近年来我们读到的那些好散文,大多遵循以上原则。我本人多年从事散文创作的心得,尤以第二点言之有物为要。若说小说中的“我”隐没在故事后面,那么散文就是一个站在前台的真我。小说若是旁白,散文就是独白。小说是写给他人的,而散文,是写给自己的。
那么好的散文的要义究竟是什么呢?根据我多年的创作经验和思考,我认为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好的散文是有生动的语言。
语言是进入一切文学作品的门坎,好的语言,能让我们翻开任何一页就吸引阅读。大家是不是有这样的同感,有时候只是翻翻,看上几行字,就被吸引着往下读?看电视看网文甚至玩游戏,都是同样的道理。我一直是比较抵触电视剧的,因为自制力比较差,一般看上一集就很可能全部跟下来。但是今年因为疫情,我也追了几部剧,包括《三叉戟》《隐秘的角落》,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些剧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悬念丛生,探讨人性的复杂,看上几眼,立马被吸引住了。那么语言的功能是一样的。每个人看重的不一样,我看重语言,也许你看重情节,还有的同学看重细节,并不矛盾,都是我们进入好作品散文的途径之一。
贾平凹的作品大家可能都接触过,我读过他很多包括小说散文在内的作品,但是他的《定西笔记》中有一段话,我读了之后多少年都忘不掉:
“拳大的一个土豆掰开来,里边竟干面如沙,如吃栗子。我是一手拿着让嘴吃,一手就在下边接着掉下来的碎散渣,然后就噎得脖子伸直,必须要喝汤喝水。”
这是贾平凹的散文语言。大家吃过这么面的土豆吗?吃过的肯定有同感,没吃过的,相信也能感受到土豆入口时的干面如沙。好的文字是有感染力的。贾平凹去定西的所见所闻,贾平凹写定西的太阳和冷的感觉,独特,新鲜,自然朴实不饰雕琢。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推动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跟着看下去。这就是刘亮程的文字。
这样生动的文字,一下子能打动你、击中你,让你心神为之摇曳,过目不能忘怀。
其次,是丰富的细节
细节来自什么?来自细致的观察,来自叙述的耐心,如果追究更深层次,还来自我们对文学、对生活的爱。不知道大家是不是熟悉《燕子的目光》(作者是前苏联作家尤里·库兰诺夫)。作品一开头就告诉人们:
燕子们都长着双黑色的、总是直瞪着的小眼睛,从不斜视,也从不眯缝着眼睛蹙额地看人。
这篇散文的好处在于,它写燕子的动作、神态、习性既符合生活的真实,又巧妙地将作者对燕子们的“内心世界”的假想揉了进去,因此读来既可信又富有情趣。由于观察细腻并充满对那些小生命的怜惜、同情,这种“赋予”显得十分自然,丝毫不使人感到勉强、生硬,字里行间流露着作者对生活的挚爱,对自然、对燕子世界的充满同情的关注。
2008年我第一次采访原野,至今记得他当时过说的一个细节:有一回,看到一只花大姐落在音箱上,鲍尔吉·原野就把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一二》拿出来。他问花大姐:你想听吗?他打开音乐,《一八一二》中真正的炮声把花大姐震跑了。“我希望像花大姐一样,背着美丽的吉普车到处飞,挺好的。”原野说这话的时候,真诚善良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向往。他有一颗和万物平等相处的赤子之心,所以他欣赏音乐的时候会问一句:你想听吗?
原野的笔墨是简洁的、深情的,活泼又明快,朴素流畅,一派自然天成。
其三,是饱满的情感
散文以情动人,这是大家公认的。 情感是散文制胜的一大法宝。写散文,需要融入真诚的情感和爱,比如原野曾经有过独特的观点(见材料10);但是我们也要注意,有时候会情感泛滥。有位高考作文阅卷老师就说,每年作文阅卷,那些经过“悲情训练”的学子们,都要写死一大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所以更多的时候我们还要注意节制,表达情感要注意分寸。幽默与节制是鲍尔吉·原野写作之树的根系之一。
比如鲍尔吉·原野的《流水似的走马》,我最先看的是他写《父母亲》一章。这是最易写,也是最难写好的。里面收入《我爸》(见材料8)《我妈》,依然是原野式的风格;幽默、风趣、节制、凝练。“如果父母还在的话,儿女才感到幸福”——多么朴实,却是引发读者深入骨髓的共鸣。写爸爸战争中受过一次枪伤,却以“多偶然”一笔带过。不去大肆渲染,却举重若轻。
作家需要处理的生活素材比超市的商品还多,节制是什么?是区别一个人会不会写作的分水岭。契诃夫在三千多字的短篇小说《凡卡》中用几个着墨浓淡不一的人物就写出俄罗斯大地无休止的苦难,其中的细节比金子的光芒还亮。这里就有节制的力量。
《我爸》我爸当兵参加过辽沈战役,受一次枪伤。一颗国民党子弹贴着他脚底板穿过,感觉像被火钩子烫了一下。当时他在战马上,子弹轨迹与他抬脚的角度刚刚好。“多偶然。”他说。
就一句话,但却值得反复阅读与品味。建议大家有机会多看看原野的散文,真诚、幽默、灵动、节制。你能感觉到他的文字像草叶上的露珠轻盈透明,也能听到露珠滑落时的叹息和悲伤。当然,或许它的滑落是故意的捉弄,带有一丝顽皮。
阅读因此变得生动了。
席慕蓉读过《流水似的走马》后说:“这本书像银器上的镂刻,我可以感受到它的慢,这些花纹上附着匠人的呼吸,是用手指肚摩亮的。”大家细细品味这句话,“镂刻”是指原野创作的工匠精神,对艺术的虔诚和执着,以及对文字细致的打磨。
舒晋瑜,《中华读书报》总编辑助理。200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深度对话茅奖作家》《以笔为旗——军旅作家访谈录》《说吧,从头说起——舒晋瑜文学访谈录》等。作品多次在《美文》《当代作家评论》《中国作家》《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发表,多次被《新华文摘》、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作家文摘》等转载。连续15年担任国家图书馆文津奖初评委,多次担任施耐庵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评委。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校园文学委员会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