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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雄:《〈红楼梦〉写作之美》——动词妙用的乐趣

来源:中国校园文学网|王雄 发布日期:2020-11-04  点击量: 3919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这是《红楼梦》中《葬花吟》开头的两句诗。在这十四个字中,竟然有六个字是动词,可见曹雪芹对动词运用的重视和喜好。语言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尤其是动词的运用,除了能增强动感表达外,还能出其不意地给读者丰富的联想和意象。

塞尔维亚哲学家帕洛拉德·米维奇说:“动词是肉。”    

动词在汉语句子里多用于谓语,是句子中的主要成分,几乎每个句子都离不开它。在词汇的海洋里,动词是最富于表现力的。与其他语言相比,汉语的动词又是最丰富的。同一种神态、同一种动作的描述,都有许多动词可选择,变化奇妙无穷。    

法国作家莫泊桑曾经说过:“不论人家所要说的事情是什么,只有一个字可以表现它,一个动词可以使它生动,一个形容词可以限定它的性质。”这句话深刻表明了,精准用词在语言中的重要性。    

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家都十分重视动词运用。巧妙地运用动词,对刻画人物性格、浓郁生活气息、表现小说主题,都能够起到出神入化的作用。可以让小说人物“活”起来,让所描写的事物“动”起来,写人如见其人,写物如见其物,写景如临其境,极大地增强人物和事物的真实感、形象感。    

曹雪芹作为一位杰出的语言大家,他十分讲究动词的妙用,以表达人物的神态、行为和心理活动,以及事物和环境的存在、变化和消亡。《红楼梦》的语言艺术成就,达到了我国古典小说的最高峰。特别是动词的妙用,更是炉火纯青,让这部作品增色不少。    

一、用动词表达人物语言和神态,增强人物形象的生动性。《红楼梦》里的人物形象,大都是通过动词来刻画人物的动作和神态,表达人物的特征和特点。动词用得巧,能以一当十,增强生动性、形象性,准确地表达人物个性和人性本质。    

曹雪芹特别善于运用动词,或精选动词,或动词活用,或选择多个动词组成动词群,准确表达人物神态、语言个性,传递人物内心情感、内心感受,使人物形象鲜明、个性,富有特色。

1. 单音节动词,即一个字的动词。

汉语动词尤其是许多单音动词,含义丰富,简洁明了,结合力强,用法也最为灵活多变。《红楼梦》在遣词造句中,极为注意单音动词的运用。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这个单音动词“泼”字,就十分传神、生动,准确地勾画出王熙凤醋意大发的情形。众所周知,王熙凤形象丰满,泼辣是其性格的主要特征。一个“泼”字,把凤姐刻画得惟妙惟肖。若舍去这个“泼”字,凤姐的形象就会无从谈起,淡然失色。    

第五十二回,病卧在床的晴雯,得知小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后,十分恼怒。骂大夫只会骗钱不给好药,骂小丫头们像钻了沙子,跑得找不见了。“说着,只见坠儿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个单音动词“蹭”字,可谓经典至极。坠儿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晴雯叫她,她又不得不来。这种害怕、理亏、胆小的猥琐心理,一个“蹭”字,让其跃然纸上。    

曹雪芹在描写人物的习惯动作时,也十分善于用一个单音动词来表达。贾府里最受宠的贾宝玉,见到贾母、王夫人,永远都是“滚”进怀里。德高望重的贾母、病恹恹的林黛玉,经常是“歪”在床上、椅子上。猥琐的贾环,其姿势就是“猴”着。刘姥姥则是从炕上“跳”下来。    

第二十五回,宝玉“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    第五十三回,“贾母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回,又自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妈、李婶笑说:‘恕我老了,骨头疼,放肆,容我歪着相陪罢。’”    第二十二回,“这日早起,宝玉不见林黛玉,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

当然,王熙凤也有“滚”的时候。第六十八回,贾琏金屋藏娇尤二姐。“凤姐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把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凤姐的这个“滚”字,显然不同于宝玉撒娇的“滚”,有两个含意,一是演戏,二是撒泼。    

宝玉也有“歪”的时候。第四十六回,鸳鸯、平儿、袭人议论贾赦逼婚之事,被宝玉听到了。“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    

诚然,宝玉的“歪”与身体无关,是心情沉重的表达。    

宝玉也有“猴”的时候。第二十四回,宝玉讨吃鸳鸯胭脂。“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子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宝玉的“猴”,显然不同于贾环那种猥琐的“猴”,表现的是一种天真与童趣,让宝玉顽皮娇痴、单纯幼稚的形象充溢纸上。在此,曹雪芹用了“凑、闻、猴、粘”等一连串的单音节动词,简洁、明了、鲜活地描绘出一幅十分具有动感的画面。    

《红楼梦》中还经常出现组合式动词。即以原来的单音词作为语素,在前面或后面加一个同义或近义语素。如,打量、疏散、逃亡、恭敬、饥饿等,意在加重语气表达。

第二十七回,“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事?’凤姐打量了一打量,见他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    

“打量”,即仔细地察看。在这里,用于加重语气,显示出王熙凤一种居高临下的霸气。    

2.动词重叠    

在单句或复句中,让某个动词重复或重叠出现,称之为动词重叠。    

动词重叠具有很强的动作性,又称动作动词。动词重叠,分为单音节动词重叠和双音节动词重叠。有学者统计,《红楼梦》中的单音节动词重叠共计出现了1264次,其数量远远超过双音节动词重叠。    

《红楼梦》中的动词重叠大约有AAAAABABAABB四种重叠形式。前两种为单音节动词重叠,后两种为双音节动词重叠。AA式,如“坐坐”“尝尝”“想想”等。AA式,即在动词之间加“了”连接,如“摸了摸”“掖了掖”等。ABAB式,如“商议商议”“排解排解”“打听打听”等。AABB式,如“拉拉扯扯”“指指点点”“唠唠叨叨”“嘟嘟哝哝”等。这四种形式,功能各异,呈现出不同的表达特点。    

第八回,贾宝玉和薛宝钗互认通灵宝玉和金锁。“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这“摇摇”二字,为单音节动词重叠,准确鲜明地表达了黛玉走路的神态。如果改为双音动词重叠“摇摇摆摆”,这就成了刘姥姥走路的样子了。

第六十二回,湘云醉卧花丛。“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漫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这“醒醒”二字,既表达了一种对湘云的善意提醒,也是对湘云醉眠花丛美态的呼唤。    

《红楼梦》中的动词重叠,一般多以肯定形式出现,而否定形式一般只在疑问句、反问句或双重否定句中出现。    

第五十二回,“黛玉道:‘若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笑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那个里头呢!等过日收拾清楚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这个“见识见识”暗示着一种怀疑或疑问。意思是,真的假的啊?让我们见识一下不就清楚了?   

第九十三回,贾芹走进书房,只见那些下人指指点点,不知说些什么。这个“指指点点”,既是疑问句,又通过后面的“不知说些什么”,构成了反问句。    

3.动词连用    

动词连用,就是连续运用多个动词,一层一层推进,动态地描述和展示事物形态。    

第二十五回,凤姐遭遇马道婆的魔法。“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要杀人。”    

一连三个“见”、三个“杀”,层层递进,恐怖不已。杀鸡杀狗,一片“鸡犬不宁”的悲惨景象。

第四十一回,刘姥姥进大观园,鸳鸯让他辨认杯子的木头。刘姥姥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讲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    

睡、坐、吃、见、听、讲,这一连串的动词,一层一层推进,把乡下人的生活,特别是乡下人与树木的依赖关系,描绘得有声有色。   

 第三十三回,贾政“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一连三个“拿”字,把贾政气急败坏的神情、迫不及待要打宝玉的愤怒,充分表达出来。由三个动词,组成一连串的动作,层层递进,而且很有操作性。把人捉住是前提,拿来大棒是手段,把人捆上打是目的。    

接下来写道:“贾政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了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    

一个“踢”字,一个“夺”字,一个“盖”字,又是三个动词,联动传神。踢,表示愤怒已极;夺,表示急不可耐;盖,表示力度很大。特别是“盖”字,很适合形容打板子,因为板子面积很宽。再说,铺天盖地之感,多有声势啊。    

第六回,刘姥姥进荣国府。“来至荣府大门口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说西呢。刘姥姥只得蹭上前来问:‘太爷们纳福。’”    

掸了掸、教、蹭,一连串的动作,生动形象地表达了刘姥姥初到贾府时的恐惧、胆小、讨好、敬畏的复杂心态。这种不紧不慢的动作,也正是老太太的特征,细细品味,妙趣横生。

第十九回,宝玉突访袭人家。袭人“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几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是忙着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便捻了几个松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拿、铺、垫、取、掀、焚、盖、放、斟、送,又是一连串的动作,形成了庞大的联动结构语式,立体地展现了袭人忙而不乱的贤惠。如果仅仅用这些动词,曹雪芹好像并不满足,又在动词前面一连用了四个“自己的”,来强化宝玉的尊荣和袭人对宝玉的感情。此时的贾宝玉,在情真意切的袭人眼里,确实成了“宝玉”。在家人面前,袭人也显示出她与宝玉的恩爱和情义。    

4.动词活用    

这里说的动词活用,是指不改变动词的词性,只是打破某些动词的常规用法,强调动词的灵活、灵动运用。动词活用,关键是要巧用,往往一个字,就可以搅活一个细节、一个情节。    

第四十七回,柳湘莲痛打薛蟠。“薛蟠先还要挣挫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出来打我?”

这里用“点了两点”,是一个充满动感的细节。柳湘莲行走江湖,有一身好武艺。而薛蟠就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花花公子。柳湘莲暴打薛蟠,也就使了两三分力气。依柳湘莲看来,用脚踢薛蟠,也就是点了点,而薛蟠却是鬼哭狼叫的。一个动词“点”,搅活一个细节,妙不可言。    

第五十七回,紫鹃吓唬宝玉,说林姑娘要回苏州,让宝玉发起呆病来。“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    

一个“出火”,动宾词组,把贾母对紫鹃的愤怒和对宝玉的心疼,刻画得入骨三分。“眼内出火”是很传神的细节,其实这个细节,就是一个“出”字搅活的。    

紧接着,“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他们来的船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    

一个“掖”字,把宝玉的孩子气、呆病,表达得活灵活现。掖”就是塞进去的意思。试想一下,如果换一个动词“塞”,“坊”改为“塞在被中”,这种场景的动感、灵性就差了很多。同样是动词,词的选择也是很有学问的。    

第一二〇回,雪地里的宝玉飘然而去。贾政叹道:“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哄是动词,指说哄骗人。在这里既是动词,也作形容词。宝玉的一生都在哄人,他一直在欺骗贾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