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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强:“中年”的忧伤、辽阔与坚韧

来源:光明日报 | 王士强 发布日期:2020-10-14  点击量: 2604

——李林芳诗集《听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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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后诗人李林芳新近出版的诗集《听螺记》显出了她诗歌创作的一些重要变化,简而言之,她的写作呈现出较为明显的“中年特征”。从年龄看,已届“不惑”、近于“知天命”已是不折不扣的中年,此时的人们已经历了人生的诸多风雨和酸甜苦辣,对于人生有了更为深入和客观的理解,这一时期他们或许已不那么乐观、自信、富有激情,但却多了宽阔、从容,更为丰富,更具内涵。李林芳的近作正是如此,它表达了中年的艰难、困惑、忧伤,也体现着中年的开阔、坚韧、睿智。

“青春写作”到“中年写作”是一次蜕变,也是一道门槛。李林芳此前主要以其关于“艾涧”的诗写而为人瞩目。“艾涧”是她诗歌写作重要的关键词,也差不多成为一个标签。“艾涧”与现实、故乡、记忆有关,既是一个作为价值归属的乌托邦般的存在,同时也是映照时代现实、反思现代文明的一面镜子,构成了具有丰富张力的审美空间。总体而言,“艾涧”是一个具有古典特征的存在,与之对应,李林芳的书写也具有较明显的抒情性、情感性。一定程度上,抒情是与青春联系在一起的,李林芳此前的写作也可称之为青春写作。“青春写作”主要的倒不在于写作者的年龄,而是在写作的主题、风格、精神特质、表达方式等层面,或者说,它更多是一种美学风格。青春写作几乎是每一位诗人都需要经临的写作阶段,而且有的人的青春写作时间跨度很长,甚至一直处于“青春期”,永远“长不大”,终其一生的写作都属于青春写作。这样当然也可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成为优秀的诗人。但是,如果一位诗人一生只写一种诗歌,一生都走不出青春期,无论如何还是有片面性、局限性的,够不上全能型、重量级的诗人。对于一位真正的诗人来说,不懈地追求与探索、不断地超越自我是必然而内在的要求,是诗人时时都要面临的课题。显然,李林芳正在尝试走出“舒适区”,进行自我的突破与变革。

人到中年,会发现人生终归是一场“独角戏”,没有人可以代替自己生活,每个人都需要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正如《独角戏》中所写:“这一世只是一个剧本/众生有相,神在高处/开关打开,无论故事的架构多么令人嗤之以鼻/走着走着,就进去了/看着看着,就流泪了/从出生到消逝,一颗泪水的滚动也有自己的轨迹//一个人在大地上行走,一个人/摇晃着自己的影子,迷失,重生”,这里面有对生存真相的揭示,有对生存迷思的咏叹,也有对生存困境的抚慰。而《残局》更是直面生活、直面命运之后的体悟,其中有自然与平和,也有悲痛与惨烈,面对人生之“残局”,面对个人之微渺与弱小,更凸显出人之为人的光辉与强韧,这样的诗是有内在力量和感染力的。随着阅历的增加,中年无疑会经历更多的失败、挫折,遭遇更多的疾病、疼痛,中年的诗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失败之书”“苦痛之书”,李林芳的《草药记》所处理的,正是“中年之病”:“沉迷在中年的沸水里。我邋遢,破败,周身寒气”,这或许才是中年的“常态”和本来面目。对此,“我”希望“闪电的鞭子,雷霆,山上呼啸而来的风/皆做药引,”以之来“析出骨节里的盐,毛孔里的乏和厌倦”,通过“一剂猛药”来“对付如山倒的病体”。但是,“我”已然不抱有过于乐观的期待:“还来得及打扫战场,准备对峙和厮杀,我只求对症/这么多年,我早已/不奢望被拯救”。这里面包含了心酸、苦痛、不甘,同时也包含了睿智、豁达、从容!这样的诗句,自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所能够写出。

李林芳的书写愈来愈开阔、沉静,更具丰富性与复杂性,在不显山不露水中包含了波诡云谲和气象万千。《中年之后》写“中年之后,祖母留在西墙上的老挂钟/调匀喘息,滴答滴答,一个人走着/不疾不徐,有礼有节/一个人倒退着走,开始倒计时/进退有据,不疾不徐”,《我清空了自己》写“我清空了版图上的山川、河流、沟壑/清空了曲折起伏、回环往复/一湖坦荡的水,我无遮无拦的国土/清空了西风、烈雨和暴脾气”,均宠辱不惊、从容不迫,极具内在性。《大雪日还乡》中,“天地迢迢,已赐下一张空旷的宣纸”“炉火旺,亲人在,闲话家常的人轻言微语/大地上的人群,抱团取暖的鼹鼠”同样包含有大悲悯与大自在。显然,李林芳近年的写作已实现了自我的超越和蜕变,在人生境界与写作格局方面较之以往确已不可同日而语。

“中年”自非一味地退却、放弃、自否,而更多的是有“进”有“退”,有“放”有“收”,是在明悉了自己的限度之后的有所为有所不为。中年写作中的李林芳仍然是有坚持、有追求、有信念的,她的写作褪减了此前单向度的热烈与明澈,但却增添了厚度、深度和“理解的同情”,在一定程度上,这样的写作是更为深刻、成熟也更值得信任的。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她收敛了自己,却收获了一个更为丰富同时也更为强大的自己。实际上,她从未放弃自我,也从未放弃世界,比如,她坦言“我的身体里有一个动物园/蛰伏着野生的、未经驯化的小兽”(《我的动物园》),她从“巍峨的螺壳里”听到“噼啪作响”的“大风”,看到“正在架起一顶旋转向上的楼梯”(《听螺记》),而在《自画像》中所写“收敛羽毛,藏起老虎汹涌的金黄”实际上也正是写她自己……我们看到,李林芳的心仍是不驯的、坚执的、自由的。这种不驯、坚执、自由,因为“中年”而更具内涵和人性的光辉,也具有更为动人的艺术力量。

写作是一场修行,同时也是一次次的破茧成蝶。李林芳的写作已然走在了一条更为开阔、更具可能性的道路上。在这样的基础上继续前行,写出更多优秀的作品是可以期待的。

 

作者简介:王士强,山东临沂人,主要从事中国当代诗歌研究与评论。天津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作家评论》等多处发表论文。出版著作《烛火与星光》《消费时代的诗意与自由——新世纪诗歌勘察》《天津当代诗五家论》等,曾获扬子江诗学奖、澄迈·诗探索奖理论批评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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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芳诗作欣赏


听螺记

 

似乎柔软的肉体抽离

空下来的宫殿才是美的

搁浅在沙滩上的螺,耀目,华丽

似乎屋宇旧了

掠过墙壁的风才是暖的

主人的体温离去,天马行空的波澜犹在

安居的时光又一次铺在海面上

 

海鲜楼的地下餐厅里,主人点了两只大红螺

像两座九层妖塔,两只螺

一只凉拌,一只热炒

两只美丽的螺壳是八岁女儿的礼物

鱼缸里两只金鱼,蜷缩在阔大的宫殿

一整夜,我听见大风吹进庙宇

噼啪作响,一根根从深渊里打捞上来的骨头

敲打着陶瓷,我的身体瘫软下来

巍峨的螺壳里,正在架起一顶旋转向上的楼梯

 

草药记

 

白术三钱, 黄芪一两

还要当归、地黄、防风和小柴胡

身体的药方,只求对症:固元,清热,祛湿,解淤

还要理顺疲沓散乱的经络

 

泥罐,小火。沸水里,喊魂者一遍遍叫着

她们在乡下,埋伏在方言里的乳名

红参被叫做泥骨头,刨开沤了一个冬天的褐色泥土 

红色的细根蔓延了山势,潦草,肆意

细小的红绳子抽打着春天瘫软的烂泥

黄芩独立于野,眉目细长,执拗如初

小柴胡腰肢纤细,淡黄的小小花朵,略胜于无

而甘草已被疯长的野草淹没,她喜欢于江湖混迹

 

多年后,当我在艾涧和桔梗相遇

我把她倒挂的紫色花苞叫做紫铜铃

她憋了一小布袋的话要说:故乡的春天里

为了从头下护住她洁白的根茎一块“野人参”

霸道的农子

一脚把我盛药草的篮子踢下山谷

 

沉沦了这么多年,当我站在中药房的药柜前

久未涉足的山峦

从药斗里次第打开

山峦逶迤,陈年的药草,扑朔迷离的香气

沉迷在中年的沸水里。我邋遢,破败,周身寒气

 

我的药,闪电的鞭子,雷霆,山上呼啸而来的风

皆做药引,析出骨节里的盐,毛孔里的乏和厌倦

一剂猛药,对付如山倒的病体

还来得及打扫战场,准备对峙和厮杀,我只求对

这么多年,我早已

不奢望被拯救

 

自画像

 

总是愿意低头,青草袭来暗香

野花在侧,一路开放

雨水洗过的石头,有清矍之气

秋风吹拂过的溪水,一下子就老了

一如既往的懵懂

仿佛时光镜像里的母亲

一直在这里,又像从没来过

而我,从我的旧影子里走出来

山川在,河流在,爱过的艾草长满山坡

紫苏在微风里荡漾,叶片乍起细密的锯齿

一闪而逝的锋利,对万物

持有戒心,也只是偶尔乍起羽毛

再缓缓倒伏下去,小刺,微毒

按下不表,与世事暂且和解

有草,有木,方方正正的比划压住轮回里

蒸腾的野气

在人间,适时下沉

像日落西山

收敛羽毛,藏起老虎汹涌的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