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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019年2月15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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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波:第四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提名奖获得者 2019-01-23 09:51:07  发布者:  来源:本站

作者简介:周晓波,原名周毓滔,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邵阳市十一届、十二届政协委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江南时报》、《微型小说选刊》、《作家文摘》、《中国报告文学》、《湖南文学》、《朔方》等刊物,公开发表作品6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老夫子》等6部文学专著,200余万字。获邵阳市委市政府首届文学艺术奖。短篇小说《索赔》获湖南省报纸副刊作品一等奖,湖南省好新闻二等奖;《保险柜》获中国报协城市党报分会好作品三等奖。长篇小说《老夫子》获湖南省作协重点作品;凤凰网首届原创文学大赛三等奖;邵阳市第七届五个一工程二等奖;第四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提名奖;《邵阳晚报》全文连载,被评论界称为转型社会的“微型标本”。教育科研课题《农村中小学优质校园文化场构建的探索》获湖南省第二届基础教育教学成果二等奖,教育部基础教育教学研究成果三等奖。主编邵阳文库《徐君虎集》、《刘长佑集》、《江忠源集》。

 

 

 

内容提要:《老夫子》讲述一个乡村中学教师王敏之的故事,运用点面结合的手法,成功塑造了老夫子的形象。他安贫乐教,真诚地献身教育,成果显著,现实处境中却一无所有。囊中羞涩,上学途中为节约五毛钱车费被赶下车;小舅子新屋落成,被当做苦力使唤。时间精力都奉献给学生,女儿沦为差等生,升学无望;妻子出轨,风雪之夜捉奸,临阵退缩,唯有借酒浇愁;妻子离婚,嫁给有钱的商人。始终评不上优,晋不了职称,为了职称,被迫送礼,结果大病一场。被学生郑娟秀暗恋,他坚守师德底线,不越雷池半步;和女教师李灵芝真心相爱,却徘徊犹豫,错失良机,分道扬镳。为了中毒女童,慷慨解囊;主持正义被城管打伤,索赔只要对方认错敬个礼;危房倒塌,为抢救学生壮烈牺牲。

王敏之是个具有丰富内涵与审美意蕴的底层知识分子典型,他的内外交困、痛苦挣扎,反映了商品经济大潮对社会生态的腐蚀,坚守知识人格、人文理想和道德底线的人被视为异类、一根筋、摆臭架子,甚至被冠以老夫子的名号,成了茶余饭后消遣的对象,承受着强加于身心的巨大压力。那些在灰色地带如鱼得水者反而处处得意,巧设名目收取学生费用的王主任和生活作风不检点的关校长在以权谋私之余、双方尔虞我诈之中,意外地因学校名列前茅的中专升学率而调任升职,与王敏之在教室倒塌时奋不顾身挽救学生壮烈牺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令人掩卷深思。

老夫子的短暂一生,折射出基层教育的困局,以及师魂堕落、利益至上的灰色校园生态,也管中窥豹式地揭示了争权逐利的社会大环境。   

 

 

 

5

放学后,关海南独自在校园里溜达,眼睛不时往杨菲菲房门口睃。杨菲菲出来,锁了门,拉着儿子小毛,匆匆往校门口去了。关海南想跟上去,又觉不妥,走了几步,踅身转来,踱到厨房门口,见大师傅赵青山宰杀鸭子,就问:“肉球,今晚食堂吃鸭子?

“王主任请客。”

正说着,王松来了,扬着一瓶酒,嘻嘻道:“校长在这里,害我到处找。今晚,请你喝一杯。”

“开口笑,五星,好酒!”

“乡政府招待县领导剩下的,老婆给我拿了一瓶。”

“你老婆真好,你却有理无理打她,没良心!”

“天上落雨地上流,夫妻打架不记仇嘛。”王松嘿嘿地笑,关海南跟着笑了。王松将酒交给肉球,交代就近放在他房里吃,还得准备几斤米酒。

吃饭时,刘承祖以及赵明东、向建标、仇学军、唐立勤几个毕业班班主任应邀前来,徐运清几个年轻单身汉,听说有酒喝,蚂蟥听到水响,不请自来。老师们打好饭,三三两两走了。王敏之来的时候,赵青山房里已经摆开,刘承祖喊他一起吃。王敏之答应了,打好饭又匆匆走了。

“老夫子怪得很,从来不吃别人的东西。”仇学军说。

“不吃别人的,也免得招待别人,吝啬鬼都一样。”徐运清接口说。

“各人的性格和生活习惯不同,有人喜欢吃吃喝喝的热闹,有人不喜欢,这有什么奇怪?”刘承祖瞪了徐运清一眼。

开始吃饭了,王松将鸭的翘尾选给关海南,这是他的嗜好,没吃到会生气。关海南一口一个,打起包口吃得咕咕响,还用手捂住嘴,生怕漏了骚气。一连吃了两个,还有一个?王松将几个碗翻遍了,没找到。大家一齐动手翻寻,筷子在碗里打架。关海南咽着唾沫,圆鼓鼓的眼睛跟着一双双筷子转动着。只有赵青山没有动,他说:“别找了,我以为没人吃,把一个翘尾丢到瓦背上去了,幸好有人告诉我,是校长的爱味,剩下的才没有丢。”

关海南一听,连说“可惜”,站起来走出去。大家不知校长要干什么,也跟着出来。只见关海南找来木梯,架在屋檐上,在柴垛里抽了根竹棍,爬到屋檐口,东张西望:“肉球,记得丢在什么方向?”肉球一会儿指这边,一会儿指那边,关海南爬上爬下,梯子移了好几个地方,折腾得汗流浃背。

“肉球,到底在什么地方?”关海南有些生气了。赵青山比划着,说他这么扬手一甩,至于落在什么地方,实在搞不清,说着把脑壳一拍:“刚才屋背上有只大花猫,别是被猫吃了吧?”王松盯着赵青山:“是你这只馋嘴的胖花猫吃了吧!”赵青山的脸一下就红了。大家才想起,鸭翘也是肉球的爱味。关海南下来,沮丧地丢了棍子。

回到房里重新坐下,王松端起酒杯笑容可掬站起来:“今天,毕业班挑大梁的精英都来了,明年新寨中学的希望寄托在各位身上,我代表学校先敬大家一杯酒,预祝明年捷报频传。”

大家都站起来,所有的杯子碰在一起。干了酒,落座后,赵明东给各位斟上,端着酒杯站起来:“我代表毕业班老师敬各位领导一杯,感谢领导对毕业班工作的关心和支持,我们一定尽心尽职,把这届毕业班搞上去。”

大家干了杯,然后开怀畅饮,比划吆喝,热闹非凡。可惜酒也少了,菜也不足,很不尽兴。

散席后,王松邀关海南打麻将。关海南说:“我有点事,你们玩吧。”王松、刘承祖、赵明东、徐运清四个搓起麻将。向建标几个旁观一会,感到没趣,相邀“锯椽皮”(打字牌)去了。关海南站在走廊上,望着黑黝黝的连绵远山,一双清亮媚人的杏眼,从那厚重的暗影里浮出来,眨啊眨的。关海南按捺不住了,往楼下走去。楼梯很黑,找到路灯拉线,拉了一下,灯不亮,接连拉几下,断了。关海南气恼地扔掉拉线,扶着光滑的水泥拦板,一步一步摸索着往下走。走了两个“之”字,美人蕉的暗影耸在面前。他以为没有台阶了,松了扶手,放放心心踏下去。谁知一脚踏空,身体向前倾倒,摔了个狗啃屎。还有两级台阶没走完,也怪他太心切了。

关海南爬起来,吐着嘴里的泥沙,门牙松动发痛,咸腥咸腥的。走到吊井旁,提了桶水洗手,两个手掌被水一浸,针刺似的。忍住痛,捧水把口洗漱干净。想要尿了,就往厕所去。站在厕所门口,却不敢往里面走,黑咕隆咚的,熏人的恶臭逼面而来。关海南四处张望,没看到人,急急走到操场里的苦楝树下尿去。尿柱强劲地冲在沙地上,在寂静的校园中发出很响的哗哗声。这是很危险的,别人看到校长乱拉尿,成何体统?将乌龙轻轻摇动,尿儿散成雨点,微微的沙沙声,听起来有点诗意。正在痛快,冷不防一束雪白的手电光扫了过来。关海南心头一惊,紧急关了闸门,裤裆一拉,手电光正好扫在身上。

“校长,观夜景吧?”

“房里闷热,出来透透气。”

“这天气真是的,只怕要下雨……”

杨菲菲进女厕所去了。关海南站在那里,尿道胀胀的难受,一股尿硬生生堵在里面,那滋味!他正望着厕所的黑门洞发呆,见杨菲菲出来,灵机一动,借了手电进厕所去了。掏出乌龙,发现内裤尿湿一大块,幸好天气热,不觉得凉。站了良久,尿不出来,乌龙受了惊吓,还在发懵。揪着乌龙不断地摇晃,终于尿了出来,淅淅沥沥的一泻,蛤蟆拉尿,顿时轻松。

关海南送电筒来,杨菲菲在给小毛洗澡,忙给小毛抹干身子穿上衣服,从床底下扒出个西瓜。关海南扫视一下,学校配置的简易木床,办公桌椅,陈设和其他老师没有多少差别,不同的是,有个红漆小方桌,四把小椅子,靠墙一把旧的长沙发。沙发对面墙角矮柜上,搁一台黑白电视机。

关海南将电筒放在小方桌上,在沙发上坐下,掏出烟卷来抽。杨菲菲剖开西瓜,好红的瓜瓤,胭脂一样。挑了一块叫小毛送给伯伯吃。小毛双手捧了瓜瓤送到关海南面前:“伯伯吃西瓜。”关海南丢了烟卷,接过西瓜:“小毛真乖。”从口袋里摸出张十元钞票,塞到小毛手里。小毛拿着钞票很高兴,看到妈妈使眼色,很懂事地把钱退了,不管关海南如何逗劝,始终不肯收。关海南放下西瓜,拉着小毛的手:“伯伯带你去买糖。”杨菲菲阻止不及,关海南拉着小毛走了。

离商店还有二十几步,关海南叫小毛站着不要动,自己独个走进商店。薛正新正在清点钞票,一抽屉的零碎票子,见校长来了,赶紧关了抽屉拿烟给关海南抽。

“老铁,有什么好副食?

“自个吃,还是做人情?

“自个吃,三两米常吃不饱,到了这个时候饿得慌。”

“买朱古力甜薄脆吧,这种饼好吃。”

“买一箱,多少钱?

“你老人家要,拿去吃吧,数什么钱。”

“这可要不得,许多人瞎嘀咕,说我关某得了你老铁多少好处。”说着瞟了薛正新老婆一眼。胖女人红了脸,忙转过身,低头和面灰。

“那就照进价,数二十块钱。”

关海南数了钱,拿起那盒饼正要走,小毛走进来,叫道:“伯伯,伯伯,我来拿。”伸出两只小手去接饼盒子。关海南迟疑一下,手不觉抬高了许多,对小毛微微一笑,走了出去。小毛突然受到冷落,眼圈一红,要哭了。薛正新拿了颗纸包糖给小毛,小毛没有接,低着头走了出去。关海南在外面暗处等着,见小毛来了,去拉小毛的手。小毛用力一挣,跑掉了。

关海南加快脚步,紧跟着小毛走进杨菲菲房间,把饼盒送到小毛面前:“小毛,给你。”小毛没有接,走到妈妈身边坐下,咬着手指头,茫然地望着关海南。“小毛,还不谢谢伯伯。”小毛把嘴嘟起,很不情愿地接过去。杨菲菲朝沙发另一端挪了挪,让出一个空位。关海南紧靠着小毛坐下,打开盒子,拿出两块饼干给小毛。

“校长,你的手怎么了?”关海南这才看清自己的手掌,蹭去了好几块皮,红肉丝丝的。“我这里有红药水。”杨菲菲给关海南涂药水,浓郁脂粉香味热烘烘的把关海南熏晕了。他饿虎似的瞪圆了眼睛,杨菲菲一双杏眼,正好波光荡漾地淹过来。关海南恨不得一下把杨菲菲的娇躯揽入怀中,看到小毛奇怪地盯着,只好霸蛮按捺住。杨菲菲收好药水,打开电视机,给关海南端来西瓜,顺势坐在关海南身边。关海南边吃瓜边找话说,告诉杨菲菲,何林的工资照发,各种补贴等放了假再说,免得别人抵触。杨菲菲自然千恩万谢,感激不尽,一双眼睛阉鸡似的直往关海南脸上撩。关海南毛焦火躁,手一滑,捉蟆蝈似的把杨菲菲搁在沙发上的一只手握住。两只濡湿的手摩挲着,纠缠着,像两条交尾的蛇。

好一会儿,杨菲菲把手抽出来,催小毛睡觉,哄他说,放晚间新闻,没有好节目。小毛坚决不肯睡,找来一本画报,缠着杨菲菲讲小狗乖乖。杨菲菲不耐烦地说:“不讲,太晚了。”说着站起来,走到床沿上坐了,胸口明显地起伏,两眼火辣辣地盯着关海南。关海南被这目光罩住,全身的血液万马奔腾,但碍着小毛,只能死死挺住。“小毛,伯伯给你讲小狗乖乖。”小毛把身子凑过来,摊开画报。《小狗乖乖》只有图形,没有说明文字,关海南胡说八道。讲着讲着,小毛打起哈欠,很快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关海南丢了画报,猴急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杨菲菲……

 

9

 

王敏之下了车,谢过孙师傅继续赶路。公路两边都是新修的楼房,瓷板贴面,豪华气派。改革开放不到二十年,就冒出这么多的富人。内弟倪新祥靠承包建筑工地发了财,这些人又是怎样发起来的?王敏之边走边想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不一会就到了。六层高楼在斜阳中闪闪发光,很多人进进出出。屋前空地上,有个帆布大篷,里面一溜泥砖砌的灶,灶上摆着大铁锅,有个铁锅里码着人头高的木蒸笼。灶后是排案板,许多人在切菜。倪小艳低头烧火,满头满脸的汗水和锅灰,几丝乱发被汗水粘贴在额头,模样有点滑稽。王敏之走过去,从裤袋里摸出手帕要倪小艳抹脸。倪小艳说:“一点锅灰,有什么要紧!”还是接过手帕胡乱揩了几下。王敏之有点可怜妻子,大热天的,谁愿意当这个烧火佬呢?

“你去休息一会,我替你烧。”

“烧火累不死人。你领到多少工资?

王敏之把袋里的钱掏出来,伍元以上的票子全给了倪小艳。

“只这么多?”倪小艳数了数,疑惑地望着王敏之。王敏之说小芹交学费借的钱扣了。倪小艳愁容满面嘀嘀咕咕:“不知小蓉小飞他们拿多少?”

“我们无法同他们相比。”

“比是无法比,太少了,惹人笑话。”

“你身上有多少?

“卖香蕉的本钱是妈妈的,这段时间生意不好,只聚了三百块。”

王敏之心想,不过拿三百吧。但他没说出来,人情往来素来由妻子做主。岳母喊王敏之,叫他跟一辆四轮车去拖桌凳。

来到租桌凳的那户人家,胖鹅似的女主人将桌凳数目点给王敏之,叫他打了收条,同司机挤眉弄眼上楼去了。王敏之一个人在四轮车上爬上爬下装桌凳,累得两眼冒金花。装好后,高声喊师傅开车,没人答应,就往楼上去找。走了五六级坎子,猛然想起什么,忙踅身退了下来。过了一支烟工夫,司机打着哈欠走下来,自言自语说,这鬼天气,坐着就打瞌睡。王敏之心里冷笑。

回到家,司机同别人抽烟聊天,王敏之站在车上,拿着凳子无人接。倪小艳过来帮着接下来,边接边说,昨天拖了一天的桌凳,还要拖,不知有多少客。桌凳全卸下,王敏之往新屋里搬。岳母告诉他,二楼三楼摆满了,要上四楼。王敏之扛着桌凳经过大厅,看见两桌麻将,男人一桌有王敏之两个妹郎。大妹郎薛一坤是王敏之的老对手,十多年前,是县运输公司的司机,同王敏之争夺全城有名的美人倪小艳,结果败在王敏之手里,只得娶了二妹倪小蓉。近几年,利用县交通局局长的父亲,承包运输公司长途客车,倒卖石油、汽车指标,很快发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票子。这个时候,正豪气地在桌上锤了一锤。这个王敏之懂,赌注加大了一倍。跟着锤的是小妹郎赵秀刚,开副食批发店的,据说家产过百万。女人那一桌,有倪小艳的妹妹小蓉、小飞,两人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王敏之想起自己的妻子,惭愧不已。他默默地搬着桌凳,直到吃晚饭,桌凳才搬完。

吃饭时,妹夫妹妹向王敏之点了点头,表示打了招呼。刚吃完饭,岳母又叫王敏之跟四轮车去拉酒。赵秀刚对司机说,他店里没有开口笑酒,现在的酒席不上开口笑不像样子,已经和林老板讲好了的,只管去拉。说完,又打牌去了。王敏之跟车到林老板副食店拉了二十件开口笑回来,倪小艳带小芹回家去,他就接了倪小艳的烧火佬。

到了晚上十一点,厨子师傅完成工作要回家,岳母与倪新祥走出来。岳母提了一竹篮糖果,除了王敏之,厨房里做事的每人一兜兜。倪新祥不管男女,每人一包精装白沙烟,主事的师傅多给了一包。师傅走时交待,厨房要安排人守夜,怕有野狗。王敏之的确累了,身子散了架,准备提出回家,岳母安排守夜,他不好推脱,只好答应。

“我给你拿兜糖来,嚼着醒瞌睡。”

王敏之从岳母手里接过糖果,找了个凉快的地方坐下,剥了颗纸包糖慢慢嚼,就是嚼不出甜味,浆粑浆粑的,又苦又涩。夜渐渐深下来,汗透的衣服粘贴身上,腻腻的难受。手往脖子上抹,一卷一卷的汗垢随即落下。麻将声爆脆脆的刺耳,偶尔还有争吵声。他靠在墙上,仰头去看那黑蓝色的天空,闪耀着无数的星星,宝石似的,珍珠似的,纽扣似的——那就是郭沫若先生所描写的街市?那就是牛郎织女提着的灯笼吗?那至高至远的光点,是怎样的灵物?那深邃的慧眼,世界上的先知,正以闪烁的语言,无声昭示着,人间的种种灾难和无法预知的秘密。迷糊中,看见一只狗,一身黑毛像团浓烟,圆睁着星星般的眼睛,亮着獠牙,吊着红红的长舌头,从天上向他直扑而来……

王敏之一惊,醒过来了。麻将声消失了,到处静悄悄的,头顶那盏100W的白炽灯泡,滋滋地燃烧着。

鸡叫第三遍,岳母起来,叫王敏之去躺一会。王敏之寻了张床躺下,鞭炮声震天动地响,根本无法入睡。

 

10

 

岳母来叫的时候,王敏之好久爬不起。咬牙起了床,四肢酸痛得不知属于何人。岳母安排王敏之到菜市场买猪杂,不管价钱高低一定要买到。王敏之骑了单车就走,眼前一黑,差点栽下来。立即刹住车下来,闭眼调息好一会,骑车赶到菜市场。卖肉的刚刚到,做猪杂生意的早就等着,王敏之无法靠近,便把价钱抬上来。人向利边行,卖肉的一个个从生意人手里夺过猪杂,卖给王敏之。

王敏之回到家里,正同倪新祥结算,厨子师傅说,昨天忘了买辣椒粉,等会炒菜要用。王敏之立马骑车去了。买回辣椒粉,师傅又说要买醋。王敏之又屁颠屁颠去了。买醋回来,大家都在吃面。倪小艳给王敏之端了一碗。王敏之一点胃口也没有,霸蛮吃了些,然后帮着切菜。

贺火的亲友陆续来了。不看别的,只看来客手里的炮火,就会明白客人的身份。有钱人一大盘,在街口响起来,拖着一路的弥漫硝烟,主人老远接着了,迎财神似的迎进屋。没钱的拿挂千响或五百响电光炮,走到新屋门口,抖抖索索扯开红色包装纸,用燃着的纸烟点起来,噼噼啪啪几下响过了。主人在门口招呼一声,递上一支烟。要是遇上假冒伪劣产品,只出烟不冒火,偶尔“啪”的一声打屁似的,客人尴尬得头上冒汗,手足失措,主人的眉头皱成一把锁。王敏之知道,这种亲戚都是岳父老家的。岳父老家在偏僻的农村,亲戚是清一色的泥腿子。岳父在世时,岳母对这些穷亲戚还能勉强接待,岳父去世后,没打算同他们来往,她嫌那些傻里傻气的乡巴佬习惯,不说别的,那一脚板的黄泥,常把干干净净的地板弄得一塌糊涂,她就受不了。这次儿子进火,请帖一张也没发到乡下去,这些乡下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日子,不通味地来了。王敏之最理解乡下人,他们重的是情,认为这样的骨肉亲情,不来贺火说不过去。城里人重的是钱,这一点乡下人也明白,平时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吵烦城里的亲戚。

王敏之正在瞎想,倪新祥跑来对他说:“这些人真是,本来没打他们的算盘,一下来了这么多,不是添乱吗?桌子肯定少了,刚才打电话同人武部招待所讲妥,要六套桌凳,你到街上叫台四轮车拉回来。这是喊车的钱。”王敏之接过十元钞票匆匆走了。

拉桌凳回来,准备卸车,街口的炮火煮粥似的。岳母忙叫师傅把车开过去些,别碍着。师傅立马开过去十多米。鞭炮声越来越近,王敏之抬眼望去,前面两个人各端一盘石磨般的鞭炮,鞭炮后面的硝烟里,薛一坤和倪小蓉,赵秀刚和倪小飞各抬一块镜屏走过来。镜屏里有四个百元钞票镶拼的大字,分别是“紫微高照”和“华堂生辉”。亲戚邻居聚集着看热闹,议论纷纷,说薛姐夫赵姐夫如何了得,那四个字至少也要八千块钱。王敏之很不是味道,悄悄地躲开。

鞭炮声静了下来,王敏之要司机倒转车,看到妻子和岳母在一个角落里嘀咕,岳母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钞票交给妻子,说了几句什么话,隐约传来三个字:“别出丑”。王敏之不去管他们的事,见四轮车已退到门口,忙去卸车。妻子从他身旁走过时,眼圈红红的。卸完车交运费,司机却要十二块。王敏之坚持只给十块,开始讲好的。师傅说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要加钱。两人争执起来,王敏之指责司机敲竹杠,司机骂王敏之铁鸡公。倪小蓉正好走过来,添了两块钱,司机才把车开走。

开席时,王敏之和倪小艳没有上桌,跟厨房打杂师傅一道忙得晕头转向。只听见大厅里薛一坤洪钟般的声音:“各位亲戚,各位朋友,各位嘉宾……”王敏之想,如果这番祝酒词由他去说,能说得这样字正腔圆,满室生辉吗?钱是人的胆啊!菜出齐了,他们同师傅们一起吃饭。有个杂工问王敏之,主人家一天付他多少工钱。王敏之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厨房大师傅骂道:“没长眼睛,这是王姐夫,教书先生。”那个人忙道歉,要王敏之不要见怪。王敏之连忙说:“没关系。”

送完桌凳,暮云四合。王敏之不想吃晚饭,同岳母打声招呼,回家去了。进屋见倪小艳用筷子在一铝盆剩菜中挑选出肉块,放到冷水里洗净后用油炸。王敏之累得话都不想说,洗了澡睡下了。酣睡中被倪小艳弄醒。

“敏之,别教书了。”

“你癫了?

“这世道,没钱简直无法活。”

“我们不是活得很好吗?

“很好?这是人过的日子?你真是!一坤和秀刚都愿借钱给我们,秀刚还答应带你做副食批发,这样的条件还不好?你不出来,我一个妇人家怎么撑得起?我懂得你的性子,万事不求人,你可知道,这是人家主动帮我们。”

“不是不想赚钱,我是那块料吗?”

“谁生出来会做生意?还不是学会的。”

“一条虫只蛀一条木,我这个人,生出吃粉笔灰的命。”

“你是放不下知识分子的臭架子!

王敏之翻转去不理睬倪小艳,倪小艳也给了王敏之一个背心。

 

16

 

大家说说笑笑,不一会就到了徐运清家。这是一座清幽的小院落,红砖平房瓦屋,几棵桔子树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子,两只黄鸡婆蹲在枝丫间,好奇地看着客人。徐运清父母迎了出来,请大家到堂屋里坐了,徐伯掏烟一个一个敬,伯母手忙脚乱倒茶。徐运清摘了一篮桔子进来,选了两个黄澄澄的交给李灵芝:“这两个当阳,一定好吃。”然后,又给肖美娥拿了一个。肖美娥不接,冷冷道:“我胃痛,吃不得桔子,你费什么心呢?”徐运清一愣,瞟了一眼李灵芝,正把一个桔子递给王敏之。徐运清把篮子放在桌上,笑道:“大家自己挑。”

徐伯过来陪客人聊白话,别人对他说的不感兴趣,只有王敏之聊得来。徐伯说,他从前也当老师,那年头学生动不动揪斗老师,很寒心的。有个老师在日记本里写了一首诗,里面有“太阳虽红总要落”一句,学生说他反毛主席,开大会斗争,用牛绳勒紧箍咒,勒得死去活来。那个老师熬不过,上吊自尽了。他心灰意懒,觉得还是种田自在,就回来了。王敏之说,知识分子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受到歧视,甚至迫害,处境尴尬;近些年,受金钱困扰,举步维艰,思想苦闷,传统的师魂只怕丧失掉……

“老夫子,又在忧国忧民!”唐立勤说。

“老夫子,现在歌舞升平,国泰民安,别危言耸听,杞人忧天。”仇学军说。

“快乐器,你不要嘲笑王老师。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觉得王老师说得非常有道理。”李灵芝呛了仇学军一句。

“打牌,打牌。”徐运清搬出麻将。李灵芝说不想打,站了起来。余下正好四个人,各自选了座位坐下。徐伯说:“王老师,我们外面坐。”两人走了出去。李灵芝正要跟出去,被徐运清叫住,要她看他起一手多好的牌。李灵芝凑过去,觉得并不怎么好,单牌好几张。李灵芝站在旁边看徐运清打牌,不时地建议一下。肖美娥叫起来:“灵芝,快来给我参谋,打哪一张好?”李灵芝过去看肖美娥的牌。徐运清耸了耸肩,仇学军向唐立勤使了个眼色,唐立勤笑道:“灵芝,你来看我的,赢了我请客。”

“你们这些人真讨厌,一个人的也不看。”李灵芝走出来,在王敏之身边坐下来,静静地听他们讲话。

吃饭时,徐运清利用主人的身份向李灵芝大献殷勤,这个菜味道好,那个菜有特色,不断给李灵芝夹菜。仇学军当即说:“哑炮,你的炮口怎么专门对着画眉蛋?人家范小姐可要生气的。”

“快乐器,感情贫血是不是?范小姐坐在你身边,你就不知道让她快乐一下,你这架机器是没电池了,还是生了锈?”徐运清的话逗得大家笑起来。只有肖美娥没有笑,乜斜着徐运清,一脸的不高兴。

“范小姐真的生气了,哑炮,还不赶快去买粒粒糖,人家可要哭鼻子了。”唐立勤打趣道。

“谁稀罕他的粒粒糖?头次王主任死皮赖脸送我高档化妆品,被我骂得狗血淋头。”肖美娥站起来,端着碗走出去。

大家面面相觑,仇学军把舌头长长地伸出来,做了个鬼脸。李灵芝赶紧把嘴捂住,才没笑出声。徐运清站起来给王敏之斟酒,王敏之把酒杯藏到桌子下面:“我本来不喝酒,今天徐伯盛情,不端杯子表示一下,太无礼了。的确不能再喝。”

“别是瞧不起我哑炮,这可是刺榄米酒,珍贵的特产,国家主席也吃不到。”

“王老师,过一下壶,表示一下。”徐伯伸手把王敏之的杯子往桌面上拿,“只一点点,表示一下,好给下面的老师斟酒。”王敏之无奈,松了手。徐伯把杯子拿到桌面上,他用手捂住杯子反复申明,只过一下壶,等到徐运清表了态,才把手移开。谁知徐运清不守诺言,王敏之发觉上当,已经迟了,满满的一杯酒起了尖尖。

“徐老师,说话不算数,失陪。”王敏之说着,拿起碗去舀饭。徐运清按住他:“老夫子,我们大家陪你喝,哪怕这是杯农药,也要喝下去。”

“这不是强人所难吗?”王敏之嗫嚅道。

“哑炮,王老师不会喝酒,别霸蛮。王老师,我给你舀饭。”李灵芝说着拿起王敏之的饭碗。

“灵芝,喝酒有喝酒的规矩,你不是喝酒的,不要瞎掺和。”徐运清夺了李灵芝的碗,“老夫子,我先喝为敬。”

徐运清亮着空酒杯,逼王敏之喝。王敏之为难极了,又吱声不得。

“快乐器,鸭子,你们也干了。”仇学军、唐立勤把酒干了,朝王敏之亮着空酒杯,做了个请的动作。

“运清如此诚心诚意,王老师,干了这杯吧!”肖美娥回到座位上。

“徐伯,我真的不能喝。”王敏之朝徐伯苦笑求援。

“王老师既然不能喝,我替他喝了。”徐伯伸手去端王敏之的酒杯。仇学军拦住徐伯,对王敏之说:“老夫子,你城府太深了,喝酒图个爽快,讲个兴哄。你说不会喝酒,就不要端酒杯子,既然端起了酒杯,就由不得你!我和你同事几年,从来没看见你醉过。我们都喝了,你要不喝,太没意思了。你要知道,哑炮是做得出来的,会把这杯酒浇到你的头上。”

“不喝可以,到桌子下面钻三转。”唐立勤笑着说。

王敏之没退路了,只得把那杯酒喝了,仇学军几个鼓起掌来。徐运清又给王敏之斟上:“这杯酒,是我敬你的,你给我那堂不像样的公开课,提了许多宝贵意见,振聋发聩,受益匪浅,还没机会谢你哩。来,我俩干一杯,今后请老兄多关照。”

“那堂课的确不够成功,是准备不够。”王敏之喉咙开始发硬,结结巴巴的,“徐老师,我说话不喜欢拐弯,教书这行当,不比其他的,农民种坏谷种只一春,工人生产次品可以报废重新回炉,教师面对的是学生,像拍电影,一旦拍成功,没有机会再修改……”王敏之说着,忙把头藏到桌子下面,“哇”的一声,菜跟酒冲口而出,呕了一地。李灵芝忙放下碗,走出去倒了一盆凉水给王敏之抹脸。肖美娥一手端碗,一手掩鼻走了出去。徐伯母拿了扫帚处理地上的脏物。

“老夫子,你不会喝酒,再忧国忧民,也当不了官。要想当官就要拼着命吐几次,学会喝酒。我有个同学,是县里最年轻的局长,就是喝酒喝出来的。为了练酒量,把一坛酒放在床头,睡觉前灌一气,第二天早起又灌一气,慢慢地灌出了海量,前程也灌出来了。”仇学军煞有介事,侃侃而谈。

“你们把王老师整醉,再说这些风凉话,太不应该!”李灵芝很不满地谴责。

“哟,画眉蛋,心疼是不是?老夫子是你什么人?”仇学军反唇相讥。李灵芝的脸立刻红了,灿若桃花。

 

28

 

责任心强的老师,工作永远做不完。如果马马虎虎,改卷写个“查”字,备课应付检查,上课对着书本念一遍,下课后教科书一扔,或卿天,或玩牌,或搞第二职业赚钱,的确够清闲潇洒的。王敏之一点也潇洒不起来,像架满负荷运转的机器,没有片刻轻松。改作文有“三部曲”:粗看一遍,将错别字勾画出来,了解文章的基本内容;疏通文句,对写得精彩的细节或语句进行评点,批上眉批;通观全文,对立意、选材、结构、表现手法等方面进行总结,指出特色或不足,批上尾批。这样一来,常常一篇文章要看个把钟头。打开郑娟秀的作文本,字迹工整,卷面整洁,看上去很舒服。文章很长,把作文本写完了。王敏之一口气看完,眼眶湿润润的。可怜的人,从来没有父爱和母爱,老师给予的关怀,那样微不足道,她却如此感恩,把老师视为亲生父亲,哪里敢当?怎不汗颜?午休的钟声响了,王敏之放下红墨水笔,拿起碗筷往食堂去。

教师食堂是栋红砖平房,一间厨房,一间餐厅。餐厅十来个平方,间墙上开个四方窗口。角落里存米的四方木柜,脚生白霉,落满灰尘。柜顶搁着两捆揉皱叶子的大白菜,一篮霉臭油渣豆腐。太阳温暖如春,苍蝇成群乱飞,嘤嘤嗡嗡,油渣豆腐上黑压压一片。一个方木桌,摆在餐厅正中,油漆基本剥落,积了厚厚的污垢。桌上铝盆里,洗锅汤热气腾腾,漂着几片黄黄青青的菜叶。桌子旁边,两条矮木凳叉八着,凳面尽是黄黑的泥巴。门口两个木桶,分别盛着热水和凉水,插个长柄竹筒。洗碗时,为了卫生,先舀热水洗,再舀凉水冲。很多人图方便,不用竹筒,直接放进热水里洗一气,再到凉水中晃两下。

打好饭菜的,或站或蹲,边吃边说笑。罗朝卿用半张旧报纸贴着凳面,坐下去慢悠悠地吃,古铜色脸上挂满了柔和的微笑,口张得很宽,声音很响,特别有滋味、特别享受的模样。苍蝇在头上盘旋,碗沿上爬着一只,米饭上落着一只,他一点也不在意,翘着的二郎腿,轻轻地晃动,协和着咀嚼的节奏。磨损严重的皮草鞋格外扎眼,小棕绳维系着耳子,前面的那个断了绳,长长地伸着,像乌龟的头。这种鞋在七十年代的农村很流行,九十年代后,农村也难找了。一个六十年代的大学本科生,穿着皮草鞋,还有打着补丁的破旧衣服。王敏之的酸楚油然而生,朝罗朝卿摇摇头,排在队伍后面,耐心地朝窗口挪。

好不容易来到窗口前,分好的菜已经没有了,条案上的空盘子,一行行整齐地排列着。赵青山的平头亮着油污,国字脸黑里透黄,恰似一方没洗净的砚台。墨汁淌过脸颊,流入短脖子,漫过道道横沟,染黑了汗衫的圆领。腰间挟个装满青椒猪肉的大铝盆,左手用劲抓着,手臂青筋条条凸起。右手攥着铁皮勺子,颤抖抖地往盘子里分菜,努力想分均匀些,由于过分认真而适得其反。鼻子吸吮着,不时将窜到鼻毛尖上的黑头大青虫吸回去。实在不行了,放下勺子,拇指食指捏着,用劲一挤,“叭”的一甩,在裤管上擦抹两下,又拿起勺子。

王敏之皱起眉头,用这么个邋遢的人煮饭,真的是——其他的人并不在意,拥挤在窗口,眼睛叽里咕噜跟着赵青山的勺子转,比较着、鉴别着、判断着,以便筛选出自己合意的一份。菜刚分好,便不顾秩序争先恐后地把餐票递进去,呼喊肉球把自己相中的一份拿过来。有人急不可耐,咬着餐票,手臂一伸,将满意的那份抓起来。有人拿着菜碟子,左相右看,不满意了,要求另换。肖美娥换了四次,还不中意,叫着要换。赵青山装作没听见,实在不耐烦了,将勺子在铝盆沿上一敲,板着面孔嚷:“吃得就吃,吃不得别吃,不换!”肖美娥一愣,涨红了脸。王敏之被挤出队伍,懊恼地叫道:“排队,排队,按秩序来。”

王敏之打好饭菜,拿着空盘子去盛汤。汤瓢浮在汤面上,半盆清汤白水,懒洋洋地袅着热气。伸手去拿瓢,一对做爱的苍蝇栽进汤里,翅膀扇动,转着圆圈,荡起了漂亮的涟漪。他不得不放弃喝汤,端着饭碗走出来,蹲在池塘边把饭吃了。

 

41

 

七点多了,还不见新寨乡的中巴,候车的王敏之十分心焦。不远处的交叉口,城管在抢卖菜老头的秤。老头双手紧紧攥住秤杆,畚箕里的葱子大蒜洒在地上,七零八落。老头的眼泪夺眶而出,双手一松,秤被城管拿走,“噼啪”一声,摔在马路上,秤杆折成两段。老人嚎叫着扑向摔秤的。几个城管拥上来,推推搡搡,老人倒在地上。王敏之走上前去扶起老人,指责城管粗暴无礼。一个城管呵斥道:“站远点,别干扰我们执法。”王敏之火了,朗声道:“执法?执的什么法?前面步行街的建筑材料几乎堆断公路,车辆行人无法过,为什么不去执法?春风路口三个垃圾箱,臭气熏天,为什么不去执法?车辆到处乱摆乱放,为什么不去执法?一个乡下老人,不懂得卖菜要进农贸市场的规矩,你们这样对待他……”

“碰”的一声,王敏之下巴挨了一拳,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来。他本能地去抓那个行凶的,却被几个人死死揪住,动弹不得,右胁又挨了重重的一拳。王敏之“哎哟”一声,蹲在地上。城管咆哮:“打110,把这个妨碍公务的歹徒抓起来。”旁边有人说:“他是新寨中学的老师……”城管放了手,跳上车,一溜烟走了。

王敏之气昏了,打电话给学校请了假,叫了辆出租三轮摩托直奔法院。法官说,打架的事找公安局。转身奔到公安局。公安局领导说,行凶打人者是谁,明明白白,不需要侦查,找政府去。王敏之立马跑到政府。县政府五层高的办公楼,办公室一间紧挨着一间,红红白白的牌子把他的眼睛看花了,不知该进哪一间。壮起胆子乱撞,逢人就申诉,说城管无法无天打人。没有人搭理他,不是像躲瘟疫似的避得远远的,就是用古怪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是个精神病患者。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和善的,耐心地倾听,顿时涌起了希望。还没讲个大概,听的人不耐烦了,手一指:“干部打人,作风问题,由县委管。”

王敏之转身往县委办公楼奔,迎面碰到鸵鸟似的老人,拄着黑色竹节拐棍,穿着露出脚丫的解放鞋,看到王敏之,把弓弯的腰努力向上挺了挺,喘着粗气:“同志,村干部行凶打人,我要申冤啊!”说着朝王敏之跪下来。王敏之赶忙扶住,心中叹道:“我也是来申冤的啊!

县委办公楼与政府办公楼并排而立,一模一样的五层楼。王敏之走进县委办公室,接待的说,找纪检会。好不容易找到纪检会,又遇到了熟人,从前的同事,改了行。熟人当然同情他,还给他沏了杯茶。王敏之满以为有希望了,熟人却说:“不是贪污受贿,打架的事,纪检会不管,去找政法委。”王敏之赶紧告辞出来,心中装着根冰棍,慢慢地溶化。看见“鸵鸟”正朝他走过来,飞快地躲到高一层,害怕“鸵鸟”又朝他下跪。

来到政法委,说要找司法局。屁颠屁颠从县委办公楼奔下来,爬上政府办公楼的五层。司法局的人双手一摊:“这样的事,我们如何能管?”这个时候,王敏之也真想跪下去。从司法局出来,双腿灌了铅,几乎无法迈步,被人当成皮球踢来踢去的滋味刻骨铭心。他又看到那个“鸵鸟”,在楼梯上艰难地爬着,每爬一步,就歪倒在扶手上,张开口喘气。错身而过时,“鸵鸟”滑了一跤,要不是王敏之急忙扶住,老人肯定摔下去。“鸵鸟”气喘吁吁地说:“村干部打人,乡里不管,县里也不管……”两行浑浊的老泪在坑坑沟沟的脸颊上流淌。王敏之鼻孔一酸,泪水盈满眼眶。

大门口,人们进进出出,如过江之鲫。王敏之四目张望,寻找着什么。是在寻找“肺石”吧?古时候,只要往肺石上一站,就会有官员过问。没有肺石,只有白亮的阳光耀人的眼。是在寻找大鼓吧?从前,只要有人击鼓,大老爷就会升堂问案,给你一个公道。没有大鼓,只有银白的狮子忧郁地眯着眼睛。

为了不耽误学生的课,王敏之匆匆赶到学校去。星期六回到家里,晚上睡觉时,肋间的伤痛使他禁不住呻吟。倪小艳问怎么回事,他将星期四上午如何挨打的事说了。倪小艳埋怨他不该管闲事,吃这样的哑巴亏。第二天,倪小艳要母亲看店,陪王敏之到医院检查。没发现什么问题,医生说是外伤性神经炎,开了一大包的中药和膏贴。回到店里,正好薛一坤在,听说王敏之挨打,火冒三丈,拔出大哥大,要喊黑道上的人出气。王敏之坚决不准。薛一坤无奈,打电话给一个法官朋友。法官说,这样的事打官司得不偿失,而且没有证人,败诉的可能性很大。薛一坤关了大哥大,呆了半晌,实在不甘心,薛一坤什么人物,姐夫被人打了烟不出火不出,面子往哪搁?就打电话给派出所郑所长。郑所长是铁哥们,满口答应,一定替他摆平。

不到一个小时,郑所长的电话来了,打人城管已经抓到派出所,是临时工,没什么背景,问薛一坤如何处理。薛一坤说了句“你看着办”,挂了大哥大,交待王敏之不要有顾虑,到了派出所,条件尽管提,口张得大一些。

王敏之赶到派出所,几个凶神恶煞的城管,蔫头耷脑坐着。郑所长照例问了话,做了笔录。双方签字画押后,郑所长说:“王老师,城管大队的李某、张某、谢某无缘无故把你打伤,应负全部责任,不知王老师有什么赔偿要求?”王敏之说,赔偿免了,只要三个人向他立正敬个礼。郑所长愣住了。一个干警提醒王敏之:“王老师的嘴和右胁受了重伤,精神也受到极大的伤害,要求赔偿合理合法。”王敏之说:“嘴角出了点血,右胁有点痛,医生已经检查了,没有什么伤,只要他们诚心诚意认识错误,还要他赔什么?

郑所长觉得好笑,按王敏之的意思办了。三个人向王敏之毕恭毕敬敬了个礼,兴高采烈地走了。

 

62

 

北风如刀,冷雨似箭。王敏之走出屋来,顺着坑坑洼洼的石板路散漫地走,无意间听到两个女人的对话。

“倪小艳和林老板闹得满城风雨,王老师好像不知道。”

“这是钱害人,林老板那样的大款,哪个女人不动心?

“王老师是好人,戴顶绿帽子也太冤了。”

王敏之这才明白,那天晚上一巴掌,不过是导火线,就像任何一场战争的爆发都有导火索,而导火索并不是战争的根本原因。傍晚,纷纷扬扬下起鹅毛大雪。王敏之像个侦探,坐在副食店对门湘运汽车站候车室里,装模作样捧着一本杂志。拖儿带女、扛箱提包回家过年的,披着一身雪花走进来,呵着白气寻找座位,有人从后面双合玻璃门进来,匆匆穿过候车室,消失在风雪中。

林志发走进店里,很快和倪小艳一同出来,沉重的卷闸门“哗啦”一声关上了。倪小艳亲昵地挽着林志发,踏着薄薄的积雪,相拥而去。王敏之胸中烈火燃烧,眼睛也红了,在他的记忆中,倪小艳对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亲热过。立即丢掉杂志,猎犬似的跟上去。他走走停停,不时在电杆后面、墙角落里藏住身体。远远看着他们走进教委宿舍,不一会,岳母带着小芹打着雨伞出来,朝倪小飞家的方向走了。

王敏之盯着二楼那个窗口的灯光,耐心地等待着。雪花落在身上,把他塑造成冰雕。灯光终于熄灭,王敏之抖掉雪花,要往里面冲。可是,竟迈不开脚步。理智在问: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想留住倪小艳?只怕更加恩断义绝,更加痴心妄想。想敲诈林志发?岂不太卑鄙太无耻?谦谦君子,怎能有小人行径!把他们的丑事掀开,大做广告?她是自己的妻子,岂不炫耀自己头上的绿帽子如何“正宗”?雪纷纷扬扬的,大脑里也纷纷扬扬。他不断地质问自己,还是个男人吗?还有点骨气吗?怎么眼睁睁看着妻子和别人鬼混而无动于衷?不行,不能便宜这对狗男女!仇恨和愤怒使他热血奔涌,直冲脑门,找到一根酒盅粗细的木棒,怒狮似的冲上去。仅仅上了几级台阶,停下了。呆了半晌,拖着铅一样的步履一步一挨退了下来。他在雪地上徘徊,不时抬头望着那扇漆黑的窗户。足迹凌乱而层次分明,一幅印象派画家的杰作。终于抛了木棒,带着一身棉絮般的雪花,拐进一家小酒店。酒店里客人稀少,他选了靠墙角的一张空桌子,随意点了两样菜,要了一瓶高度白酒,咬开瓶盖,就往嘴里灌。酒团从喉间落下去,火苗儿在胸腔里翻卷、燎原,发出滋滋的声响,血液随即熊熊燃烧起来。又倒了一杯,灌将下去。这个时候,脖子被人卡住,感到窒息,额头勒着“紧箍咒”,心脏断了线,摇摇荡荡坠向无底的深渊……喝酒的客人兴高采烈,大声说笑,谁也没有在意王敏之。

“哇”的一声吐了,一腔秽物源源不断喷到地板上。心里感到舒服些,鼻腔里喷进了食物,又胀又辣,难受得泪流满面,想掏兜里的手帕,手僵直得不听使唤。老板走了过来,一边打扫秽物,一边关切地询问。王敏之倒出一杯酒,又要喝,被老板拦住。

“不让喝?我付了钱……”

“老兄,你醉了。”老板麻利地将酒杯和酒瓶拿走了。

“我没醉,拿我的酒来。”

王敏之大声呼叫,老板只得拿来酒杯和酒。王敏之倒了一杯,一仰脖子喝了,将酒杯“砰”地顿在桌上,叫道:“怎么是水?怎么是水?

“这是酒,怎么是水?你醉了。”

“真的是酒?

“真的是酒。”

“你骗我的,你是好心,我明白。”王敏之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77

 

从联校出来,王敏之心中有着古怪的舒坦,想不到送礼这样简单,将东西往别人面前一放,什么话也不用说。

去张校长家是条能通拖拉机的土路,坑坑洼洼。王敏之骑着车,艰难地选路而行。没有一丝风,路边田里的禾叶子也不动一下。一辆摩托车迎面而来,王敏之向右一拐,让出道来。自行车蹦跳几下,把他颠下车。摩托车急驶而过,后座上那个人朝他笑,觉得很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脚边有“滋滋”声,低头去看,自行车后胎正在瘪下去。

王敏之推着车往前走,看到一个商店,就去买东西。张校长既爱烟又爱酒,买了一条翻盖白沙和一瓶开口笑酒。数钱时,又踌躇了。联校一个正校长,四个副校长,还有业余教育专干,人事秘书,会计,出纳,三个屁股上戴帽子退二线的,个个菩萨都得烧香,只要一个菩萨作怪就会坏事。王敏之不得不盘算口袋里的钞票,无奈之下,把烟退了,买了两包好点心,用尼龙袋子装了,托店老板招呼自行车,朝张校长家里来。

王敏之顶着火毒的太阳,匆匆而行。前面的树叶子动了几下,有凉风了,急步朝那风儿迎上去。当他走到树面前,却没有风,树叶子耷头耷脑,一动不动。扭转身去,看到身后十几米远的树叶轻快地招展,似乎故意做着鬼脸。该死的风,竟绕着他过去了!继续往前走了一段,终于来了凉风,那种快意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太阳眨眼间没有了,一团乌云罩在头顶,像翻滚的浓烟。浓烟迅速弥漫,铺成了黑色的天幕,低低地压在旷野上。刺目的闪电将黑色的天幕劈开,一条火蛇在浓烟中一窜,很快消失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硕大的雨珠“扑扑嗒嗒”砸下来,将发烫的路面砸起一片白烟。

周围没有避雨的所在,王敏之加快脚步往前赶。雨越来越密,扯天扯地直落,织起一道无边无际、密密匝匝的水帘。衣服全湿透了,他将礼品兜紧紧抱在怀里,这是万万湿不得的。黄泥路面经雨水一泡,松软软的,鞋底粘上厚厚的泥块,根本无法迈步。把凉鞋和袜子脱下,赤着双脚往前走。裤管拖扫在地,绊住脚,迈不开步子,小脚女人似的,一步一摇晃。雨水蒙住眼睛,看不清楚道路,两手又不空,无法擦抹,只好狮子摆头,不断地把雨水甩掉。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走到村口,雨停了,红红的太阳挂在中天,犹如白亮亮的火球,湿漉漉的热气蒸发升腾,烘得人浑身不舒服。王敏之在小溪里洗了手脚,把泥糊泥浆的裤管搓洗干净,穿好鞋袜。打听到村中那栋最漂亮的三层楼房是张校长家,就顺着一条光滑的石板路朝那栋楼走去。

走到楼房前,一条大狼狗呲着獠牙,瞪着眼睛,一声不响扑出屋来。王敏之大吃一惊,急忙用兜酒的尼龙袋去挡。说来奇怪,恶狗竟在三步远的地方站住,看着王敏之手里的兜兜,眼睛睒几睒,凶光不见了,亮着水柔色的友善目光,轻轻哼了哼,摇着粗大的尾巴退到一边。王敏之看看恶狗,又看看手里的兜兜儿,心想:难道这畜生也认得送礼的?

张校长出现在门口,怀里有个舞着两手憨笑的小孩。王敏之喊声“张校长”,忐忐忑忑走进屋去。张校长自个儿在长沙发上坐下,捉着小孩的一只胖手在脸上摩挲着,逗弄着,慈祥地笑着,“宝宝”长“宝宝”短的,完全陶醉在天伦之乐之中,一点也没理会坐在沙发另一端,水流水滴,诚惶诚恐的王敏之。王敏之把尼龙兜儿搂在怀里,张口说话时,那篇烂熟于心的文章,竟溜得无踪无影,笨嘴笨舌的,好不容易才把想要一个备档指标的意愿表达出来。张校长边逗小孩边眯笑着说:“我会尽力帮忙的,不过僧多粥少。乖乖哟,是不是?你还年轻,还有好多老同志,要退休了,还是二级。乖乖哟,是不是?你笑什么?你懂我的话……”他的神态和语气,似乎这些话不是针对王敏之,而是对小孩说的。

王敏之从头到脚都冒凉气,牙齿禁不住磕起来,发出很脆的响声,引得张校长瞟了他一眼,慌忙将牙关紧紧咬住。看到对面写字台上有好几个尼龙兜,里面的“茅台”“五粮液”“芙蓉王”等字样羞羞答答。王敏之立即想起摩托车上朝他笑的那个人,是另外一所中学的体育老师,上星期还到新寨中学玩过,在李灵芝房里见过一面。王敏之的牙齿禁不住又磕起来,咬也咬不住,幸亏张校长已无暇它顾,小孩子的粪尿弄得满身黄黄绿绿渣渣水水。

坐下去也无益,王敏之放下尼龙袋,站起来告辞。走出门来,回首望了一眼,那个尼龙兜儿,歪斜在沙发上,蔫头蔫脑的,似乎在悲泣。

 

97

 

王敏之心里煲着火,夜饭也没吃,晚上翻来覆去,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天气十分闷热,湿气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将近中午,乌云铺满天,不断翻滚着、堆积着,云层越堆越厚,越压越低。王敏之正在上语文课,教室里很暗,黑板上的板书也无法看清。

“老师,教室好像打尿颤颤。”有个学生突然蹦出这么一句,王敏之神经质地把手一挥,喊道:“同学们,快出教室!

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还是很听话地从教室里走出来,站在操坪里嘻嘻哈哈。

“上课的时间闹哄哄的,成什么体统,进教室去!”仇学军大声地呵斥。王敏之看教室没什么异样,以为神经过敏,招呼学生继续回教室上课。

雨下起来了,先是懒洋洋的点点滴滴,好像有什么顾虑;然后东一头西一头乱撞,有什么紧急事情,到处找人报信;紧接着,银河决堤,扯天扯地都是白亮的雨帘。既无雷声,也无闪电,雨水从瓦槽里倒进教室,到处嘀嘀嗒嗒。同学们逃难似的,搬桌移凳,躲避漏雨,把个教室弄得七零八落,狼藉不堪。

刮风了,千军万马杀奔而来,混乱嘈杂的响声,夹杂着怪叫,鬼哭狼嚎一般,使人毛骨悚然。操坪里的树枝扭向一侧,酒盅粗细的枝条,嘎嘎折断,吹过围墙去了。屋檐水横着飞,屋瓦被卷起来……

王敏之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头,一种古怪的噼叭声,脚下的土地在陷落。

“同学们,快出教室!”王敏之大声地叫喊。同学们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快啊,教室要倒了,快出去!”王敏之叫着,抱起前排一个小个子同学奔出去。学生明白了,一窝蜂往外逃,但凌乱的课桌阻断了他们的出路。哭声,叫声,课桌倒地声,破碎声,响成一片。王敏之冲进教室,手脚并用,推开课桌,开辟出一条道路,让学生有秩序地迅速撤离。

抬楼开始晃动起来,瓦片哗哗地砸落。有个同学绊倒在课桌间,并且被卡住,爬也爬不起。屋顶的响声非常大,危险就在头上,王敏之顾不得多想,纵身跳过倒地的桌凳,把学生抱起来。整座屋子,轰然倒塌。

“快救老师!

“老师压在教室里了!

学生们哭叫着冲上去,一双双小手扒着砖头瓦片。指甲扒掉了,鲜血直流,他们不管不顾,一味地扒啊扒。全校师生奔过来,很快把檩条、椽皮、砖头、瓦砾扒开。只见王敏之伏在那里,双手撑在课桌上,身子横挺如山梁,一根檩条砸在他的头上。刘承祖搬开檩条,密集的雨滴把暗红的血液洗去,洁白的脑浆犹如一朵朵小花,在雨中怒放。

哭声潮水似的淹灭了整个校园,学生们像被雨水泡软的泥坯,一排排瘫倒在地。刘承祖和周兴平把王敏之扶起来,发现他的身体下面有个学生。学生面无人色,却在王敏之身体的庇护下,一点皮毛都没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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