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鸣,南京外国语学校语文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省市作协理事。著有长中短小说书十余本。曾获人民文学奖和两届紫金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获《人民文学》和《小说选刊》、《创作与评论》年度奖,获《中篇小说选刊》和《北京文学》双年奖。小说数次进入中国小说排行榜, 被转载选载有六十多次。
启蒙老师葛六福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启蒙老师,不管年月多久远,仔细回忆,多少都能寻得一点关于启蒙老师的故事。我的启蒙老师姓葛,大名六福。
我读的第一所学校实际上算不得一所学校,是外婆村上的三间瓦房,原先是大队的办公室,后来做了我们的教室,为此,大队开会就全放到晚上了。唯一的老师就是葛老师,教我们一、二、三三个年级,每个年级排成一排,葛老师的办公桌就摆在黑板边上。葛老师给我们其中的一个年级上课时,其余两个年级就自习或做作业。我记得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喊葛老师老师的,其他人都喊他爷爷或者伯伯,因为村里人都姓葛,算起来都是一族人,似乎那样喊比喊老师更亲热,我就很眼热别的同学,回家后吵着要姓葛,在作业本的封面上改了姓。第二天葛老师把我喊到了办公桌前,居然不许我姓葛,并且说了葛二狗的故事。
葛二狗是外婆村上的骄傲,抗战时参加新四军打鬼子,后来做了大官,老老少少都晓得他。葛老师说,有一回葛二狗在村上被伪军包围了,伪军把村里人都集中到稻场上,扬言不交出葛二狗就要杀全村人,葛二狗就自己走到了前面,说:“我就是葛二狗。”当时的保长是葛二狗的伯伯,他赶紧对伪军头目说:“长官,你别信,他是个疯子,你看他这样子像葛二狗吗?”据说,葛二狗长得很没有样子,与他的名气是不好比的。可是葛二狗走到他们面前说:“男子汉大丈夫,坐不改名,死不改姓,我就是葛二狗。”
这样的故事后来我在许多电影和小说中都看到过,不过我总觉得是他们抄袭了葛老师,葛老师说到“坐不改名,死不改姓”这一句时,一仰脖梗,瘦削的下巴有力地往上一翘,使我至今还不能忘记。当时虽然还弄不懂“坐”在古汉语中是犯罪连坐的意思,却晓得,男子的姓是不能随便更改,做人要有骨气的。后来记住了这一点,写文章居然就一直坚持不用笔名。有一回一位好心的编辑自作主张地替我拿掉了姓,说就用“一鸣”两个字,读起来也响亮。文章发出来,我左看右看总觉得不顺眼,实在是可笑。现在想来却是与葛老师当年那一番教诲不无联系的。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葛老师的早读课和故事课。
早读课是每天的第一课,葛老师依次领读每个年级的一篇课文,他读一句,我们跟着读一句。他不是读,实际是一种吟唱。每一个句子都抑扬顿挫,拖很长的调子。我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调子,有些像村里人唱的山歌,却又不是,很可能是葛老师的即兴创作。读大学时,曾经有一位教古文的教授给我们吟唱过《离骚》,比起这来,葛老师的吟唱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但这常常是葛老师最得意的时刻,像鲁迅先生描写的那位私塾先生一样,他也常常将他的脑袋一个劲地往后仰往后仰,常常有一些送学生来的家长就不急着离开,立在门边窗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葛老师和自己的伢崽。于是老师和学生的声音就更加激越了,整个村庄的上空都飘荡着这样的读书声。倘若有一天听不到,人们就会在心里说,今天是星期天了。
葛老师的故事课是每天的“压台戏”,放在每天的最后一节课。下午第二节课一下,我和坤子抢座位,打了一架,葛老师没急着罚我们,先说故事,葛老师说,从前张村有个张粗腿,李村有个李粗腿,俩人都说自己腿最粗,两个粗腿听到了都不服气对方,于是就找了个日子去比个高低。第一个回合,李粗腿要踢倒一棵大树,张粗腿要踢倒一堵砖墙。李粗腿一使劲,大树倒了;张粗腿一使劲,墙也塌了。第二回合就不比踢东西,比腿踢腿。裁判一声令下,张粗腿右腿一扬,李粗腿也一扬右腿。
正精彩的时候,葛老师突然停住了。我们在下面纷纷猜测,到底谁赢,有的说张粗腿,有的说李粗腿。葛老师把坤子喊起来,说:“你说谁赢了?”
坤子说:“张粗腿。”
葛老师又问我;“你说呢?”
坤子说张粗腿,我当然不愿意和他一样,就说:“是李粗腿。”
葛老师回到讲台前,接着说:“比赛结果,谁都没赢,张粗腿和李粗腿一人扛着一条断腿回家了,俩人都做不得农活了。”
于是葛老师就问我和坤子:“你们是不是想做张粗腿和李粗腿啊?”
我们才知道,葛老师是在说我们呀!从此俩人就没打过架。
葛老师做老师,是从解放前做起的,村里人凡是识字的都是葛老师的学生,尽管大多数人都还是在村里做了农民,但人人对葛老师却是敬重的。有的人家两代都是葛老师的学生,做儿子的调皮,葛老师就把他领到老子面前,说:“问问你爹,他读书时可像你这样?”
做老子的即使从前也一样的调皮,葛老师总是说:“从前你爹可是个好学生,不要让人家说一代不如一代啊!”
做老子的就满脸通红,帮着教训儿子。做儿子的也立即羞愧了,好像真的一代不如一代了。
葛老师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全靠葛老师的工资养活,生活是很艰难的,葛老师就经常在家里跟葛师娘打架,早上上课,葛老师的脸上便常有指甲挠的血印子。村里人都说葛老师的火气大,打起葛师娘不要命,但葛老师从来没有打过学生,我做学生三年,没见他动过谁一根指头。据说即使解放前,葛老师也没有打手掌心的规矩。
有一回一个同学诬赖葛老师打了他耳光,他娘是个泼妇,闯到教室,拍天打地地骂葛老师,葛老师气得说不出话,只说:“你你……”
我们都替葛老师着急。
幸亏他男人来了,一个耳光就把她打哑了,转身连声向葛老师赔罪:“您千万别放心上,我是做您的学生过来的,我晓得您的为人。”
然后拉着他女人回去了,那女人自然跑不掉一顿揍。
葛老师将他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完小的一位老师,开始别人都觉得奇怪,因为她女儿顶替了葛老师的城市户口,在县城做工人,最起码可以找个城里人。后来才晓得,葛老师是恋着学校,恋着这个去处。退休后的葛老师最爱到女儿家串门,他有时走进教师办公室,翻翻这,翻翻那,有时则站在教室外面,静静地看别人上课。
葛老师已逝去多年,我会永远记着我的启蒙老师,记着张粗腿和李粗腿的故事。
【创作感悟】
当下我们学生的平时作文和高考作文中,出现了很多漫无边际胡编乱造的所谓科幻作品,也不缺乏描写人物真情乏脱离生活、违背人物性格的所谓故事新编等等,它们的毛病是实感的细节。我们应把写作的视点放到对日常生活的观察上,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学会分解细节,每一件事物都可以从多种角度下笔;其次要结合人物的性格去写,比如不同的人喜欢不同的东西,这种喜欢本身就有性格因素在里面,揭示性格并把握好细节中的情感成分是难点。中学课本中的小说和散文,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背影》,史铁生的《我与地坛》,都是范本。我写这篇散文,旨在用最平白的语言展示最真实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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