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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飞:全国“十佳教师作家”获得者 2015-03-06 17:37:47  发布者:素岚  来源:本站

青春永不过时 梦想一直都在

 

——第二届全国“十佳教师作家”获得者杨飞

 

 

【个人简介】

    杨飞1980年生于安徽省宿州市符离镇。写作小说、诗歌。作品散见于《山花》《安徽文学》《青年文学》《特区文学》《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等刊物。出版诗集有《忧伤的南瓜》。2013年获“安徽省首届小说新星奖”“汉江诗歌奖”等奖项。2014年在第二届全国教师文学奖评比中荣获“十佳教师作家”荣誉称号。现为安徽省第四届签约作家。安徽省第九中学教师。

 

佳作选登 

 

螃  蟹(短篇小说)

 

彩虹?呀,我看见彩虹啦……面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尽管激动异常,但杨小翼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揉揉眼皮,逆着光,他看到瘦骨嶙峋的外公正雕像一样直直地站在地中央,手里的排水管打齐肩处六十度向上斜举,管口在咕咕冒水。接着,他看到他那随着呼吸悠悠窜动的喉结。他猜他一定是干累了,在休息呢,又想:“可他为什么不干脆将龙头放到地上?”杨小翼压制着内心的激动,上午的阳光照在他沾着泥巴的手背上,暖烘烘的,有些痒。

并不困难的,他总是能够按住胸口里骤然间泛起的某些难以言说的闪念;调节好呼吸,将一只手搭到后颈处,静静地立在河岸上,影子远远地丢在了身后。半晌,感觉意识慢慢恢复过来。用力咬咬嘴唇,呼哧转了一下身,脑子里却还是一片晕眩,这是由于之前他毫不惜力的结果。仍没有出声,脑袋左右偏了又偏,呼出几口气,便冲着不远处的那条彩带搓起嘴巴,像在嚼什么东西。

“彩虹也是有味道的。”他在心底笑,他想他一定要把这个发现说给三奶奶听。

天很蓝,很阔,他感到全身的骨头节在咯咯作响。“春天来了,种子发芽,骨头也在生长……”他想起三奶奶的话;他一想到她那张苍老而神秘的嘴,就觉得她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总能说出别人看不到的事来。但他没有过度地表现出内心的情感,只默不作声地盯着外公以及他制造出的那小小奇迹——而在此之前,从他嘴里跳出的那一记记水花般的往事,又电流般打脑间划拉了一下。明亮的光线里,那是张裹着灰黄颜色的脸庞,恍惚间,又显得雾气重重,看不真切了。杨小翼在河岸上溜达起来。他感到有些惊讶,因为眼前的这位老人已定定地站了好一会,感觉连眼珠子也不动啦。尽管这种失神的状态于他并不少见,但像今天这样,就有些没来由,更何况此刻正面对一片如此绚烂的自然之光呢?

他真想上去提醒他一句什么,但马上意识到自己的事情还没有完成。手背上的湿泥已经开裂,指头一抖,就掉下去。但总得来说,尽管有些疲倦与沮丧,眼下杨小翼还是感到心情舒畅——将目光移开去:田野如此广阔,密集的杨树端上,小风们正在从容跳跃。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重新走到河岸底下。

他真真觉得乡村是个绝好的地方,湿润的泥土里竟藏匿着那么多躲避着人的生命。于是,他心里面就有了一项全新的工作:想通过自己的一番努力,唤醒它们,把它们请到阳光下。他想看着它们在他面前表现出那些小小的惊慌。然后,像履行某个契约,再将它们遣送回去。他曾试图进行过一次深入的思考。他想弄明白这到底是出于什么原由,“为什么我偏偏爱找这样的乐子?”但这是徒劳,他想不出所以然。最后,他感到心胸间总回旋着阵阵暖流,连自己也不得不暗暗惊叹于自己的执着来。是啊,一有机会便悄然遛开人群,独个儿跑到岸边,垂下额头,将屁股撅的老高——这样的时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只有他一个人;那些风呀那些草呀甚至整条河岸就都是他的了。他热切地期待着,他感到从嘴巴里呼出的温热气流将自己置于一个混沌而舒爽的世界。这时,手掌无意识地蜷成一团,“我的心也许就这么大呢……”接着,便向洞内探去。仿佛天黑下来,他觉得心头的光亮一下就暗下去了。

他听到了噔噔、噔噔噔的声音,他觉得他的心正攥在手掌里。天地间只有一个人。长长的河岸上,他像一个小小的毛贼,在“偷窃泥土里的秘密”。这想法,叫他窃喜,“是的,偷窃;而我竟没有一点害臊的感觉”。他又想到外婆的话,心想,“我也许真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呢?这谁说得清……”他也从来没有跟别人分享过内心的秘密。他的“机密的生活”从不对三奶奶以外的人讲,直到后来他遇到了好伙伴萧言。

当然,这项工作于他而言,也带着小小的风险,使他内心时常惊慌不安。不过,这并非源于螃蟹这一类的生物,而是来自于人的世界。“但这又怎能阻挡了我……”是的,总会有人忽然就出现在他身后,冷不丁叫上一嗓子,或者拿赶羊鞭、镰刀把之类的东西在他后脖颈上戳一下,将他吓个不轻。那是些无聊的人,不过,大多也并没有恶意,只是叫杨小翼觉得他们“打招呼”的方式太有些特别了。

这样的时刻是一次转折:慢慢沉潜下来的心,马上就会被搅乱;于是,不得不在一次次短暂的战栗之后缓缓站起身子,将脸上专注的神情换作一副讨好的笑意,那样子似乎在害怕有人要告他的密。他满心惊慌,拿着一脸勉强的笑对着来人。这时,对方,那些成年人们,就会兴致颇高地跟他耍起嘴皮子,说一些叫他感到头脑发胀的话;甚至最严重的一次,他感到天旋地转,实际上那是他在地上蹲的太久的缘故;不过他觉得问题不在这儿,却懒得多想。

“呀,奇怪的紧!原来是你小子呀……嘿嘿,悠闲的很嘛。小心玩物丧志!”

话里的意味丰富极啦,杨小翼完全觉的出来。他嘴唇颤动,沾满泥巴的手指背在身后,交叉在一起,用力抠搓;仿佛这样,那些干泥巴形成的粉尘便会快速地落进时间的沙漏里。

实际上,这场面维持不了多久,来人是不会在他们所认为的“一个孤僻的孩子”身上费时间的。但这对杨小翼来说已经够折磨的了。当他再次回归到个人世界里,惨剧——是的,对他来说确是如此——发生了:由于指间的力道大了些,有些螃蟹们已经被他捏死。尤其那些刚刚退过壳的软皮儿,绝无幸免的可能。

这叫他伤心不已。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简直使他痛恨起自己来了!在这方面他不会手下留情,反复在心里数道自己,仿佛那是个天大的罪过。他捉螃蟹并不是为了食用或者喂其他动物,也非出于一种对于弱小者的怜惜或者恶作剧的心理,仅仅是一种单纯爱好。“可现在倒好,他们死了,我成罪犯了……”

他神色恍惚地望着河岸上密密麻麻的洞穴忽然感到了更大的惊慌。那些秘洞们,不说话,不喘气,不眨眼,只静静地盯着他看。没有被原谅的机会,他就更感到难受甚至想大哭一场。

 

杨小翼的春天,是打河岸上洞穴边儿那些密密麻麻堆起的新泥开始的。

每到这个时候,他感觉整个天地都亮活起来,包括他身体里的每个细胞——这他完全感觉的到:早起时,他听见屋后菜园里的鸟鸣。之前猫儿们会在房梁内外跳来跳去。当他遛到野外,伏下身去,便听见小生灵们在合唱,或者揪下一片尚未睡醒的植物叶在嘴里咬上一咬。这个时候,他感觉浑身是劲儿。河岸上密集的杨树们也不再孤单,枝男叶女们重新将它们陪伴。眼下的一切,都使他欣喜异常。

“我就是那化了冰的水,我就是那钻出了脑袋的芽儿……”冬天还没结束的时候,他就开始在作文里这样写了,自然受到了老师的表扬。他想,如果我非要接受他们所说的“这是一个孤僻的孩子”的话,那也绝不会是在这样的季子里。但是同时的,他的耳边儿又总会响起外婆那熏苦艾一样的嗓音:“唉,这孩儿整天闲不住,真不知啥心思。”奶奶也叹:“这都因为他爸不在家呀,一个军人的后代,竟是这样沉默寡语,真是杨家不幸……”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住邻村,他们经常凑到一块商谈他们眼里的大事。这次他们谈到他,意见竟这般一致。

他站在他们围成的圈子外,脸上虽说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可心里却是欢喜的紧。院子里的一些小植物们,开出了花苞,鸡鸭鹅们扑棱着翅膀仰着脑袋发出快活的叫声。“他们不了解我,只会浪费大好春光,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这时,他的三奶奶就站起身发话了,宣布结束这场“讨论会”,她说:“何必为这等事犯愁呢?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好的阳光,咱们到地里找找野菜去不好吗?”临出门那一刻,他们祖孙俩避开众人视线,相互诡秘地对笑一下。

杨小翼逃出了屋子,沿着长长的河岸溜达。他真想唱一支什么歌,“可我哪有萧言那样的才能?”他又想对谁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但谁也没有遇见,“即便遇到谁,难道就可以随便开口吗?”是的,他心里装着越来越多的秘密,也许只有不会开口的花草鱼虫、暖洋洋的阳光、湿润润的泥土,才当得了他的听众。当然,还有他最重要的朋友——螃蟹!

“可我至今也不清我为什么会偏爱这种生命……”其实,他这样想也绝非是因为要将问题搞得一清二楚,任何问题他都没有追问到底的念头,只觉得偶尔这样想想有意思罢了。

“我竟然喜欢上这些张牙舞爪横行霸道灰不溜秋的小东西。”一这样想,他就有些笑自己——没错,这一段时间例外,他将这个问题想的多些,然而得出的结论总又叫他自己接受不了,比如,有一天他想“也许是因为它们生着硬硬的甲,不像我这样浑身都是软塌塌的肉,随便什么东西都能扎破,没一点护卫的能力……”这样想,又感到自责,仿佛他正在受到什么危险,遇到了必须反击的事情,“这也不是事实”。又有一次他想,“也许是因为我对神秘的东西总有兴趣。”这么说,更多是基于掏螃蟹这件事带着极大的不确定性,也可以称之为带着诸多的“神秘色彩”——是啊,谁知道掏出的就一定都是螃蟹呢?除了螃蟹,杨小翼曾从泥窟里甩出两条水蛇、三只王八来,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儿的玩意。莫名的惊慌总是少不了,“可也许正是如此,我才对那些黑乎乎的洞穴充满期待呢。”

如果说河岸是一只巨大的口琴,那么,那些密密的洞穴就是进出气口,他有着强烈的吹奏的愿望。从这一点讲,他是雄心勃勃的,他要吹响泥土秘而不宣的好声音来。

屁股撅的高高的,勒在裤腰里的上衣连着布带露了出来。阳光照在后腰的皮肉上,暖暖的,痒痒的。这是开春解冻以来他头一次如此地贴近河岸。将鼻翼张的大大的,便闻到那久违的亲切而熟悉的气息,他将它们吸进了肺里。这条河在他外公的庄稼地旁,清澈悠长。去年时候,他在这儿收获颇丰。通常是,他的外公在上面劳作,他在下面“游手好闲”。

可他自己绝不觉得这是无意义的事。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就只在乎自己的这点“癖好”了,甚至想,等长大了,“一定要做一名动物学家,专研究螃蟹,做这方面的专家。”可是多年之后,他也并没有实现自己童年的理想,他从事的工作与之相去甚远。甚至于,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食用螃蟹,还专门为某个报纸写美食文章,介绍食用螃蟹的各种复杂技法;在朋友间斗些乐子,讲讲不知真实与否的童年乡村故事,博得众人的欢笑与赞扬;或者在一些有修养的人面前,兜售他的“螃蟹哲学”——将它们与人类社会之种种现象密切相连,得出一些与众不同的结论……

可眼下,他的执着劲儿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家里人挺无奈,就说:“好好,既然抓螃蟹,那就带回家来煮熟了喂猪也好啊?”或者说,“你那梅嫂子生孩子下不了奶,你去弄些大个儿的来吧。”他不置可否,即是反对。他觉得没必要为这样无理的要求去理会家人。后来,家里人只好不再过问。相安无事,倒也挺好。正如他三奶奶所讲:“毕竟是个孩子嘛,自有他的心性,他爱玩什么玩什么,咱们瞎操什么心?”

于是,他就只跟这位奶奶往来了,有什么新想法,也会多跟她说道一番。

 

除了这项工作,仅有的一点兴趣便是听外公讲讲故事了。“他真是个怪老头儿,那么老了,却总爱吊小孩子的胃口。”眼前很快又出现那张黑黢黢的嘴,昏暗的灯光下不紧不慢地张合,使他感觉那就是一个幽深的螃蟹洞,里面透出一股难以琢磨的混沌气息,“我有时候会忘记他讲什么,但是那嘴洞里的气味,我总忘不了。”他拿手在鼻子下扇扇,“他讲的那些事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也没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在杨小翼的内心世界里,始终开着一扇窗,任何使他忧虑的空气,都会很容易地自动排泄出去。他不在意这些,他在意的是他的螃蟹,在意的是他与周身环境那种足可协调的关系。

他喜欢一边“工作”着一边想到其他。那时候在他身边,还没有出现后来密布于河道的农药瓶、塑料袋、包裹死小孩的破被子、睡过死人的旧席子之类的障碍物——是的,他在心里觉得那确是一种“障碍”,阻止了他的某些想法。也不是没有,有,那是在更偏远的河边,他曾不顾家人警示,去看过一回。那场景叫他惊慌至今。他感到头脑昏沉,两脚麻木。他不敢想在他的视线之外还有那样一个令人难忍的天地,使他内心凄惶;尽管后来当他阅历了更为广阔的生活之后,这童年里于烈日暴晒下晃动着人眼的不寻常场景还是在折磨他……

眼下,他一边起劲儿地倒腾,一边想各种问题。不,不是想,是讲,讲述,起先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他正照着他外公的口吻,一边呼哧哧像个接生婆那样专注地忙活,嘴里边便一刻也不歇不住了,唠叨着那些来自外公之嘴的奇幻场景;却不知要说给谁听。

“我知道这是个毛病。”他后来想,“可我就喜欢朝着泥土朝着这些洞穴讲那些故事。”

那晚是停电了,点着了煤油灯。光线暗淡。他的外公开讲了,唠两句,吧嗒一口烟,杨小翼边听边咳嗽。“这事呀,嘿,要不是停电我还不讲呢。正因为停电,我的心思才又回到了过去……”他语气含混不清,有如那黏糊糊晃动着的灯捻,“那是个啥子鸟毛时代呀你们想呀,啊?别看历史书,别看!骗人的那些,要不是停电我才不讲……”

看的出他情绪高涨。没有人打扰他,也没有人催促,可他偏好卖关子。杨小翼不喜欢停电,燃煤油的提灯气味叫他受不了。忍住,且听听吧,没别的消遣了。他就听他继续说:“书上的东西都是毛哄,我自然清楚我们村庄的过去是啥样。那两年,到处是他娘的安着各样儿名目的打杀。别看咱这地儿不大,却也是麻雀子虽小五脏俱全!”他越讲越激动,动作也越发地激烈,仿佛变成了一只被火烧屁股的猴子,每讲几句还要说一句脏话。“日娘的!可咱小老百姓哪招待的起?天天被抓呀被抢的,要不多久就不敢开门啦!日娘,那饿死还是怎么死的人呦,到边边沟沟壑壑里看看就知道,里面流的哪里是水?”便停下不说了。杨小翼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便也略略地伸起懒腰应和了一下:“哦,那能是什么呢?”

“是血呀,血!日娘的……”外公两眼放光,白胡子不住跳动,眼睛里泛出红光。

说实话,尽管脸上没表现出什么,但听过这话,杨小翼浑身还是激灵了一下,甚至差点从椅子里跌下去。外婆对他张张眼,“看你困成什么样?还不钻被窝里,听这死老头子瞎叽歪。”又冲门口叫道,“整天不骂两句会死你吗呀你,啊?”外公就长叹一声,仿佛一位迟暮英雄,脸上布满苍凉,将烟锅“铛”的敲到石门槛。又是一个激灵,杨小翼看见一阵火星子。

实话实说,杨小翼并非对他所有故事都感兴趣。不过总体而言,通过他,杨小翼还是了解了不少村中的历史,尽管遥远、飘渺,可渐渐的,当更多的过往全挤压进他小小的大脑之后,他似乎变得更加积极而又沉默起来了。仿佛那长长的河岸、那密集的洞穴能向他提供什么佐证一样。“这我无法说清,我虽然不太欣赏他的故事,可我发现他讲的到处都在,就在这些泥土里,就在这些丛生的草木间,甚至于我心头。”不过尽管喜欢琢磨一些事,他意识里却从来没把自己当作一名思想者。他靠他的直觉,他能感觉到在他周围埋伏着许多双幽暗的眼睛,那些目光曾被他分为几类:首先是他的老师同学,再者是他的亲人,最后是几乎其他所有人——他们意见一致,也总被他看成一类。还有其他的,他暂时没有想好。他感觉到那是一些神秘的注视,很多时候他甚至也不确信那是不是真实的存在。他自然不会特别在意这些旁观者,“也许我就该去掏螃蟹,因为它们从不把烦恼的事情放在心上,而人——不!”

有一天,他的外公,这个对他向来漠不关心的人,也许因为情绪上的什么改观,也向他“发了话”:“真不知好歹,要知道那河岸边儿曾经……不知深浅呀你……”他没有说完,吹吹胡子做出一副令杨小翼心慌的表情,“那条河和人一样,也有自己的过去……”杨小翼努力克制住自己,嘿嘿笑笑,想道:“我对历史从不感兴趣,螃蟹多好玩。”后来,上学之后,他还专门查了词典,“甲克类肉食动物,好食螺蛳鱼虾等,嗅觉气管差……”以上,是他外公唯一一次试图阻拦他——这杨小翼感觉到了,“他和所有人一样,不喜欢我做这样的事。”

 

这样的时刻总要到来:手执一把类似小锹一样的铁器,在坚硬的河岸上挖掘。地点是想好了的,一般在河岸的最高位置。因为那儿能够最先看到朝阳和晚霞。用先人的话说,叫作“风水宝地”。起初尘土飞扬,往下好办些。总是似跟谁较上了劲吗,按说那洞已足够大了,小腿都可以伸进去了,可他还是神情恍惚,不住地挖——后来他想,这也许是外公的缘由。他又想起上次外公那怪异的眼神。“我一定是着了他的魔了,不然怎么老是心事重重?——直到,“叮咚”一声响,碰到了石头?他即刻醒悟过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感觉失了手。

身边是一张包裹起来的报纸,外层已经湿透。他忍不住再次打开它,将那几只缺胳膊少腿的死蟹看了又看,满心尽是自责。“我怎么就这么不小心?我真没有害你们的意思呀!”

眼下,他伤心自责,却没有别的办法,除了将眼前的工作完成——那是唯一的安慰了!

正要将纸包掿紧丢进洞中,眼前突然一沉,他发起呆来。半响,颤抖着捏起其中的一只,翻转过来,打开坚硬的腹壳。果然,确如所料,里面密密麻麻布满着黄籽!这使他震惊异常。“不知还有多少没有出生的生命……”他几乎哭了。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可宽恕的人。

“我那么热情地跟它们打交道,将它们看作朋友,却又总叫它们送命……”

他感到脊背发凉,涣散的神经马上像松散的泥土一样被聚到一块。这感觉迅速而激烈。但是他努力使自己静下心。回头,看见一名青年羊倌,正笑嘻嘻撇着腿皱着稀眉看他。这次,杨小翼脸上没有任何讨好的表情。他甚至有些愤怒,他感觉到鼻孔里热辣辣的。虽然没有爆发,他却是歪着嘴看着眼前的来人。

“干啥呢你大眼子,啊?”那人满面都是嘲讽的笑。

杨小翼的一根手指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那不是因为他喊他“大眼子”,那是别的原由。

“干啥呢你,啊?装神弄鬼的你呀?堵住我的路了你!”

杨小翼不想搭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于他们,事实是他一句想说的都没有。

羊倌忽然一步上前,手里的鞭子想越过他的身体,却被他骤然前倾的上身挡住了。

“咋了?看看都不行呀,啊?”放羊人扔掉烟头,“我还就不信了我还……”

杨小翼感到了莫大的威胁。他不想叫人知道他的秘密。他仍然没有开口,几乎将整个身子弓起来了,几乎罩在了那个尚未掩埋的洞穴。他不想叫别人干预他的事。这方面,他讳莫如深。他害怕来自成年世界的声与光。他记得有一次,他妈妈,当众人的面夸他,说他老实,是个听话本分的孩子。当时,他几乎愤怒起来,因为仅仅五分钟之前,他还背着妈妈以凶狠的目光回击过那些取笑过他的人。那些人面对他妈妈,便只是笑,边笑边说:“是呀是呀,恁家孩子真是老实!”他妈妈也笑。他真感觉受到了侮辱。可他从没有向他妈妈表明这一点——从此,他开始有了躲避人群的想法,他觉得,那目光里尽是古怪,毫无友善可言。

“看一眼吧,就一眼,啊?……我就不信了我……”年轻人一下跳开去,竟从他的脑袋上跳过去了,脸上的笑全掉到了他的脖子里,使杨小翼感觉脊背上一阵发麻。 

“死孩子,我就不信了我!在这烂沟沟边儿,你还能干什么好事吗,装神弄鬼!”

杨小翼只好跟着扭动了一下身体,本能地应对他汹汹的来势。

可没容他做好防范的准备呢,就感觉身子已经飞起来啦。他被他一胳膊差点儿甩到了河岸下。一切都无法阻止了。杨小翼想哭,但没有。他突然想起手里还有一样东西,举起来就冲了过去,但也是来不及:那纸包已被他用鞭子挑开啦。

那人定定地看了一会,很失望的样子,摇摇头,又点上一支烟,哈哈干笑两声,聚拢了他的羊群。临了,说了句:“嘿,毛病!我还以为有什么古怪。竟他奶奶的为一群死螃蟹下葬。听说当年它们可都是吃过人肉喝过人血的……”便不多说了。

似乎有一阵冷风从那人的脖子里绕过去?因为他说话时猛烈地突然哆嗦一下。

杨小翼听不清他说什么,直觉得脑子里嗡嗡响。他真想冲上去和他死拼一番,就像之前他碰到过的那个情景:一只螃蟹毫无畏惧地击退了一只土条。这他牢牢记在脑子里,它是他的英雄。他见证了这一点,他觉得那一刻随着那条蛇的退却,自己的心又向螃蟹靠近了一步。

这时,年轻人拿鞭子硬硬地朝他一指,叫道:“啊,我想起你是谁啦!……还真是,你还真是要给人下葬呢,要披麻戴孝,当孝子孝孙啦……”他吸溜一下鼻子,“快回家去吧!你三奶死啦,都到处在找你呢,别为这些畜生们守灵啦,啊?哈哈……”

这次,那羊倌说对了。

他的三奶奶死了。虽然久病在身并不突然,但杨小翼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在他这些亲人中,她算得上最理解他了。夜半,当所有人熟睡,他就去找她。她就像假装睡着了一样,见了他,一激灵打棺材里坐起来。他感觉有一阵急促的风几乎要将面前的油灯吹灭。杨小翼满脸都是歉意,低着头,没好意思去看她的脸。

三奶奶走上前,拍他的肩膀,他感觉她的手毫无分量,但还有些温热气。

后来他慢慢抬起头,看见三奶奶脸上充满了欢喜的颜色。

三奶奶说:“干嘛呢你?咋就这样沉闷,你见的可是你的三奶奶!”

他就腼腆地笑了,说:“我……我没来送送你……”

她嗔怪道:“咱俩谁跟谁?这不就跟赶集,走亲戚,上一趟县城一样,有啥好送?”

尽管这样说,杨小翼还是觉得有些难过,头又赶紧低下,沉默不语了。他的手掌从鼻子上轻轻擦过去,闻到了一股腥气。

“哪里有股子怪味儿……”她的眼睛四处觑,“好像血的味道。”

杨小翼赶紧伸伸手:“不是血。我手上……好好的。”马上不说了。

三奶奶突然夸张地叫了一声:“你记得我以前给你说的事吧?”

“啥……啥事?”杨小翼一激灵,脸向一边儿侧了侧,他看到有一些亲人的身影在晃动。

“我说过人死了,就能看到活人看不到的事情。”

“不是那样的……”杨小翼绝不信这样的离奇事,由于紧张又说了句,“你那是说着玩。”

“好吧,那就试一下试吧……我就猜猜,猜猜你下午做什么去啦……”

不容他同意,她便做出猜测的神情。在油灯的映照下,她脸上尽是慈祥的光。

没一会便开口道:“你下午一定去你外公地边儿的那条河里掏螃蟹去了!”

杨小翼心头一惊,有话,却说不出口了。

“哈,咋样?我一定是猜对了,是吧?接着来——”

杨小翼有些生气,赌着气想,这个三奶奶也真是的,人都死了,还有心情玩游戏。可她既然心情那么好,就由着她吧。他想,我就不信她什么都能看见,像他从前那样能听到他骨头拔节的声响。又像之前的萧言一样,能知道他肚子里有条小蛇。想起萧言,他感到高兴。

“下面嘛,有些难——不过这怎能逃出我的法眼?听着小子——你不光去捉了螃蟹,还弄死了它们!而且……”

杨小翼感到额头渗出汗来了。他差点要叫出声,但咬咬嘴唇,忍住了。

“哈哈,咋样?”转眼间,三奶奶忽然变成了一个小女孩模样,上来拉他的手,以孩子的腔调说,“小哥哥,你说是不是呀?你还为它们举行了葬礼?可真有意思呀。”

听声音,这眼前人似乎是萧言——可是三奶奶呢?杨小翼陷入了恍惚。

他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的遥远而飘渺。但是毫无应对的办法,只木木地站着。

接着,他忽然又有些生气,他想喊“三奶奶”,却又不情愿,他怕自己又被她捉弄了。

果然没一会儿,她的这位奶奶又重新出现在眼前,笑道:“嘟囔什么嘴?跟你闹着玩的!”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跺了一下脚,道:“人死了就了不起了吗?有本事了就了不起了吗?”

她一愣,然后鼻子一耸,嘿嘿笑道:“嘿,咋啦?那么小心眼!我刚才之所以变成萧言那丫头,是因为我看见她刚才在梦里正梦到你呢!就像一个小媳妇那样。嘿嘿。”

杨小翼脸上热辣辣的:“咋可能的事!”

他就自然地想起了昨天回家途中的一件事:为着她的这位同桌,他握着拳头将一个满嘴脏话的胖墩吓跑了。但现在,他可没心情想这个。沉吟了半饷,他忽然抓起腮,笑了起来,“三奶奶,你咋什么都知道,教教我你的能耐吧?”

“这可没儿法教,生与死的事永远没有头绪……”她神情骤然暗淡下去,“所以生死都该是平静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这就是咱们人的命运……以后生活会教给你所有这些……”她不管他头上笼着雾水,只管念书歌子一样说她自己的,“生不值得庆祝,死也不值得悲伤。这就是我们的归宿。一切都是炊烟,什么都是流水。”

他们告别的时候,她笑道:“好吧,我得干自己的事情去啦,有时间再聊吧。”

杨小翼想,她“自己的事情”是什么呢?油灯忽闪一下,灭了,他感到鼻子里一阵酸。

一连几天,杨小翼都魂不守舍。他真后悔当时没有好好问问三奶奶,好多问题都堆在眼前,像螃蟹洞里吐出的那些淤泥。大人们见他这样子,感到忧虑,将他送到了下村的外婆家。但杨小翼清楚,他并没有因为失去一位亲人而感到特别悲伤。他见过好多回亲人离逝时的场面;慢慢的,他感觉到,这种事再寻常不过:哭过了,心伤过了,一切还要继续,还是要嘻嘻哈哈,还是要你争我斗,还是要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然后再是哭哭啼啼,嘻嘻哈哈……和野外他见到的所有生命的轮转不一样,草木枯荣,一岁一秋,实在平静,连追悼会后吃死宴都不需要。不过,这些想法有时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更不要说跟其他人提起了。

 

去外公家是他极情愿的。已是仲夏,他已经整整两周没有接近这带河岸了。外公说要去浇地,他自然愿意跟去。野外的气息使他欢喜,嘴里叼着一根草茎,任由露水把裤脚打湿。

从前一来到野外,外公就兴致勃勃,指指这说,这里曾经打过怎样一场恶仗,死了多少人;下巴杵杵那边说,这里死过某某军的某某人物,死的时候,烂秫秸一样,满脸都是血和泪。看他那得意神情,仿佛是在诉说自己的英勇历史。说着,便不停拍胸脯保证起来了,说话里绝对没有掺假——拍着胸膛,仿佛那儿正挂满了勋章;仿佛那儿正聚集着崇敬者的目光。

杨小翼盯住他颤悠悠的薄木片一样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他在想另外的事情。

这时,外公说:“我想起来啦!你要是不盯着我看,我还真忘了这事啦!”

“啊?”杨小翼脚下一顿,骤然来了兴趣。

“邢老三的事呀!我们村,不,咱们村的!参加过内战的英雄呀,你不盯着我身子瞧,我都想不起来他来啦——那老东西拼命三郎转世,不知道现在在地下是个什么待遇!”

“拼命三郎?”

“那还有假?淮海战役的时候,他杀了仨敌人后,胸脯被打穿了……”

“那一定是死啦……”杨小翼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没死!又活啦,命大得很!七八年前才死的吧……”

“哦。”杨小翼淡淡地回应一下。

“那老小子可是真英雄呀!”外公忽然激动起来了,“直到后来他参加县里的一次什么鸟活动,升旗的时候,我们才听说,他的胸膛再也直不起来啦,我自然是知道,那是肋骨早断的差不多啦。可那些人不知道呀?又是按摩,又是怎么地,硬是把他的身体给掰直啦……我们之前还以为他没一点事,那老小子可真会瞒!可是他被掰直向着那旗杆站了几分钟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真是作孽,从此就躺在床上啦……”

四下里安静极了。风似乎大了些。他们便都不再说话。

杨小翼感到奇怪,为什么外公今天一下会说这么多。他没有问。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太阳光渐渐加强,不远处,杨树的叶子在风中摇动,亮闪闪的,像在说什么秘密话。

这时,外公忽然停住不走了,斜眼看他:“你三奶奶都死了,你不难过吗?”

杨小翼很是诧异,摇摇头,一抬腿,跑到前面去了。

外公赶上来,问:“为什么?这毕竟是死了人啊,你个没良心的,我死了之后……”

这问题使杨小翼有些不耐烦。但他还是停下来,说:“外公,前几天的那个故事你还没讲完呢!你接着讲吧。”

“哪个事?”他显然是忘了。但是,为了不叫这外孙笑他的坏记性,又加了一句,“我讲的故事有两箩筐多……”

杨小翼不计较,说:“就是上次说的那个,全村人都要饿死了的事……”

也就是这么随口问,一是不指望这样的事会有怎样的好结尾;再者,他也毫无兴趣。他觉得那些都是成人世界里的事,没多大意思。他就快速向前走,不期待外公能说出个什么来。等外公又赶上,他拉住了他:“我想起来啦,你说的那个事啊……”

杨小翼本想挣开,但没好意思这样。他心情不错。幸好,三两句话就讲完了。

“你说啥?”这时,杨小翼的眼珠子反倒要掉到地上了。

“就是这么着!”他显得很是得意,因为他叫眼前这孩子完全停下了,让他眼巴巴地瞪着自己。这使他感到骄傲,他说,“要不是那年初夏暴雨,我们上下两村人都得活活饿死!”

杨小翼激动地直搓手,他没想到如此枯燥的故事,竟会有这般离奇的结局!

他拿手掌使劲按脑门,接着将外公拉住,叫他再讲一遍,以便再听的完整。

外公是骄傲的人,或者他有意这样——仿佛这是他独有的财富,怎甘轻易与一个孩子分享?于是他就“严肃”起来了,硬生生地说:“我没时间和你逗,我还要干活呢……”

杨小翼就只好借着之前的零星线索,自己在脑子里将这往事过滤一遍:那年月,当全村人就快要饿死的时候,这时,上天不绝人,出手相救,降了一场暴雨。第二天,当就要饿死的人们拿出最后一丝气力推开房门的时候,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密密麻麻无数只螃蟹竟老老实实地趴在大门上或者已经跃进了进了院子里……杨小翼相信自己没有听差,尽管后来他反复思量后,觉得这不是真的。他没有再去问外公,他知道他不会再多说,除非自己作出更诚恳的请求。也没有兴趣问其他老人,他怕他们又有新的说法。这个时候,他情愿相信外公。

尽管杨小翼对这等离谱事将信将疑,但这时候他又想起三奶奶从前说过的话,“我们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离奇的”。在他心中,她就是一本线装的历史书,是值得相信的。“不过,目前不是相不相信的事,而是这事竟然和螃蟹扯上了关系,看来我为什么有这样的癖好,也是可以解释的了。”这股思绪叫杨小翼骤然兴奋起来,“事情都是有来由的,都讲究因和果,看来,那些人实在没有必要大惊小怪。”

他们在地头停下,阳光里充满了乡野特有的气味。他们各忙各的。杨小翼在河岸下折腾半天了,头脑昏沉,却没有什么收获。大多是些空洞。好像那些小东西们商量好了似的,都不来见他,“难道他们全聚集到村里的每家每户门旁赶去救人啦?”杨小翼在心里暗笑。当他一腔闷气地再爬上河岸,他看到外公正直直地站在地中间,举着水管子长久地发呆——他就突然想起来,外公当年参军打仗的些许往事。外公告诉他,当时,当他高举着旗帜——胳膊腿已经中弹——死死地定在那儿的时候,他感觉到整个国家都死了一样,再也没人向前喊冲,四周死寂一片,似乎唯独他一人成了那场震惊世界的战争的唯一幸存者……

他没有沿着这个“抱水管”的姿态想的太多,因为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彩虹。

他想告诉外公这一点,但还是忍住了。他了解他,“那就叫他独个儿安静一会吧。”

看罢彩虹,放眼四野,收住沉闷的心绪,杨小翼又默默地走下河岸,继续他的工作。

一处洞穴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洞口处堆积了大量淤泥,比之之前碰到的所有洞穴都要大、都要怪。怕又是障眼法?杨小翼想,这好比——结合他后来在城市住久了,再回想到故乡时的心境——一个家庭排泄出的家庭垃圾:物质的,精神的;通常情况越多,越说明家庭成员之庞大。但眼下,他不敢轻易这么判断。已忙活了老半天了之所以没斩获,他想可能是由于这一带已经遭受过别人的“洗劫”。他停下来,搓着手,犹豫着是不是要对这处洞穴下手。蹲下身。首先拿拳头在洞口比试,正好可以伸进去,却不必破坏洞口的积土。他还是略显犹豫,这么大的洞,洞口虽没有被破坏的迹象,可是任何一只手都是可以伸进去的呀。

身体几乎扑倒在地,鼻尖几乎沾上土。不算太坏,胳膊伸到一半的时候,他按住了一条细腿,小心地往外拽了拽。如此,没多大会儿,他就已经掏出了三五只,大大小小地在塑料小筒里爬,那阵阵“吱吱”声叫他心下大块。“这已经够多了”,看了又看,心想,“可以称为三代之家了。”拍拍手,正欲洗去手上的淤泥,却隐约见到一股几乎看不清的细流正从洞里沁出来——没有极好的经验是看不出这个的。杨小翼皱皱眉头,又蹲下来,想,难道还有其他吗?摇头。他感觉已经探到洞底了,而且,一路朝左右摸索过,也没见着岔道。但,他还是决定试试看。手指再次触了底,停下来,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感觉没啥异样。但就在这时——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肩膀猛的向下压去,手臂又朝前送去一截。这次,他感到指肚上的泥土软乎乎凉丝丝的,有个硬物正和与之相触。又静待一会,那硬物终于动弹起来了——杨小翼屏住呼吸,脑袋用力欠身,手掌几乎全按到了那摊软泥里。这下没了问题!他调整呼吸,使自己稍稍平静下来。他不急,这是一个好猎手的基本素质。等五指全部抓在了那硬壳上,抓紧了,抠牢了,他才——深呼出一口气,连锅端似的,将那洞底之物捞出来啦!

由于力度大,他感觉随手掌飞出的,不单单是那只巨大的螃蟹!那不是之前惯有的感觉。

可眼下,他无心过问其他,冲着阳光,他欣赏着食指和拇指间的大号猎物。“天哪,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螃蟹,通体发红,就像刚喝过……喝过血……”他没见过这种大红的螃蟹。他的想象转瞬即来,又骤然停止。然后,内心就像被淤泥堵住,不再往下想了。不过,大好的心情以及长久的习惯,让他继续对着洞口絮叨起来:“哈,真是好极啦!这好比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还应该长一辈!”他兴奋异常,看着它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拼命舞动着腿脚,心里畅快极了。他仔细观察了它一会,这是他的目的,他在研究它们。最后,他自然要将它们悉数遣送回去,但眼下,不忙,他要好好享受一下他的劳动所得。

感觉屁股下有东西物硌的难受。等完全放松下来,他才更意识到这一点。将那大家伙放进小桶里,站起身,回头望;揉眼,咬起嘴唇,向下探身,想看清楚那个刚刚被他一手带出来还有什么——这他感觉到了,那手指上的力道,绝非一只螃蟹所为,还有别的。举起手,放在脸前,那东西好似一副面具:透过那两孔清晰的空洞,他看到他陌生而熟悉的村庄的天空浑浊而宁静,并且看到外公嘴巴里曾吞吐出的烟云,混沌而悠远,仿佛一切被置于油灯下。

但是,眼下,他突地——微微然——战栗起来,手一抖,似乎想起什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再看,看明白什么了?他后来想,他绝不是被眼前景象所惑,而是由于自己长久而来的隐秘的内心使然……

长长而空空的河道上,那徐缓而持久的回声使杨树叶招摇摆动,像众人在窃窃私语。此刻,杨小翼感到耳蜗里灌满了毫无变化既广阔又持久的喧哗声,叫人内心平静——他是被自己的幻觉所迷惑?

其后的时间里,他感觉自己完全丧失了分辨的能力。完整而弥散的自足。

后来,他缓缓蹲下身,将那半个儿小瓢样的头骨,抱在了手里。他不再害怕什么——实际上,他也许从没担心过些许——他想,这真算不了什么,外公给我讲过我们村庄的历史,自然也包括这些。这是我的教育,这自然而然,这是自然的教育。

在杨小翼心里,甚至还有些兴奋:“我收获的比想象的要多呢,我看到螃蟹之外的东西。”

慢慢爬上河岸。松软的阳光下,外公含含糊糊的背影之上,彩虹若隐若现。

之后,外公继续用那双严重缺钙的细腿支撑着身体浇地,像一名执着的步兵战士那样时进时退,对河岸之下突发的情况,毫不知情;或者,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呢。

 

 

诗 歌

 

忧伤的南瓜

 

 

我的外婆多么悲伤为她种下的那些南瓜。

“长的太高,爬过了墙头,

秧子拖的那么长……”

她开始抹眼,她想哭。

 

“一下子结那么多,而我那么老,跟不上

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哦,她是为了她那长疯了的南瓜

而我们都不愿带一只回家

 

满院子挂的到处是

那些忧伤的开始腐烂的老南瓜

我的外婆围着它们 转了一圈又一圈

她太老太矮啦一个也摘不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都不愿带一只回家

 

他想哭,但是她没有眼泪

我们都很着急,多急呀我们跟在她的空屁股后转圈

多绝望呀我们在我们之外

还有一个更大的圈儿,挂着无数颗不说话

毫无主意的大南瓜……

 

 

 

大婚之日

 

 

那么多人

围着我们

这真叫我紧张

在白天。

 

那么多星星

围着我们

这真叫我紧张

在夜晚

那么多只眼

 

我突然想到数年之后

那些曾围着我们的人

全站到了天上

看着我们

 

这真叫我紧张

 

 

 

海底磷虾是一种会发光的软体动物

 

 

太阳用完了

我们用日光灯

日光灯坏了

用台灯

台灯也不亮了

我们躲在被窝里

打手电筒

手电筒

没电了

一片漆黑

我们都是怕黑的人呀我们抱的紧紧的

骨头磨着骨头

世界

又亮起来

我看见

两粒贴在一块的磷虾

满屋子跳

它们不在乎周围黑似人世

 

 

 

墓屋檐下

 

 

为了上坟我们来到山脚

西北的天空

突然飘下雨丝。

 

我们面临选择:朝下

是烟火正浓的人世,朝上

乃故人聚居之所

 

为尽快躲避将至的大雨

我们走了近路

肩并肩 竹排一样

逆流而上

 

如今想来,那可真是一次奇妙的经历啊——

在迷蒙空旷的山腰地带

主客向着微晃的空气

笑谈生活

 

雨点,打在墓屋檐下。

 

 

 

劳动节记

 

 

我一眼就看出

那个来自张楼村卖樱桃的黑脸男人

内心的焦躁

与不安。

一个人,蹲在人群里

像个人贩子,

目光卑怯怯。

五一节这天在热闹的大街上

我注意到这个乡下的卖主

头始终朝脚,

目光无处躲闪。

那满篮子初长成的小儿女

仿佛非他婚生乃是由于偷欢所得

仿佛,那不是出于光荣而本分的劳动

使他感到有愧于这人民的

节日气氛

 

 

两块墓碑

 

 

那一年我们相爱

我们有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

那一天趁夜色

踩着露水,我们终于回到家

沿路经过一块坟场

亲爱的,晚上我们拥抱

亲爱的,在人世的坟场上

我们也是两块柔软的

相拥着哭泣的墓碑啊……

 

 

 

当我们谈到灾难……

 

 

又是灾难

又是生死相依

 

画面里临死呀都是紧紧抱在一块

叫我们

涌出

热泪

 

你严肃问我

(又是那个叫我绝望的问题)

“若是也遇到那种情况

你会那么做吗?”

在时时有灾的国家

我们都有一颗灾民的心

每一次都这样

问我一回,以检验我们的爱

 

可是,可是我们还是活的好好的

当我们反复谈到死我们还是活的

好好的

 

这真叫我头疼

我们还是活的好好的

仿佛被羞辱

仿佛他妈的死神——

从不眷顾像我们这样相爱的人

总叫我觉得活的还不够格

叫我们一看到别人到死都抱着

一看到就流下了

混账的泪

 

自叹不如啊 泣不成声

“多感人呀你瞧他们——”

混账的画面

使你从没像现在这样靠近我

 

可是,我们还是活的好好的

还是和这个国家所有活的好好的人站在一块

干流泪

只是打心眼里

愈加痛恨灾祸

仿佛刚刚

被什么羞辱过

 

 

相见欢

 

 

有一天我梦见我死了 

在另一个世界

一间红色的房子里

我遇见了数十年未曾相见的初恋情人

我们没有拥抱

没有亲吻

由于兴奋和羞涩

我们不知道该将手脚放在何处

你傻笑着蒙住双眼

我抓头发 你捂耳朵

后来你双手合十

我的手垂于裆间

你的手按住急喘的胸部

这时,惊人的一致呀

我们的双手同时指向对方

相似的两处

空荡的

白骨

由于兴奋和羞涩

我们仍然没有拥抱和亲吻

甚至忘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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