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从东莞市鸭仔塘街《华商时报》记者站出来,迎面看到一个觉得特别熟悉的人。
一张坚毅、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厚实的嘴唇显得沉稳而忠诚。
是他?!
与他擦肩而过,修虽然愣了片刻,还是转身跟了上去。
修看到那个厚实的背影走进那扇没有任何标志的门。也许他就住在这儿。她想,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去叩门,因为不管是他不是他,都会同样尴尬,十一年前的那场暴风雨任谁都难以忘怀。
修退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注意着那扇门。她想等那个人出来,仔细认认,但那个人一直再未出来。
修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去敲门。
修在渴望和羞愧中煎熬。白天她到记者站上班,下班后,她就匆匆赶到那个人的住处,想见到他,想跟他说话,得到他的原谅,进而得到他的拥抱。从那天再次看到那张脸起,她恍然大悟,十一年来,自己再没有和任何男人亲近过,不是鄙薄自己。自己依旧娇艳,依旧美丽动人。因为十一年前的那个暴风雨之夜,是她一生的真诚。这一生中,他才是自己的唯一。
第十个傍晚,夕阳染红的天空。修觉得自己一如夕阳,没有多少时间,不能再等。他终于鼓足勇气叩响了门。
身后却传来她异常熟悉的脚步声。
她愕然转过身,看到那个人正站在自己的面前,用一种没有任何内容的目光看她。是他,不错,那一堵宽厚的完全遮挡了自己的胸膛。
修猛地抱紧那人,泪如雨下。
“……欧阳……”
屋子是欧阳租的,唯一床一桌一椅而已。灯也不很亮,黄黄的,像中国人的皮肤。
修进屋后,突然有了一种很踏实很稳定的感觉。
修没有选择椅子,而是坐在床沿上,顺手叠起欧阳凌乱地扔在床上的衣服。
欧阳坐在椅子上,电灯正在头顶。他还是变了,二十四岁时的奶油般的英俊消失了,一股迫人的老沉和练达周身洋溢着。这种男人成熟的气息在他二十来岁时就已初露端倪,因此曾强烈地吸引了才情浪漫的修。
修吃吃地问:“你怎么……出来了?”修马上觉得自己问得很蠢。
欧阳吸着烟,很重的吸法,粗浊地吸进去,又粗浊地吐出来。
“我在那地方不能呆十五年。要不然,就老了。你看,现在都老了,都三十五了。我是好好表现减刑出来的。”
“那,你怎么,不找我?”
欧阳扭过头,在桌子上的烟灰缸里揿灭烟头。他没有回答修。
这一晚,他们坐到十一点,话极少。
修无论如何睡不踏实。十一年前的渴望现在又开始煎熬她。那时,她十八岁。
那夜风狂雨骤。修的父母一同到县城看病去了。修感到孤独,就以补课的名义约来她一直迷恋着的欧阳老师,她没有让他走。
修在欧阳老师的身子下面欢唱着,自己被欧阳老师带入到人生的天堂。
每想到这些,她的身体就会燥热。那是她三十年来唯一的一夜。那是多么青春的快乐啊!
事情坏在她怀孕上。她向父母说明了一切,并迫切希望和欧阳结婚。但父母死活不同意,因为欧阳来自农村,家很穷。父母最终以要顾及脸面说动了那时还很幼稚缺少主见的她,便以强奸罪把欧阳推进了监狱。
十五年呀,欧阳,你恨我吗?
修每想到这些,如置冰窖,身心俱冷。
修慢慢发现,欧阳并不恨自己嫌自己。现在,修敢于约他一同出来吃饭、游玩。有时,他还主动拉起她的手。只是他的手很轻,他的话很少,笑也很少,闲时间也很少。
看到他笑,总是在她走进他的住处的时候。他仿佛在等她,面对门口坐在椅子上,看到她进来,总是微微的很平和的一笑。
修总是问他为什么那么忙。
“因为我白活了十一年。”
“你在恨我吗?”
“不。我为我的罪恶付出了十一年的代价,谁都不怨。我怎么会恨你呢!”
修听出最末一句话的语调很低,有一种爱怜的味道,便道:“不,不是你的罪恶。而是我,我是魔鬼!”
终于有一天,欧阳抓住她的手,说:“好,让我好好看看你这个迷人的小魔鬼!”
他们对视着,修又看到他二十四岁时的炽烈,她有些忐忑,但心中的那股燥热又怂恿着自己。
欧阳低沉地说:“你还如十一年前一样啊!”
修“哇”地大哭起来。
欧阳不劝她,看她泪水滂沱的样子,暴风雨突然袭上心头,修的“我好爱呀好爱呀”的欢叫声裹挟在风雨中,经久不息。欧阳内心叹息着:她还是被暴风雨吓怕了的小女孩呀!他将修温柔地拥入怀中。
修和欧阳重建了他们十一年前的欢乐,但都回避暴风雨之夜的事。也许那一夜的暴风雨对他们都太无情了吧。
修在欧阳一入狱就来了南方,她受不了家乡小城的世俗。十一年中,她换了许多单位,并自修了中文本科,凭着一支优秀的笔,最终落脚《华商时报》记者站。
两人重建欢乐后,修再不散淡地浪费闲暇时光。除工作外,她把剩余的时间都给了她的欧阳。十一年间他们失去的欢乐,修决定一点点弥补回来。
修更加依恋欧阳。男人的大度从来都是一块强烈吸引女人的磁铁,要多有力就能多有力。修当然不可能免俗,除了是一名记者外,她毕竟还是个普通的女人。
修时时渴望再经历那种暴风雨的洗礼,但总是难以启齿。她不是一个很封建的人,却时常为十一年前的那场官司感到对不起欧阳。
越是这样,修越是强烈地渴望着回报欧阳。她觉得自己本身应该算是一种幸福。
“修,你有一种渴望。”欧阳望着她说。
修倏地红了脸,被一股酸涩而委屈的激情撞击着,流下潸潸的泪水。
欧阳紧紧地拥抱她。
“修,我们结婚吧!结婚之后,我们再……”
“现在,不要吗?”修很小心。
“现在不要。修,你用十一年的时间教会我如何做人!”
修为结婚喜悦地忙碌着。
他们不准备铺排和声张,想度过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幽静的婚期,两个人的完美的喜悦为什么要让别人来分享呢?这也算是爱的一种自私吧。其实,那种铺张扬厉的婚礼,因为别人的参加,分散了两位当事人对爱的专注。还是只有两人的好,彼此可以绝对拥有对方。
修需要那种十分浪漫的情调来慰藉自己。
暴风雨越来越近了,修如十一年前一样,闲下来时,想到激情澎湃的那一刻,就会羞涩地颤栗,但又会热烈地希望爱的深入。
修就这样心情激动地走进婚礼前的这一个傍晚。这个傍晚,天很闷热,乌云滚滚,看来要下场大雨。
修已经感觉到暴风雨的气息了。
她从记者站出来,看到欧阳站在街的对面,想飞快地投入到爱的怀抱中,忘记了车流。快过来时,一辆车野蛮地撞过来。
“修!”欧阳短促地高喊一声,像一只巨大的鹰扑过来,把修用力地从车前推开,推倒在人行道上。而他自己,则张开两臂,像一只巨大的鹰,飞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恰在这时,暴风雨伴随着电闪雷鸣恣肆地泼下来。
“修,我罪该……”欧阳把这半句话留给修的一生。
修忘记了流泪。她觉得,命运其实在审判自己。
雨水冲刷着欧阳的血,流成了红色的鲜艳的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