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何写作
【个人简介】
高凤香,笔名禅香雪,女,汉族,1968年6月出生于陕西临潼,中共党员,大学学历。供职于陕西省杨凌农业高新示范区杨陵中学,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杨凌示范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杨凌文苑》杂志副主编。2010年散文集《寸寸青丝愁年华》面向社会公开发行。2011年5月,散文《淡化抑或消散》参加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赛,被《山东文学》《齐鲁晚报》同时发表,并获得散文大奖。2012年7月30日,散文《无棣,是一层纱》获“中国·无棣海瓷艺术杯”征文比赛一等奖。2013年7月20日,散文《佛在赶路》获全国教师征文“碧江杯”征文比赛一等奖。2014年8月,在第二届全国教师文学奖评比中散文集《温一壶月光》荣获专著奖。
【作家评价】
禅香雪的散文,微风细雨,叶舟横江,数十篇文章绵绵密密、真真切切织就了忧郁灵魂的凄风苦雨。禅香雪用尽文字的力量刻画了对于生命的孤独、痛苦、爱情以及写作的种种见解,看似尖刻,孤独,桀骜不驯,却率真依旧,充满温柔的诗意和激情。正是这样一种对人文精神力量的探求,形成了她作品的凄美情调;如萧如埙,如怨如诉,没有悲怆嚎啕,哀天恸地,却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到心的痛楚。禅香雪是一个很文艺的女子,也是一位人生的思考者,作品笼罩着作者对人生际遇的困惑,对人生况味的感受,真切而透彻,忧伤而迷茫。在她的笔下,现实生活看似一堆支离破碎、缺乏关联而堆砌在一起的艺术表征,但仔细品读,你会发现,禅香雪是在用深邃的思想炬火去穿透生活的表象,照亮混沌灰暗的生活本质。(李彬)
纵观禅香雪的诗文,我惊喜地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景观。我看到纯净的文字如何像一只只神鸟,驮着神性之光,在天地间那个玄幻的美丽之域构建的精神景致。我看到了梦境中或断或续的情景如何能在禅香雪的文字里得到完美的呈现。从这个意义上说,禅香雪的文字是一只只鸟儿,是她的骨血和灵魂滋养的。也许这些文字被她不知不觉滋养了许多年。要不,这些文字为什么能那样神速地抵达天上人间,飞跃阴阳两界,能以不可感知的神速抵达我们在梦魇中向往的精神和灵魂的归宿之地?她的文字是羽化了的,羽化了的还有她的母性之爱,母性之美,母性之德。她的文字能给我们提供一条虹霓般的灵魂通道,能让我们将生与死从精神和灵魂上续接,进入安详之地,能让我们在饱尝人生苍凉中得到另一种壮美情感,能让我们得到灵魂的安妥。她的文字里有道,有善,更有大美。(李喜林)
【创作感言】
2010年3月,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寸寸青丝愁年华》出版。当我把书送给一位于我有恩的退休老教师时,她已经无法识别汉字。她摸索着书,问我,是你写的书吗?我说,是。她笑了。
什么时间也来写写我?活着真是一种负担啊!眼睛看不清楚,只能凭借印象和气息辨别偶尔来到身边的人。更多时候一个人呆着,没有人听你说话,也听不到人说话。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一个尽头?儿子女儿要上班,老头子也有事要做。唉,如果能读读书,写写字,多好啊!睡不着的夜晚也就不会那么煎熬!可是……
她不说了,抬起手揉揉红红的眼眶。我没有读到惯见的泪水。那里做过白内障手术,而今依旧无法看清熟悉不熟悉的人事。一个与书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现在却要与文字隔绝,那是怎样一种揪心的痛苦?我真的无法想象。
我来给您念吧。您只要听就行。我操着最乡土的语音给她一字一顿地念。她听得很专注。门前的樱花落得满地都是,一层厚厚的粉色花瓣平铺在路面上,有落花最壮烈的凄美。她说,要挖掉卖去。纵横看不见,留着也无用。
不要。即使看不见,您也可以用心来感受。感受她浓烈的花香。即使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厌弃了您,还有这一树花香年年春季来守护了您。我说着,眼泪流得很肆意,无声地流,如同从枝头飘落的花瓣。如果你观察,你能看见它飘落的姿态,你绝对听不到它飘落的声音。那是怎样的一种隐忍的飘离啊?
我没做过恶事,为何到老来这么凄惨?没有一个人愿意照顾我,没有一个。她拉过我的手,放在掌心摩挲。说话的音调没有起伏顿挫,没有暴怒的火气。即使表露这样悲戚的一种心态,依旧是平和的音调。
真的想结果了自己,大家都解脱了,都解脱了!人生不就这么回事吗?她说的时候,拍拍我的手背。站起来,摸索着走进厨房。背影抖抖地晃。
离开她,已是黄昏时分。风吹乱她斑白的头发。她站在暮色四起的门口,孤零的样子让我心酸不已。她一直给我招手,叮嘱我骑车子慢一点,尽量慢一点。我回应着她,哽咽的声音被风吹远,视线模糊得无法看清眼前的路。拐过弯,再也看不到她单薄的身影,我推着车子,脚步沉重得磐石一般。
孩子们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老人?我实在无法平息心中的怒气。好,我来写写老人的境遇,教训教训这些不肖子孙。
是的,许多时候,我的写作就是这样促成的。我写过不少老人,《向谁倾诉》就是一篇典型的文章。我下班回家,路上总碰到一个老人,他每天拿着一个小马扎,坐在路旁。只要你愿意和他说话,他就会和你说他一辈子想说的话,绝不会有丝毫隐瞒。由此,我便想到去世的爷爷,病重的奶奶,想到天底下更多这样的老人。这篇文章写完,发到论坛上,引发文友们对老年人生活状态的关注。
更多时候,我用文字来自我救赎。经历太多的磨难,没有彻底消沉下去,没有被生活的洪水吞没,依旧顽强地活着,对我来说是一个奇迹。不懂得用文字倾诉的那些年月,我更多的精力投注教学。但学生离去的假期,我的心就会空。因了空,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便如浪潮般涌进来。我的心被撕裂,多少次徘徊在死亡的岸边,渴求解脱。是责任,一份又一份责任挽留住我奔向死亡之渊的脚步。
学会用文字宣泄,是网络搭建了平台之后。更多素昧平生的朋友在文字里与你相约,他们有着菩萨般的心肠,时时给你宽慰,给你开导,给你生命的航向。我的世界成了二元的。现实与网络,连接两者的是文字。我用文字输出心中的抑郁,他们用文字给我输进明媚的阳光,我的心慢慢被阳光温暖,感受到别样的关怀与爱。逃离阴暗的生活空间,这个世界上毕竟有阳光。都是因了文字。文字这个乖巧的灵儿,我终于迷恋上她。
多少个夜晚,我守着一台电脑,敲击文字。心里的泉水变得越来越明澈。也偶尔能把阳光灌进文字,让更多如我一样悲戚的人得到温暖。忽然发现,帮助别人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他们阳光起来时,我的心也跟着一起阳光。
后来,有那么多的朋友指导我的文字。他们很有耐心,一篇一段,一句一词,甚至一个标点,都不厌其烦地帮我修改。对我来说,文字不只是一个倾诉的工具,已经是一件很神圣的大众化事情。偶尔也有发表的文章,内心的喜悦就会在变成铅字的文章里流淌。
我是中师毕业,按理应该到小学任教。但是,调入杨陵中学后,学校的领导,把我放在高中教学的平台上。我扛着超负荷的重担,顶着前所未有的压力,不断地外出进修学习,听了60余节国家级赛教课,融会贯通,潜移默化,在课堂上游刃有余地运用,形成自己独特的的教学风格。我常常把别人逛街聊天的时间,用来研读精彩的课文,不断地向外延伸,吸取他人语言的精华,为我所用,形成了写作时与众不同的语言特点,在全国性的散文大赛中获取一等奖,赢得了文学大家的一致好评。我兼任着杨凌示范区的作协副主席,工作之外,还要办杂志,还要开展文学活动,其中辛苦难以言说。所以,我要特别感谢我们杨陵中学的领导,是他们,用理解和包容的胸怀,给了我自由创作的时间和空间。
多少年了,我一直在阅读别人的书。一篇篇经典的中外小说散文,让我消磨掉多少个难熬的日子?特别是《绝世佳人》那本书,让我丢掉了心中虚拟的影像,回到现实的生活中来,让我学会珍惜现有的家庭。琼瑶的小说,张贤亮的小说,巴金的小说,张爱玲的小说,毕淑敏的小说,贾平凹的小说,陈忠实的小说,冯积岐的小说,大仲马小仲马的小说,福克纳的小说,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村上春树川端康成的小说,罗兰散文三毛散文安黎散文等等,让我灰暗的人生染上了一层文学的色彩。
2013年,我出版了第二本散文集《温一壶月光》。两本书都是免费出版,公开发行。在社会上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我的学生,也因为写作,对我多了一份崇敬。他们喜欢我与他们一起鉴赏课本中经典的选文,愿意听我独到的剖析,更喜欢我给他们讲解写作获奖文章的感受。当语文教师普遍抱怨语文教学步履艰难时,孩子们,却因为我的写作,对语文学习的兴趣日益浓郁。
两本散文集的出版,算是我正式跨入了文学的跑道。2014年,我出版了教育教学专著《新课程背景下创新教学探析》,面向全国发行,得到了区局领导的高度认可。因此,我的后半生,将会以文字为媒介,输出一方阳光,给我的学生,给寒冷的人们一点生命的慰藉,包括那个退休的不能读书的老人。
【佳作选登】
遗落的钮扣(节选)
雪姐的母亲走了。我有预感,一直就有。那些日子,我忙着审稿编稿,忙着备课上课,忙得黑夜也是白天。可是,梳理文字的间隙,总会有隐隐的痛在心口滚动,在心间翻腾。我很想打个电话,问问雪姐,问问伯母的安康。一转眼,又给忙的事情耽搁了。伯母躺在那块黑土地里,躺在我忙碌的发条上,躺在雪姐盈盈地呵护下,睡去了,却是永远地睡去了。
伯母,是我东北之行有过一面之缘的母亲。这是雪姐给予我的最珍贵的人生情缘。在东北,在舒兰,在玉米成林的日子,看到伯母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跳跃得极不平常,就像遇见前世离散的一位亲人。我找啊找,找了好多年,终于在雪姐的家中找到了。伯母拉着我的手,拉着我女儿的手,说一些毫无隔膜的话。仿佛我们不是千里之外的客人,而是伯母滚落在大西北草丛间的两粒钮扣。不管时光如何刷洗钮扣的容颜,伯母一回头,一弯腰,便能看见,便能嗅到亲亲的亲人气息。她伸出手,抖抖的,捡起来,缝在旧式的衣衫上。阳光透过纱窗的那一刻,伯母穿上它,扶着屋墙,开心地,来来回回地走步。她褶皱的脸颊,盛放着我熟悉的母亲的笑颜。
雪姐的屋后,有一片菜园。我去的日子,正是黄瓜西红柿成熟的时节。早晨,亮亮的阳光,裹挟着黄瓜叶子的清香,穿透窗缝,落满客厅的角角落落。吃罢早饭,雪姐上班去了。伯母趿拉着拖鞋,走到菜园门口。那里放着一双进菜地的专用鞋子。伯母撩起绿色的珠帘,换上那双泥鞋,一步一步,晃悠悠的,晃到菜地里去了。我竭力阻止她,还是没有拦住。伯母身体不是很好。她的腿走路很吃力,身体摇晃得很厉害。我跟出去,搀扶她。她却推开我的手说,没事没事。一边说,一边摘黄瓜。摘下的黄瓜交给我,摘到的西红柿递给女儿。女儿不洗,放进嘴里就吃。伯母说,吃呗,我们这里,雨水多,干净的。
东北的天空,高远,透明。阳光一出来,你便看不到一丝云絮。即使刚刚漂过一场大雨,菜园里蓄满雨水,漫了蔬菜的根,只要太阳一露脸,也就能看到碧蓝的天,澄澈得像孩童的眸子,没有半星儿杂念。伯母站在清亮亮的菜园里,絮絮叨叨的,说着地道的家乡话。她语速稍快,声音浊重。说的话,我大多听不懂。站在她身边,我装作很懂的样子,耐心地听她说。我越是耐心,她说得越是兴奋。声调高上去时,我便能听懂几句。她说,我们颜雪啊,可忙啦,可忙啦!这孩子,待人实在。忽而转过头盯住我问,你跟她咋认识的?我还没说完,她就转过头摘黄瓜去了。不一会儿,忘记了,转过身来又问我。
阳光越来越烈,炙烤着伯母羸弱的双肩。她一行,阳光一动,肩膀便在这光影里,抖抖地斜下去。脖颈随之朝前大幅度倾斜,头深深地低下去,努力探寻着密匝匝叶子下暗藏的黄瓜。似乎发现了,她用手一层一层拨开遮挡的叶儿,探出手去,摘到一根又粗又长的嫩黄瓜,高高举起来,晃给女儿看。阳光下,伯母满脸的汗珠子,满眼满眼的笑意,都是我似曾相识的旧迹。
小时候,奶奶也这般站到菜地里,也这般高举起黄瓜给我晃。只是,那时的奶奶多年轻啊!连一丝白发都没有。油亮油亮的头发盘在后脑勺上,圆圆的,像十五的满月亮。奶奶围着一条藏蓝土布围裙,行走菜园里。她撩起的围裙,兜着刚摘的青辣椒、青色泛白的西红柿、歪歪扭扭的黄瓜,还有一个紫圆的大茄子。奶奶不让我们进菜园,说园子里有毒蛇。奶奶进去时,我们就站在栅栏外等着。那时,总吃不饱,肚子瘪瘪的。还没到饭时,肚子便不争气地鸣叫。所以,奶奶一进菜园,我的目光便随了奶奶的身影,跟到黄瓜架上去了。
现在,奶奶早已离我而去。那些细细碎碎的生活琐事,仿佛春草,一遇到阳气,便蓬蓬勃勃地生长。伯母举起黄瓜的那一瞬间,我真的看到了奶奶。但是,我不敢说。因为我怕一出口,又成谶语。赶快示意女儿,扶着伯母进房间里去。
伯母坐在客厅里,燃起一根烟,微眯着眼睛,沉醉地吞吐烟圈。在关中,我很少见到女人抽烟,更没见过这般年纪的女人抽烟。伯母抽烟的姿势很优雅,很老道。烟圈一个接一个,升腾起来,形成轻淡的烟柱,顺着伯母的头顶飘向屋顶,然后四散而去。伯母说,伯父离开后,她心里总是堵,有时堵得很厉害。没处发泄时,她就抽烟。伯母的话语里,总是提到自己的老头儿。说起老头儿,她的声音便低沉,我听得不是很分明,但我能感觉到,两位老人相濡以沫的那份情感。
离开舒兰后,我一直在牵挂,一直在担心。上坟祭拜奶奶的时候,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远在东北的伯母。年前,看到雪姐写到伯母病危住院的文字,我的眼泪唰一下奔涌而出。雪姐说,伯母灯油即将耗干,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她该结束孤守的日子,到伯父那里去,开垦一片菜园,种下他们呢喃爱语的常春藤,阳光下轻盈盈地生长。
理虽如此,可是,当伯母真的离去时,我依然悲不自胜。拿起手机,擦干眼泪,想用朗朗的语调安慰雪姐。没想到,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听到雪姐嘶哑的声音,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捂住电话,泣不成声。伯母,又何尝不是我自尘间遗落的一粒纽扣呢?
我和伯母有缘,有钮扣之缘,有尘世之缘。可是,为何这尘缘如此短暂,来不及让我们见第二次面,便烟消云散。这么多年,这么多亲人,离我而去,每次我都会哭得天昏地暗,但是,任凭我千般哭喊,他们也不肯回头望我一眼,给我一点说尽心中话的时间。我和雪姐相距遥远,此生有幸相见,又何不幸与伯母只是一面之缘?
人与人之间,要修炼到何种程度,才能修得终生厮守的亲情,或者难以割舍的爱情,抑或友情?四月的阳光不说话,五月的阳光亦不说话。它们天天来,天天守着窗外的叶子,看叶芽儿的边角,怎样在风中舞成亲密的母子,诠释一种无以言说的尘世情缘,直到月昏天暗,直到星移月远……
等待一抹微笑(节选)
别闹。千万别闹。即使他放出火来,烧掉你辛苦经营的整座山林,你也要站着,站成一座壁立的山石,冷眼看火势蔓延。总有一天,火苗会自取灭亡的。那时,漫山遍野的烟灰,就是你肥沃的土层。你把生命的嫩芽浅浅地埋下去,掩住根须即可。等待雨水吧。等待过路的雨水,滋养你干涸的肌肤,催开你闭合的心蕾。这样的滋养,是绝没有功利欲望的援手。所以,只需要等待就好了。
你说,他走时,没有给你任何机会。你倒希望他发火来着。因为,无言的抗拒是最可怕的。仿佛一篇叙事冷峻的小说,大段留白。他走后,你一个人,蹲在后院的西墙脚,就着窗棂透出来的光,反反复复阅读。很多地方,无论你怎么发挥想象,都难以填补深陷下去的漏洞。更何况,叙事不是单行线,横斜交错的结,解读起来更是费心。你沮丧地对我说,读他,便是读这样的小说。有些时候,你真想对着他大吼大闹,甚至挥舞拳头,照着他沉默的鼻梁敲下去。相信,殷红的鼻血会让他清醒,让他稍稍有所回应。哪怕回应是一阵暴怒,你也愿意承受。
可惜,你没有这样做,你也不会这样做。你忍着,一直忍着。你不知道自己会忍到什么时候。总之,你胸中憋着闷气,憋到乳房里了。乳房胀得像馒头,硬硬的,日日夜夜,疼痛不已。你几乎不敢跳跃,即使大步流星地行走,也会伴生着阵阵电击似的疼。如果非要快走,你便托着乳房,减轻晃动带来的撕咬般的痛。后来,你去医院了,医生也没有办法。你的结在心里,只有他能治。
看到你忍气吞声的样儿,我真后悔劝你忍了。对着他转过身的背影,挥起拳头,落下去,会怎样呢?大吵一架,又会怎样呢?闷气会不会给拳头击散,乳房的胀痛会不会轻一点,再轻一点?吵过之后,他能转回身子,给你春风中桃花笑破的模样么?你摇摇头,眼泪像秋天的雨水,西风怎么吹也止不住。你说,你要等,要像边城的翠翠等待二佬的返回那般,等待着他的归来。
翠翠的等待是快乐的。翠翠的活着也是快乐的。而你,这样忍气吞声地活着,要怎样熬下去,才能熬到曙光照亮你的墙角,给你明媚灿烂的微笑?你不说话,轻轻摩挲着乳房根部的结,一脸的苦笑。
不错,有些等待,定会是柳暗花明的结果。童年,我生活的小村庄,偏僻到极点。只有一条泥水小路,通向村外的世界。如果没有紧要事,乡亲们很少外出。他们蹲到屋檐下,数东出西没的星子,看雨水接连不断地穿石,说一串淳朴至极的笑话。他们不是不想外出,只是太难走出去了。偌大一个村子,自行车也就那么几辆,借来借去的,早都没影了。年节时,父亲去卖猪。天不亮就把猪装进架子车,麻麻亮便拉着车子上路了。父亲倾斜着身板,在前面拉。我弓着腰身,在后面推。路那么长,那么长,总是走不到收猪的地方。
离家好多年,再回去,四车道的省级公路穿村而过。站在公路上,向南望去,视野那么开阔,看不到路的梢头,落在哪座县城的入口,通向哪户人家的大门。吃过晚饭,姑娘小伙,他们沿着公路,悠闲地散步。想走多远,就走多远。如果不想走路,可以骑一辆电动车,也可以搭乘一辆客车,走进城里,住一宿,看看花花绿绿的世界,买上几件时新的衣裳,高高兴兴地返回来,走进庄稼地,抡起锄头,松土施肥,浇水灌溉。父亲说,终于等上了好日子。不养猪了,也不卖猪了,照样能吃到新鲜的猪肉,穿到女儿买的绸衫。父亲的话,溢满清亮亮的幸福感,我很是欣慰。
父亲的等待,是一代人的等待。现在,他们固守着那片根基,等待着远赴他乡的游子归来。路修通了,修远了,儿女们也飞得高了。他们把牵念系在飞行的风筝翅膀上,越飘越高远。即便有一天,模糊了视线,他们也会拽着风筝的线头,等待一个甜甜蜜蜜的团圆。哪怕儿女们春节都不能归来,他们也不会拿着电话,对着话筒,大发牢骚。父辈的忍耐,有着天空一样包容的内涵。他们等待了那么多年,忍耐了那么多孤单,都熬过来了。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忍耐,不能等待的呢?
所以,你也要学会等待。孟姜女把等待喜良的相思,化作一汪奔涌的泪泉,岁岁常流,永不枯竭。你也要把等待化作雨后的霓虹,飞满他游走的天空。漫天欢喜的投影,他看也罢,不看也罢,只要你满怀信心地等待,就够了。生命有多长呢,他游走的路径有多复杂呢。他总会回头看一眼,给你心领神会的一抹微笑,让你坐在夕阳的光影里,回味一生。除此之外,还要期待什么呢?
泪泉,还活着(节选)
如果哭,就哭他个天崩地裂,山枯石烂,像孟姜女一般,哭倒长城,抱回遗骨。哪怕官兵穷追不舍,也绝不弃骨于郊野,让其倍受风雨淋漓之苦。搬转山崖也罢,不嫁石匠也罢,哭声裂地涌泉也罢,这些悬垂着根须的传说,生长着铜川老百姓对贞节烈妇佛音般虔诚的崇尚。你的哭泣,是否也有这般穿透时光的力,冲击后来者前行的脚跟,沿着你的印迹,坚贞地走下去?
清晨,背靠金山的姜女祠,像一位肃穆的时光老人,眼神又瘦又硬,逼视着参观者动荡不安的灵魂。今天,谁的心底,还能耸立一道坚不可摧的牌坊,给法律的一纸婚书,承诺永不褪色的期待?谁能像姜女一样,给三日的婚期缠绵掳走了一颗痴心?谁又能风尘仆仆,千里寻音,徒留一个抱残守缺的遗梦?跪拜与不跪拜,都是一种虚浮的形式,关键是挂在心坎的那道情锁,给谁来开,只给谁来开。
七月的山风,清凉凉的。漆水河像一道紧箍咒,绕着行人的脚步,絮絮叨叨地,陈说绵延千年的妇道与夫道。姜女是这种理论的践行者与推动者。我不知姜女传说的创始者是谁,是哪些人将其传扬开来,更不知姜女的故事盛极于何时。唐宋之前,有记载的节妇并不多见,程朱理学推行礼法之后,到明朝,有名有姓的节妇才猛增到三万余人,清代则更多。孔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告子也说,食色,性也。那么,生活在秦时的姜女,是谁给她心地种下守身不嫁、隐忍苟活的意念?她与后世节妇观的形成到底有没有必然的联系?
漆水河喧哗了这么多年,它见证过孟姜女大无畏的忠烈。如今,它依旧在我脚下哗哗地流响。有些问题,也许永远只留谜面,谜底被时光之水反反复复地浆洗,终至模糊得谁也无法分辨。此刻,我站在姜女祠的门前,看着翻修一新的门楼,头脑里回旋的疑结,河水一般喧响。从门楼侧面看去,整座金山沉默着,即使挖掘机的利刃穿透他的脚趾,他也不会嚎啕大哭。姜女祠端坐于他的掌心,遥望着万里长城早已沉寂的烽火台,不声也不响。
祠内石墙根,有个龙头自墙内伸出,龙口半张。一股清泉,白亮亮的,从龙的舌尖细细流出。原初的泉眼不知隐在了何处。要是导游不解说,我们如何也不会把这股水流和姜女联系在一起。有人说,秦始皇派追兵捉拿孟姜女,姜女日夜奔逃,逃至同官金山下,遇到一个石匠。石匠看她孤苦伶仃,有意娶她为妻。姜女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默默地流眼泪。石匠凿了一个石洞。等到石床凿好,回头一看,姜女已经死去,眼泪还在持续不断地流出,流至石洞外的一个石坑里,积成一汪清水,千年不竭。
这,是姜女的眼泪吗?掬一捧喝下去,清凉甘甜,没有一丝眼泪的咸味。再掬一捧喝下去,依旧那么清冽回甘。这个传说,明显带有神话的色彩。这是老百姓把自己忠贞不改的素念融入到姜女凄美的故事里,给自己的坚身自守提供一个有据可考的凭依。人死后,泪腺也跟着没了生机,怎么可能还会有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呢?更何况眼泪是咸的,即便是情感性眼泪,再怎么有蛋白质,也一定带有咸咸的味道。而这眼泉水,喝到嘴里,凉凉甜甜的,怎么可能是姜女常年哭泣的眼泪呢?又怎么可能流了千年而不枯竭呢?
科学是事实,更是无情地击碎。如同人类走进了月球,破解了月球万千的谜结后,那些关于嫦娥、关于吴刚、关于桂花树的神话,便跟着失去了想象的华美羽翼。这姜女的眼泪,这千年流淌不息的泪泉,也是无数人用想象犁铧耕耘出的精神食粮。他们把自己的婚姻理念编织在姜女的行走途中,让姜女负载着自己心房最隐秘的一角,一步一步,朝着人类历史的终极走去。至于这种婚姻观,是否有悖人性,是否有悖儒学圣道,他们才不会去研究。只要沿着先祖的足迹走下去,就是光芒万丈的大道。
想起读《挪威的森林》。当我反复推究书中一个个人物死亡的症结时,我愕然了。村上春树,是在向我们传递最朴素的生活哲理,也是在用文学的手法形象地禅释孔子告子的性爱观。性意识和饮食意识,都是人的本能,而且是生理的本能,不是人为的隐忍扼杀就能消除的。女主人公直子和男友木月相恋多年,还保持着处女之身。长期的性压抑让木月精神崩溃,最终走向死亡。直子痛悔不已。多年后,自己生日那天,她把处女身交给了木月的朋友渡边,这又让直子陷入对木月的极大愧疚之中。她躲避渡边,躲避一切熟人。被送入精神病院后,没多久也上吊自杀了。渡边想念直子,直子的病友玲子来到他身边,充当了直子的灵魂,与渡边共享云雨之欢。
读村上春树,你会发现,他对人性的挖掘已追溯到人体的自然本根。他展现的,不只有精神危机,社会危机,更多的是人体自身性心理紊乱潜藏的危机。这种人性的挖掘,有烟火的味道,有回归的坦诚,有悲悯的同情,饮水探源一般,让人看到最原始的本真。而我们对姜女个体形象的美化,其思想源脉又在哪里呢?
站在祠堂的最高处,石匠修凿的石洞还在,石床没有一丝风化的痕迹。石匠和姜女并排坐在石床上,迎接着烟火味浓郁的男男女女前来参拜。虔诚不虔诚,只有心知道。石匠恋念姜女,终究没有与她身心合为一体。姜女恋念郎君,宁肯让生理欲求化成泪泉,也不愿委屈以从。石床上,他们坐着,保持着非礼勿近的距离,给来来往往的凡夫俗子,树立一道难以摧毁的警示线。谁要越过,谁就会为此付出不配为人的代价。
有个同事,婚后第二天,把我拉到她的洞房,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女人这一生,应该只能有一个男人,这是女人的生理结构决定的。说完,她神秘的一笑。那时,我还没有男朋友。不过,她的这些话,让我对改嫁的女人有了十分的鄙夷。后来,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才知道,生理需求对一个人身心的健康成长有多么的重要。有个寡居的美国男人,和他女儿的家庭教师同房后,女儿问他,家庭教师是不是会成为她的妈妈。男人说,我不爱她,只是我昨晚需要她,这对身体健康有益。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没有考证过,性压抑对人身体的摧残有多大。但我知道,中国女人,是最能隐忍的。结婚三天的姜女,能为自己的夫君守身到死:这,需要怎样的克制啊?一个姜女死去了,无数个姜女站起来了,千千万万个姜女承继着这样的事业,中国女人的坚贞与伟大便被铭刻在历史长河的孤岛上。即使张扬人性的风再猛烈,也绝不会化灭了它。
女人们还在姜女像前跪拜。同游的男人,悄悄退到一边,看金山远处的峰峦,涂匀一层散淡的霞光,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供桌上的仙桃,与桃树相隔不远。桃子不繁盛,树叶子染了很重的黄锈病,缺失性爱的女人一般,寂寞在祠堂的一角。过路的男人,看也不看一眼,说说笑笑地,下山喝泉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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