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简历】
温新阶,男,1955年生,大学文化程度,中学高级教师,先后教过小学、中学、中专、电大,担任过中学校长、县教师进修学校校长,现任职于湖北省宜昌市教研中心。
1983年开始创作,已发表作品数百篇,有3篇散文被《散文选刊》选载,有多篇散文入选散文选本。已出版散文集4本,小说集一本,散文《豆芽菜》曾在日本获奖,作者应邀赴领奖、访问,该文先后被多家中学生刊物刊发,还被几个省市作为阅读题的考试材料,散文集《他乡故乡》2002年获得全国少数民族文学第七届“骏马奖”。1989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协会,199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为湖北省宜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语文与人生】
我的语文数学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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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教了十几年的中学语文,以后又看别人教中学语文,近几年,又聆听了许多有关中学语文教学的教诲,脑子里不是越来越明白,反而越来越糊涂了。
没有信息的介入,大脑里会是一片空白,而信息太多太乱,往往又失去判断,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就像走路碰到很多路口一样,我选择的方式是回到起点,问题立马就变得简单明白多了。
我的这些所谓语文教学观,正是我回到起点的一些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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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需讳言,语文首先应该是工具的。不论怎么说,一个孩子一开始接触到语文,他是无法涉及到审美意趣或是思想含义的。他们认识一个一个的汉字,认得多了就可以连起来写一句话,这一句话就可以表达他的想法,他的愿望,比如说,他递给妈妈一张写着“我要喝水”的字条,他这里所用到的语文完全只是一种工具,并不可能有什么美学意义,当然,如果在一种特定的语境,这四个字也是可以有美学意义的,比如:
盛夏的午后
龟裂的稻田张开嘴巴
“我要喝水”
一个农人听见了这微弱的呻吟……
这里的“我要喝水”显然已经赋予了美学意义,但他同小孩子纸条上的那四个字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
因此,我们说,不论什么人,他接触语文的初衷是为了解决工具的问题,随着对这个工具越来越多样、越来越复杂的了解和认识,随着对这个工具越来越广泛、越来越深入地运用,语文的人文性越来越明显地显现出来,语言文字作为一种载体,它承载了那么些深邃的思想,博大的精神,承载了那么多具有美学意义的意象……可以这么说,越是接近学习语文的初始阶段,其工具性越强,越是接近其高级阶段,其人文性越强,但同时,即使是在初始阶段,人文性已经开始孕育胚胎,即使到了高级阶段,工具性仍然没有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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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我是一个工具性和人文性统一论者,很多人在理论上的认识也是如此,实际操作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前几年,在应试教育的影响下,语文教学强化了工具作用,字词句篇语修逻,再好的文章也只是语文知识的载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文章的皮是没有作用的,要说有作用,只是可以用来长毛,甚至照搬自然学科的一套,ABCD,打√打×,再好的美文也被肢解成许多的选择题和判断题,语文教学一点生机都没有了。最为可悲的是,过去,语文老师被人们以为“文化人”一类,由于应试教育的影响,他们被异化了,成天埋在试卷之中,终日在研究应付考试,少有人订文学刊物,少有人读文学作品,更不用说写文章了,再也不象过去,老百姓逢年过节会买了纸来请语文老师撰写个对联,群众集资修了一座桥,请语文老师帮忙写一篇文章,以勒石刻碑,永作纪念……因为很多老师都不会,他们只会教学生做题目,他们的文化视野不断缩小,文化情结不断消减,最后很多不再是一个“文化人”,而只是一个“知识人”。
近几年语文教学人文性的呼声越来越高,教学出现了一些新的气象,注意发掘语文的美学意蕴,注意优秀作品的品读,号召学生课外阅读优秀的作品,写作教学中充分展示学生的个性,成绩是突出的,但同时个别地方也出现了一些问题,完全忽视了语文的工具性,学生提笔就是错字,一写文章就是病句,特别是文言基础知识教学大大削弱,高中毕业的学生还不能读懂浅近的文言文。据有人说这是课标组的专家们的意见,说专家们认为学那么多文言知识没有用,如果完全从“实用”的角度出发,也许真的没有用,问题是,我们必须继承中国古代文化中的巨大的精神财富,连文章都读不懂,怎么了解古人的胸怀,古人的操守,古人的精神气象?我们总不能让我们的下一代到西方去捡拾儒学思想,到日本去了解中国古代文化吧。因为本人实属无名小辈,无缘见到课标组的专家,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意见,即便是,专家们的意见我以为也还是可以商榷的。
二者究竟怎么结合,说到底是对老师的一个考验,是对老师的学问功底、美学修养、胸襟操守的一个考验,“度”把握得好,结合点把握得好,游刃有余,效果显著,当然是其中的高者,这样的人一定是一个智慧的人,一定是一个坦荡的人,一定是一个敬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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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承和创新。东方和西方。
近两年,而且提出了许多全新的理念,“自主合作探究”“生成性课堂”“建构主义”等等。把传统的“接受式学习”批得几乎体无完肤,对老师的角色也有很多新的定位,这些理论无疑都很先进,很正确。
问题是,糖放得太多就不是甜而是苦了,真理再向前迈进一步就是谬误了,我们有很多好的东西往往在具体实施的过程中变了样。
我们经常到学校听课,老师先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开场白(老师事先写好并背熟的),然后就把学生分成了若干小组,讨论老师提出的问题,这时有的学生在思考,有的没有思考,有的在发言,多数没有发言……思考还是浅层次的,讨论还是低质量的,这个环节就匆忙结束,各小组选代表发言,有的说得对,有的不太对,有的完全不对,老师并没有评判,而是一味地鼓励,还要同学们给予掌声,最后老师稍稍小结一下,再一次把同学们大地表扬一番,下课铃声响了。这样的课堂,不知学生学到了什么知识,受到了什么美的熏陶,更有甚者,班上选出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由他们组织讨论,问题由他们提,表扬由他们给,老师就是在讨论的同学中去转一转,上堂课下来,老师说的话不超过五句,我问老师们为什么这么做,老师回答说怕被扣上“话语霸权”“不改革”的帽子,我还问那同学答错了,他还在表扬的老师是为什么,他的回答让我惊讶,“对同学只能鼓励,否则就可能扼杀他们的积极性,一个未来的文学天才说不定就被你断送了……”这仿佛是哪本课改书上的句子,这位教师竟然背得如此熟练,我只是纳闷,我们搞改革的目的,是为了培养出能应对未来经济全球化的激烈竞争的接班人,那么,一点批评就不能接受,错误也不敢面对,还能应对激烈的竞争?专等听竞争对手的甜言蜜语吧!
时下的语文课还有一大热门__动不动就是多媒体。特别是公开课,几乎不在教室里上,全是在多媒体室,声光电一起动作,一节课系于鼠标,所有的一切都是预设的,作为语文课的辅助艺术的板书已不复存在,上完一节课,学生脑子里除了绚丽的画面,不知道还有多少空间残存了有关语文的信息。
人类社会总在前进,总有新的东西出现,新东西都总是离不开旧东西的基础,要创新首先要继承,把过去的一切都否定了,创新又从何谈起?西方确实有许多先进的东西,先进的科学技术,先进的人本理念,但是,中国有中国的文化传统,有中国的心理习惯,甚至包括生理结构都跟西方人有差异,有许多的海龟派猴急猴急地想完全照搬西方那一套,恨不得立马把中国变成美国,还有一些地专家先引用一些西方某人的观点,然后加上去某国考察的例子,就把中国的教育说得一无是处,有些例子恐怕是极具特殊性的个例,缺乏普遍意义,是否因有外国人听课而故意作秀也未可知,至于那些观点,有许多确是站在高山之巅,而有一些在《论语》《学记》中都能找到注脚,如果把这些典籍先译成英文,再转译成汉语,把孔子的名字改为威廉·孔丘什么的,说不定会在中国大行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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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什么样的改革,要想取得好的效果,首先要有一支好的教师队伍。
一个好的语文老师条件是多方面的,除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一类的政治条款以外,我觉得至少还应有如下的一些方面,满腔热情地热爱自己的学生,有较强的敬业精神,有高尚的情操和修养,专业功底厚实,有丰富的人文情怀,有很好的美学和文学修养,如果还说具体一点,叶圣陶先生是我们语文老师的典范,虽然我们不可能达到他那样的高度,但却应该是我们努力的方向,他的书教得好,而其写作更不必说,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其实,在我们当今的语文教师中,也有不少在这方面做得很成功的佼佼者,像上海的李肇正老师,书教得很好,业余时间写出了300多万字的小说,实在是惊人的。就是这样的一位教师作家我查了他曾工作过的上海中国中学的网络,竟没有找到半个字关于李老师的记载,又在他去逝前工作过的位育中学网上查找,终于找到了一条纪念他逝世两周年的新闻,对于这两所中学,李肇正无疑应该算个名人,而在他们的网络上,却找不到更为详细的有关他的生平材料,这就说明一个问题,作为语文老师是否会写文章,一直得不到教育主管部门的认可,甚至还会遭到白眼,事实上,一个自己会写文章的教师和自己不会写文章的教师教学生的语文,其效果会有很大的差别,这是为无数事实证明了的规律。写作应该是语文老师的基本功,为什么我们对有的人从网上下载的一篇所谓“论文”发表后会毫不吝啬地给予表扬,而对一个老师发表了一篇小说却置之不理甚至还会批评呢?我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价值取向的多元化,所有的事情功利性越来越强,一切都从实用出发,教育概莫能外,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我只想说,我们每一个语文老师,沉入到书本中去,沉入到文化的宁静去,沉入到教育的本源意义中去,用精神之雨露来培育我们博大的胸怀,以文化之精华来涵养我们浩淼的气象,有了这些,方法都是好说的。
【佳作选登】
初冬的阳光
我在响潭园中小学上初一时,戴传安老师教我们的语文。
戴老师家在大吉岭村农村里,家大口阔,经济窘迫,因而他的穿着不仅朴素,而且有几分老气,一身蓝咔叽的衣服,一双解放鞋,只要不是夏天,他总要戴一顶帽子,与他三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龄有些不相称。然而戴老师却生活的十分快乐,每每教学之余,总要拿出那把铮亮的二胡拉上几曲。
戴老师教书极是认真,对学生要求自然十分严格。有一回,他检查日记时发现一位同学的日记竟然超写了五天,他一下恼了,把那位同学整了好几天,从那时起我就很有些怕他。
可是,偏偏我又经常犯在他手里——其时我的家境困难,父亲在外修公路,母亲在家带着我们兄妹四人,生产队里她不能迟到,还有自留地,还有猪呀鸡呀……实在忙不过来,兄妹中我是老大,因此我时常要割一捆羊草或是打一背篓猪草回来才能去上学,这就免不了语文自习要迟到,也许戴老师知道一些我的情况,也没有过多地责罚,每次只在教室门口拦住我说“下次注意”,就放我进了教室。
那一年冬天,为了多卖点钱保证日常的开销,我们家多养了两头猪,由于没有人手在夏天采摘葛叶以备猪子越冬的饲料,刚一入冬,几头猪就没糠吃了,没办法,母亲只好让我每天早晨去捡落在地上的桐麻叶,铺在稻场里晒焦,放学回来后用连枷打碎,以解决猪糠之荒。
初冬的早晨,桐麻叶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刚捡到十来片,手指就冻的伸不直了,伸不直了还得捡,每天得捡一背篓,才能保证那几头猪不至挨饿。我过去的时常迟到在那个冬天变成了每天迟到,我特怕见到戴老师,每天去上学的路上我是一路小跑,可到了学校门口,又是一步一挪,怕戴老师责罚我,可不知怎的,连续好多天我去上学时,戴老师竟然没有像以前那样站在教室门口……
又是一个早晨,我照样去捡桐麻叶,太阳刚闪边,照在白霜上,有几分耀眼。我把桐麻叶往背篓里放的时候,看见对面也有一个人在捡桐麻叶,我正迎着阳光,没看清是谁,只见他捡得比我快多了,我连忙弯下腰加快了速度。
当我捡满一背篓准备回家时,那人抱了一大抱桐麻叶已经站到了我面前,想不到竟是戴老师,他捡得太快累得满头汗,把帽子拿在手里,头上的热气在初冬的阳光下升腾。
“我知道你有困难,所以,你每天去上学时,我就回办公室去了,可老迟到也不行,该告诉老师,老师兴许有办法的……”
我的泪水哗的涌了出来,十四岁的我,以弱小的身躯和稚嫩的心灵在默默地与困难抗争时,得到了这样一分温暖,我觉得那个初冬的阳光格外灿烂,格外温馨。
以后,戴老师动员班上的同学每天上学带几片桐麻叶,铺在操场上晒焦,课外活动时,大家一起揉碎,我每天放学回家就能带回大半背篓猪糠了,从此,我再没有迟到,我的学习成绩也一天比一天进步快。
这件事过去了好多年,戴老师也已退休,在县上工作时,去看过他两次,给他送过一顶帽子,自从调到市里,再也没见过他,家乡来的人告诉我,说戴老师身体还很硬朗,每天黄昏,还要坐再稻场的石磙上拉几只曲子。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那个初冬的阳光。
我是永远记得的,那初冬的阳光会温暖我一辈子!
汉波走了
汉波走了,他去了杭州。
听到汉波要走的消息,我先是一惊,立马打他手机,电话是他夫人接的,她说汉波要走了,一群同学为他饯行,都喝得高了……
看来汉波是真的要走了。
汉波小我几岁,虽是长阳师范的校友,却并未真正“同学”过,也没有在一所学校共过事,按说我们不会有什么深交,但说不清为什么,我们的心总是贴得很近。
汉波可以说是长阳师范毕业生中的佼佼者,起初听说他的字写得好,后来又听说他的语文教得不错,那时我们都在不同的乡镇教初中教语文,有一回去他所在的救师口中学听课,讲授语文的正是汉波,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仪表堂堂,分头梳得油光可鉴,西装革履,有板有眼,领带打得非常标准,我那时在离县城100多公里的乐园中学教书,还从来没有穿过西装,见了他这副行头,甚觉惭愧。我暗想,这一身华服一定包裹了一颗高傲的心,像我这等山野村夫怕是靠近不得,正思想时,上课铃响了,他从容地走进教室,开始了他的讲授。开起口来,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动得手来,又是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其授课艺术环环相扣有张有弛……那时上课不象现在全让学生讨论看谁弄得热闹,而是看重你的课堂结构,看你知识落实的情况,就汉波的那堂课来说,效果并不比今天那些热闹的课堂差,他深厚的功底,广博的知识,富有磁性的语言,起伏张弛的控制艺术,让学生在兴奋中将学习任务完成了,不像今天有些课堂,少数人占据了话语的权利,维持了课堂的热闹,而沉寂者就永远地沉寂着,今天的课堂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打破了过去以传承为主的课堂中学生接受知识的对称性和均衡性,少数学困生的成绩反而更差了,所以我认为,不论怎样的教学改革,最重要的还是教师的基本功,有了深厚的功底,纯熟的语言表达艺术,非凡的课堂驾驭才能,他来个“满堂灌”,把学生撩拨得跃跃欲试,难道就一定是“保守”和“落后”吗?汉波的那节课是一节传统意义的好课,得到了大家内心的认同,我那时语文也教得可以,特别是作文教学在全县还有点名气,但我上课有时海阔天空,信马由缰,有时只字不讲,全让学生自学,不像汉波那样严谨,那样讲究章法。汉波的课给了我许多的启迪。
全中国的评课几乎是千篇一律,多恭维,少批评,从教学目标、教学艺术到服装仪表,举手投足,每人一番宏论,人多了难免重复,实在不愿重复的,就拣出其中某个字的读音指瑕,既说明听得认真,又显出一点微小的高明,轮到我发言,或多或少有些独到的话语,散场以后,汉波就执了我的手说:“是新阶学兄,久仰久仰。”我那时有些小文章见报,是有些人知道我的名字的,汉波如此说,既是客套,也有几分真实,我也就不拘礼,和他坐在小河边的柳树林里交谈了许久,谈人生,谈文学,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语文教学……
后来,我调到县师范,他调到县一中,师范教书,正适合于我,没有升学的压力,就少了许多规矩,心之所想,言之所及,纵横捭阖,驰骋自如,那课就上得好生快活。后来师范改为进修学校,教学对象是成人,上课就没有课堂的趣味,课就上得寡淡无味,再后来,又做了几年校长,琐事缠身,于教学上更是少有成就,而汉波在一中经历了一届又一届毕业班的摔打,终于成为全省小有名气的语文教师,教研文章屡屡发表或得奖,这其间,我们见面不多,但每年总还要在一起聚几次,喝几盅,在似醉非醉之间,感叹些人生的悲苦,回忆些往日的琐事,也放出些壮志必酬的豪言……
因为教学成绩的突出,2000年汉波被调到县二中当了校长,此时我已调到市里上班,对汉波的事却还是知之甚多,他虽为校长,却一直坚持带高三毕业班的语文,考试成绩一直位居前茅,由于校长的身先士卒,二中的升学率上升幅度很快,2001年,他又被评为湖北省第六批特级教师,这期间,他也邀我到他执掌帅印的二中去做过所谓的“指导”,酒是必须喝的,一律是本地包谷酒,酒足饭饱之际,只见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话语中传达出的是踌躇满志,然而,他为什么突然要走呢?
我终于还是在电话中找到了汉波本人,问及他为什么要走,他只说“一言难尽”,我想就不必多问了,不论是谁,特别是读书人,往往会有隐秘深处的疼痛,有时候,有另外一些东西可以麻痹这种疼痛,比如有成功的事业、有知己的红颜、有幸福的家庭……这些东西一旦发生变化,疼痛就会发作,但往往是不便于言辞的,因此,他选择了离去,但我想,不论他去的地方多么好,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要离开生他养他的故乡,离开年迈的父母,离开亲戚、朋友、同事,离开熟悉的土地,走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的内心不可能没有一点波澜。
汉波走之前,我跟他在一起喝了一顿酒,这顿酒喝得很谨慎,喝得多了,我们的话语就会失去节制,就会挽留他,就会问他离去的原因,又有些人生苦短的感叹,他既然选择了走,我们只能祝福,其它的话都是多余,因此,这顿酒喝得十分平静,甚至于酒后斗地主时,我还毫不留情地炸了他两炸,这也许是最后的午餐,今后再赢他的钱怕是很难有机会了。
汉波是8月23日离开长阳前往杭州的,我没有去送他,我一生最怕是送人,我愿意一个人默默地咀嚼离别的痛苦和惆怅,愿意一个人默默地为他祝福,我相信,凭着他的功底,凭着他的拼搏精神,他一定会在新的地方获得新的成功。
汉波,一路走好!
鄂西女子
一
鄂西女子不论怎么说都是漂亮的,因为有碧波荡漾的清江,水好,水养着人呢,尤其是女人。
清江发源于利川,袅袅娜娜地在崇山峻岭间盘旋了800里,江两岸就有数不清的寨子和村庄,女人们喝的是清江水,洗的是清江水,照镜子也照的是清江水,想山外的世界了,连思绪也寄托给清江的碧波漂向山外……
清江淌进了鄂西女子的魂魄了,融进鄂西女子的骨子里去了,鄂西女子就象清江一样美丽。
女人的美丽当然首先是在脸上,皮是白嫩白嫩的,又透着些微红,柔柔的灯光一照,似乎是半透明的,就象蒙着红绸子的手电……眼睛不论大小,一律是水汪汪的,嘴唇总是薄薄的,笑一笑就露出细密的白牙,偶尔也有生着虎牙的,又因为巩琍的出名,反倒有了几分韵致。
其实,真正吸收了清江的精髓的是鄂西女子的腰身,细细的,如清江一样,婀娜多姿,碎花布的衫子将腰紧束了,以显出真实的形态,春天里在洋芋田里锄草,秋日里水田里割稻,偶尔总会有风,撩起衣衫的一角,腰便愈发显得细了,直让你担心那能载起劳作的重负么,当然这担心是多余的,鄂西女子的细腰是非常坚强的。
鄂西女子的手也是美的集中体现,她们的手指不象千金小姐的那样纤细,但也是匀称而修长的,正是这一双双的手,飞针走线,织出了一片一片的西兰卡普,那是市场上走俏的民族工艺品,也是这一双双手,做出那一双花鞋垫和布鞋。在清江两岸,男人们走到一起,你会看到他们脚上清一色的灯芯绒的布鞋,倘是冬天,男人们习惯于坐在火塘里,卸下布鞋烤脚,这时候,你瞟一眼那些布鞋里那花花绿绿的鞋垫,你就可以想见,鄂西女子是什么样的女子,可以想见她们有怎样的一双美丽的手。
二
美丽总是要展示的,美丽也需要吸收营养来滋润。
因而,鄂西女子总是爱热闹。
现如今,许多时不演一场电影,村子里只要一演电影,女人总比男人积极,男人说,看电视不也一样,女人们说不一样,显然,她们并没有看过专家们写的《中国人应该支持国产电影》的文章,她们当中也有很多人不知道张艺谋是谁,但是她们喜欢看电影。
太阳偏西时,电影队的人在几根树杈上拴了绳子,把银幕绷了起来,缚在徐家稻场边晾衣杆子上的喇叭也一遍又一遍地唱,女人们的心就有些毛了,许多的计划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醖酿和修改,穿什么衣服,换什么鞋子,是一件颇费脑筋的事,穿旧了,没人注意,而穿新衣服,又太扎眼,鄂西的女人们第一次穿新衣服总有许多的焦灼和忐忑,当然也有掩饰不住的自豪,但有时,焦灼和忐忑占了越来赿大的比重,便把那自豪挤得赿来赿小了,因此,女人们有了新衣服,总是穿半天,换下,再穿半天再换下,直到人们眼熟了,才平声静气地穿出去。
太阳还没下山,女人们就急急地收了工,做饭是快速的,怕遭了男人的取笑,饭菜也不敢太草率,丰富当然是不可能的,匆匆扒下两碗,嘱一句“碗筷丢在锅里我回来洗”,就去收拾打扮了,穿的计划过的衣服,擦了档次不一的香脂,女人们便奔徐家屋场去了。
话自然是多,平日不怎么讲笑话的,忽然就有了创造力,讲出一段笑话,还被众人评了一等奖二等奖的。叽叽喳喳地来到人场子里,眼睛就到处睃,看别的人,看别人的眼睛,收获异性的目光和视线,有几个年轻标致的女子,认得电影队的人,知道人家给留了位了,就从人群中挤过去,坐在装放映机的箱子上,那是很风光的,一是让人觉得跟电影队的人有人缘,二是兴许比那银幕还招人看,这一晚,她们梦里全是电影。
电影毕竟演得少,而婚丧嫁娶的事却是很多的,那是女人们更为广泛的聚会机会。
鄂西嫁女是要哭嫁的,摆了几张方桌,即将出嫁的新娘子坐在中间,周围则坐着往日的好友,她们围着新娘子唱哭嫁歌:
姊妹亲,姊妹亲
拣个石榴平半分
打开石榴十二格
多年的姊妹舍不得……
唱的人只是少数,而围在四周的却是里三层外三层,结了婚的立马想起自己结婚的场景,还没结婚的,自然会想到明年或是后年,就要有别人来为自己哭嫁了。现时都是自由恋爱,哭嫁中伤感的成分正在淡化,仅仅是一种仪式,但女人们还是很在乎,她们珍惜的一次聚会的机会。
在接媳妇的男家里,女人出头露面的最好时机则是跳花鼓子,她们手执一方花帕,边跳边唱:
门口一树柏
白鹤飞来歇
白鹤飞去了
闪断枝和叶
由于花鼓子是数对男女一起唱跳,“演员”们总是兴致不减,直跳到下半夜才一对一对退出来,去竹林边或桂花树下说话去了。
至于死了人当然是男人们的事,鄂西死了人是要跳丧鼓舞的,成对的男人在灵前边唱边跳,这时候,女人只能是观众,这观众也有特称职的,跳丧的人跳热了脱下衣服时,就有女人接了,后来他们拿回衣服时,口袋里竟多了一方帕子,好香好香的……
三
鄂西的女子总是胆小。作女人总得讲规矩,相夫教子,贤妻良母,这些句子不一定识得,从小熏染的都是这些道理,一句话,谨谨慎慎地为人,老老实实地办事,不张狂,不显露,才是好女子。
胆小的集中体现是在同男性的交往上,喜欢上谁了,不敢说,不敢表示,甚至不敢想,在心中要掐死这念头,没想到那念头却乘机疯长,直把人熬得瘦了、病了,就吓坏了父母,找医生来瞧,两三副药总也不见效,父亲就急得跺脚,母亲毕竟是过来人,支走了父亲,坐在女儿的床头,“是不是喜欢上谁了?”女儿不答,泪水却象断了线的珠子,母亲心中便有底了,“是谁呀?”“董家的三娃子。”女儿跟母亲毕竟亲近些,就鼓起勇气说了实话。母亲吓了一跳,“使不得呀使不得,文革时,董三娃子的爷爷差点把你爷爷斗死,这仇还浓着呢!你爹是万不会应允的,早灭了这念想,免得自己苦,你想人家病了瘦了,受累的还是自己,又有谁知道?即便是知道了,别人还能体会个冷热?兴许不领情呢!”
母亲的话是苦口良药,女儿的病就慢慢好了,第三天的早上,一早就上山岗锄草,太阳腾地升起来时,一同升起来的还有女儿嘹亮的山歌:
高山岭上一树花
花树脚下好人家……
年龄大了,交上朋友了,双方大人都同意了,过了门了,喝了定婚酒了,依旧还是胆小,逢年过节时两边走动,没人的地方走到并排,但凡有了人,总是一前一后,距离还拉得挺远,这样你等我我等你,自然就走得很慢,天擦黑时,路过一片竹林,男的趁女的不注意,一只手握了女子的手,另一只手就来揽她的腰肢,女子一声尖叫,吓飞了树柯子上歇着的斑鸠,“你这死东西,还没到那个时候,你就动手动脚,叫人看见还不羞死我……”这一叫一骂,男的自然减了兴致,只好又挪在后头慢慢地走着……
时光在悄无声息地流淌,鄂西女子的胆一直没有长大,后来有些女孩子考上县中,又考取了大学,回到鄂西来时总要带回一位高大的男子,他们在大路上行走,如入无人之境,拉拉扯扯,搂搂抱抱,还有人在桂竹园看到他们亲嘴,一时成了村里人的话题,没过几天,话题就止了,自此女子们开始胆大起来,就象一些智力非凡的人,一经启蒙,立马就非同一般了,那样子,那味道,丝毫不比城里人差。后来就有女子背了小包出去看世界去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生长着票子,她们就出门挣钱,挣着挣着就嫁给了有钱的男人,回到村里时,穿金戴银,风风光光,给父母带回的礼物是鄂西人过去看也没看到过的……
有一位伟人说过: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于是,争相效仿的女子多了起来,考不上好学校的也一拨一拨出去了,出去了就很少回来,当然也有回来的,回来办工厂、开公司,当女老板,威威赫赫,风风火火,不知道这还算不算鄂西女子。
现在回到鄂西,听不到山歌了,看不到哭嫁了,也不见有人穿芯绒布鞋了,只有跳丧却赿来赿盛,因为女子们大多走了,剩下的净是男人,跳丧毕竟是男人的活路,这些光棍男人需要渲泄,需要同那为数不多的女人交流。
近年来,我时常坐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里,总是想起在逝去的某一个冬日里,我在雪夜行走,见到一方窗户,油灯透过丝棉纸射出些蒙胧的光,在窗纸上映出一个晕团,房子里一男子正在读一卷《诗经》,坐在旁边的女子正在绣着鞋垫,我以为那是最为温馨、最为诗意、最为东方、最为文化的场景,只可惜这场景如今只能在梦里了,正如真正的鄂西女子如今也只能在梦里了。
江北江南
自从清江上修起了三级电站,苗条的清江一下子丰腴起来,仿佛连性格也变了许多,过去紧走慢赶地往长江口奔,碰上三五个雨天,还会发点脾气,现在,野女子成了大家闺秀,挺娴静,挺文雅的,走还是走,却是碎步,很够味,很有修养,这就招来一世界人的目光,远远近近地,都来看清江。
清江的水的确是好水,毫不夸张地说,是要胜过漓江了,那个绿啊,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些异物,绿得纯粹,绿得厚实,绿得浑然一体,一条江就是一个湖,一个湖就是一面镜子,就是一方碧玉,就是诗榨出的汁液。
长阳的县城龙舟坪就在江边,过去却很少有人关注街后清江的存在。因为龙舟坪虽然临江,却只有一个小码头,跑长途的船并不在这儿停泊,这儿就没有集散的物资,没有供船工们喝酒的馆子,没有船长们养在江边的娘子,也没有专门接待桡夫子的青楼,一句话,清江没有给龙舟坪带来繁华和旖丽,舟去帆来,精神和物质都不在这儿停留,这样的江,这样的江上的船,关注又有何益呢?
因此,龙舟坪的人只看街上的风景,不看江里的风景,自从有了公路,倘有运输,首先想到的是车,很少先想到船,他们对清江缺少依赖性,也就缺少亲和力,他们陌生于水上文化。
高坝洲电站建起来以后,这种情形有了变化,沿江修了一道拦水坝,这就有了一条宽阔的沿江马路,马路边又种植了许多花草,栽了些常青的树木,间或有些空地,又点缀了亭台楼阁,在大楼与大楼之间,还铺就了一条一条与前街相通的甬道,于是这沿江的马路就成了龙舟胜景,闲暇时光,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来江边逛一逛,看那秀绿的江水,看江边垂钓的人,或者什么也不看,就那么随意地走一走,江风徐徐吹来,清新和润泽中,夹杂着花草树木的气息,直让人心旷神怡,就想有一红颜知己,挽了臂膀,一边走一边说些体己的话,或者是低吟一首李易安的词,那景致算得上人生幸福的极致,只可惜红颜知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可能人人都有,就只好辜负那好山好水,独自消受那诗意的感受。
来江边的人渐次多了,却没有人想到江南岸的情形,首先把人们的目光引向江南岸的是保险公司的几条广告,那广告就刷在江南岸的江堤上,是县上举办龙舟赛时刷上去的,好生醒目和耀眼,有好几家公司后悔不迭,咋就没看上这地方呢?
人们看到南岸的广告,越过广告再看过去,是白墙青瓦的农舍,是青青绿绿的田畴,田边是不高不低的山峰,树木森森,藤萝垂挂,长阳县城虽不大,可毕竟是城,就总有喧嚣,总有烦燥,为何不到南岸去饱尝一下田园风光,去大自然中陶醉一番呢?坐船过江也不过十来分钟的光景吧!
于是就有人坐了船去了江南岸,带着相机去,带着欣喜去,看了风景拍了照片,向老百姓买几个包谷,两个南瓜,一串红椒……喜滋滋地回来,就收获了许多艳羡的目光,下一个周末,过江的人就多了起来。
南岸的农民倒也精明,就买了些红灯笼在柚子树上挂了,开起了农家饭馆,玩累了有饭吃,有酒喝,那菜是地道的农家菜,烹调手艺也是农家的,吃起来格外的香,去了一回还想去第二回。
我去的那天下着雨,同长阳教育局的吴大银、余建国、秦焰山诸君一起乘了宏发餐馆老板的专船过江,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江面上并未溅起一星水点,只是将远山朦胧了,如一幅淡远的水墨。
十多分钟以后,我们就弃舟上岸,穿过一片萝卜地,就来到了餐馆门口,那长长的台阶并不是用石头垒的,更不是用钢筋水泥捣鼓的,而是用厚木板搭起来的,就如我小时候见到的农村大户人家的板梯,踩在木板上,就有一种对大自然的亲近感,一种对农耕文化的亲近感,现在很多人津津乐道人类进入了信息时代,津津乐道经济的全球化,在我的血脉里总有割不断的对农耕文化的丝丝眷恋。上了稻场,有两株柚子树,好些颗柚子挂在树枝上,泛着青翠的色彩,还有一株枇杷静静地立在屋角,它的果实早已过时,它站在那儿就格外安静。
老板姓何,这儿的地名叫何家坪,姓何的居多,解放前这儿有个大地主叫何大熙,是黄埔毕业的,在长阳势力不小,解放后自然是吃了枪子儿,老人们说,解放前龙舟坪衙门里的人时不时要到何家坪来问事的,那时的何家坪是何等的显赫,老人们说着一片的唏嘘,其实现在的何家坪也不赖,农家餐馆有好些家,几乎家家客满,大鱼大肉吃腻了,都想来尝尝农家小菜。人总是这样,对现实有一种排斥性,总向往现实以外的另外的东西。这就造就了何家坪的繁华和热闹。
轮到我们这一桌开席了,清一色的土货,土鸡子火锅,腊肉炒榨广椒,土广椒炒肉,懒豆腐,金包银的饭……有这么多好菜,酒总该喝一点的,我们要了三斤本地酿的包谷酒,你一杯,我一盏,敬得殷勤,喝得畅快,话也就多了,首先还是说眼前的吃的,说一良种、一化肥、一大棚、一农药把所有的粮食和蔬菜都弄得不是原来的味了,而一饲料又把猪呀羊呀鸡呀全变了味,由吃的又说到其它有趣的事,说到彼此间过去的交往,不经意间还讲到了过去都不知道的感人的细节,就有几秒钟的沉默,沉默之后又是一个“喝”字,半杯酒立马又下肚了,自然又有宏论,感叹人生的短暂,命运的无常,世事的沧桑,一会儿慷慨陈词,一会儿又嗟叹不已……大约一个时辰,三斤酒被我们喝得精光,因是我做东,吆喝再打一斤来,众人都拦住了:“别,千万别……”舌头已不大听使唤。“那,那就算,算了……”我的舌头也有几分滞重。
我们回来时,雨还在下着,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不肯进舱里,想站在船头让雨浇一浇发烧的脸,船老板说:“使不得,使不得。”齐齐把我们揽进了舱里,这才开船,船开的时候,不知谁吼了一嗓子臧天朔的《朋友》,于是都跟着吼了起来,只可惜记不住词,就吼得有头无尾的,就又有人咏起了太白的《将进酒》,这是大家都记得的,就咏得抑扬顿挫,张弛有致……
上了岸,又约定了下次过江的时间,安排了作东的主,方才各自散去。
江南岸的宏发餐馆依然静默在雨幕中。
那些被雨水淋湿了的红灯笼格外鲜艳醒目。
秀峰桥的月亮
我出生在乡村,成长在乡村,也是在乡村参加工作,从在杜家村小学任民办教师开始,后来到乡里、县里、省里,端过不同的饭碗,现在又在市里谋到一份闲职,如果没有特别的变故,我可能要端着这颗饭碗将革命进行到底。
在我人生的驿站中,秀峰桥中学是最为难忘的一站。
我是1973年师范毕业后分配到秀峰桥中学任教的,在那儿工作了十一年。
秀峰桥秀美的山水、淳朴的民风和热情的乡亲都叫我不能忘记,而最令人不能释怀的是秀峰桥的月亮。
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中学还设在李氏祠堂里,歌唱家傅祖光就是在这座祠堂里上的中学。
我就住在祠堂的偏屋里,那会儿二十出头,不知道啥叫疲劳,读书写作常过子夜,写得辛苦了,就出来看月亮,总是见到月亮悬在瓦兰瓦兰的空中,白得耀眼,月光照在祠堂的青砖黑瓦上,似乎弥漫了一层薄薄的雾霭,一株又一株的瓦葱立在月光里,形状似学生们用纸糊的宝塔。
月光照在丹墀里的青石上,薄薄的,匀匀的,我时常下到丹墀里去踩石头上的月光,可又真怕把它踩着了,步子是那样轻,看着地上的月光,自然就想看看悬在空中的月亮,一仰头,便见了祠堂旁的大柳树,巍巍地高,那长长的柳枝像音乐老师那刚洗过的长发,在风中飘曳,只可惜只是样子而已,全然没有音乐老师头发的芳香……因了那柳树的诱惑,我就想开门出去看外面的月光。门是上木栓的那种木格子门,打门时,先是“吱”的一声,再是“咯”的一声,门才能打开,我以为这木格子门、这声音与月光是极为相配的,像今天我们打开防撬门,或是拉闸门,甚至是电动伸缩门,那还看什么月亮,今天已经没有月亮,今天的月亮死了,月亮只能在过去,只能在有木格子门的院子里,只能在《诗经》的句子中……
月光照在水里是最为动人的,因为河中有大小不等的石头,溪水就翻着大小不等的波浪,月光就在波浪上跳跃,然后是溪水的“哗哗”声、“汩汩”声,倘是夏天必定还有蛙声,除了青蛙,还有石鸡的叫声,石鸡叫时是发出“梆梆”的声音,因此,当地人都把它叫“梆梆”。“哗哗”水声、青蛙和石鸡的叫声非但没有显出一点喧闹,反倒愈发地静了,愈发地与泻了一地的月光那样和谐与般配。
石鸡的叫声是十分诱人的,因为那真是乡间一道美味,那个香,那个嫩,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有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就约了我的表弟又是我的学生的煌去龙潭河抓石鸡,他又约了另外的两个学生,我和煌负责抓,另外的两个学生负责抬口袋,龙潭河的石鸡真是好抓,听见它在那儿叫,把手电照过去,它就不叫了,静静地伏在石头上……我们沿着龙潭河走了几里路,就抓了九十多个,我和煌“抓兴”正浓,抬口袋的人实在抬不动了,只好作罢,当我们坐在石板上歇息时,抬头望一望,才见月亮已经偏了,却依然明亮,照在山上,亮一块黑一块的,那些峭楞楞的山便格外高大了,天空就像一块大镜子,搁在山峰上。
我们是从山边的小路返回的,再没有从河底里走。我们一块包谷田边碰见几个扳生产队包谷的人,拨开包谷杆一看,是我班上的金柱,还有他爸,其时那包谷还没有成熟。
“家里实在没有粮食了,金柱下个星期就不能上学了。”金柱他爸说着就跪下了,金柱也要给我们下跪,我一把拉住了他,我从口袋掏出了仅有的几元钱,递给了金柱,煌也掏出了两元,然后我们迅速离开了那儿。
第二天,还没来得及来饱尝那些石鸡的美味,就有老乡来给我送话,说我二爹死了,我匆匆地回了老家,后来听煌说他们自己也吃得很少,大部分都卖给餐馆,把钱给了金柱买米……
我们也在月光中去抓过没按时上自习或不按时就寝的人,他们有的是出去躲着抽烟,也有男生女生一起去的。有一回上自习时,没见着兴,教导主任和我踏着月光去找,学生们常去的地方都找了,没见到人影,差点急死我了,这时从拱石桥的小石拱里传来了咳嗽声,我爬上石拱一看,正是兴,他连忙在手掌中掐熄了烟头,“老师,小时候,奶奶就教我抽山烟,我也想戒,没办法,瘾太大了……”教导主任训了他几句,要我把他领回去“好好教育教育”,我把他带回去,先是给他的手掌上了正红花油然后自然是教育,虽然他痛哭流涕,最终却没能奏效,后来他的烟瘾犯了就到我的寝室里来抽。
还有一回,华和珍都没按时归寝,这可了得,校长和我满世界去找,好不容易在一家裁缝铺找到他俩。其实他俩也没做什么,因为备考太紧张了,想出来散散心,校长大为光火,狠狠批了我一通,这一下让我气急了,就把气撒在他俩身上,把他俩带到办公室批了半夜。
我那时刚工作了一年,还只有23岁,一气之下,竟然说出了“老师我都还是光棍一条,你们就要成双成对么?”这句话后来成了我的笑料,笑了两三年,语文教研组长还拟出了《试论老师对学生早恋的嫉妒情结》的论文题目,似乎真要做出一篇大的文章。
1988年,我调到县上,后来又到省里混了两年,现在在市里谋到一分差使,十多年过去了,时时记起在秀峰桥的往事,时时忆起秀峰桥的月光,也许很少有机会再去秀峰桥听那里的山歌喝那里的包谷酒,更不用说去看秀峰桥的月亮了。
前不久,在夷陵广场闲逛,意外地碰到了兴,我问他:“烟还抽吗?”他说:“早戒了,不戒烟,媳妇不跟我结婚。”我说:“到底媳妇的力量比老师的大。”兴就笑,笑着告诉我,他现在在移动公司上班,买手机找他可以优惠的,只可惜我用的是CDMA,这分优惠是不需要了。
又有一天,慌忙去市一中看上高三的女儿,还没走到人行横道,见没有车,我就准备横穿马路,这时对面一个警察立马鸣哨,硬是把我逼了回去,我边往回退边想这个人怎么有点眼熟,待我过了马路走近一看,这不是华吗?他也一下子认出了我,忙不迭地告诉我,他当了兵,转业后安排到了公安局,当了交警中队长……他还告诉我,金柱在市里开了一家装饰公司,有房子装修该找他,他还一下子说出了好些个当年的学生,还说一定要把他们召集起来跟我聚一聚,酒店由我选。
我说:“我们一起回去看看秀峰桥的月亮吧!”
是啊,秀峰桥的月亮是很美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