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嘲》
莫笑井蛙不翻浪,幽处本无险风光。
俯首掬水月入怀,心安之处是吾乡。
解读《自嘲》
县城往西南方向约30里处,有一个小山镇,一条人字形公路穿镇而过,而学校就位于人之右肋,颇似缩头乌龟,远离人字大街,偏安于荒凉山坡之西北一隅。
28年前那个阴冷多雨的夏天,我被一纸命令,安置在了这个荒芜小镇上,于是,蓬头垢面,失魂落魄,穷困潦倒,苦苦挣扎着,我熬过了人生中的18个最佳年华。
在经历了十几个回合的工作调动和事业折腾后,我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和体力,带着社会赐予我的遍体鳞伤和满腹辛酸,我疲软了,认命了,此时我的脑海里只浮现着一句话——“人心叵测,世情险恶”。
于是,和所有安居乐业者、兢兢业业者一样,我娶妻生子,本本分分,彻底的安心于吃喝拉撒睡、油盐酱醋柴了。
静下心来后,我常想,我虽无饱经阅历之慧心,但终于还是弄懂了纪晓岚的那句警世之语“世无便宜事,事太便宜,必有不便宜者存”,我服了。
然雄心已死,幻想尚存。
于是,每当夕阳衔山之际,每当镇子上稀稀拉拉点亮起几点落寞的灯光时分,我本能地走出校门,习惯性站立路旁,一脸酸涩的观望着偶尔匆匆驶过的汽车,想象着更远方的景象,我迷乱着,痴呆着,两眼直视,毫不聚光。
我踽踽独行,迤逦来到镇子东南边的一个污水塘边,坐着发呆。
这是一个污泥与沼泽相伴的天地,多蚊蚋盘旋,有杂草缠绕,生态环境已渐呈衰败状态。
惨淡的月色,病恹恹散放着素白,洒一地哀愁;几株老柳,环绕四周,斑驳的身躯,枯瘦的枝条,宛如老人的头发,稀稀拉拉,毫无生机,估计不用多久,它们将被季节的风撕碎,瑟缩角落,融于大地,化而为泥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已幻化为枯草,孤独寂寞,了无泊身之处。
想着自己多年来的壮志夙愿,想着自己几天前尚满腔豪情,我不禁潸然泪下,信口吟诵着不知什么人的酸诗:“北风临,蔷薇谢,绿萍凋零,秋叶飘落,残影凄迷满香径,便纵有十五月明,更与谁人说。”
污水池塘,散发出阵阵异味,但竟有一群青蛙嬉戏其中,那可掬的憨态,那呱呱的天籁之音,无拘无束,无遮无拦,这吸引了我。
我十分同情这群青蛙,你看在这污水塘中,浊水泛渣,枯枝败叶,肃杀悲凉,森然鬼域,青蛙们竟然沉浮其间,该是多么可怜啊。
然凝眸处,竟没有看出荒草的挣扎、弯月的凄凉和青蛙的悲观,而青蛙们似乎已习惯了这个场所,它们在这里谈情说爱,优哉游哉,竟惹得一池波纹,天光荡漾……
俯仰间,似一道灵光划过眼前,我心豁然,小小青蛙,竟修炼到如此境界,我呆了。
我一下就想起了宋朝居士张九成。
—次,这位九成兄苦参公案,良久未成,突然听得一声蛙叫,顿然大悟,遂写下两句偈子,道是:春天月夜一声蛙,撞破乾坤共一家。
天清地宁,无物无我,蛙声竟成媒介,九成触机而悟,遂爆发了智慧。
消除了种种执着,蛙声也能使人悟。如今,我也消除种种执著与功名,于是在这蛙声中,触机而悟了。
我转而凝视着手里那本唐诗,虽时隔千年,却觉唐人心绪正透过脆弱的纸页传达出来,我仿佛看到了秦岭驿道上那骤起的暴雪,南海丛林飘荡出梦魇般的雾瘴,那座著名的茅屋外也旋刮起了劲厉的山风,这是古人用他们的所罹灾祸、所遭困厄、所逢凶险,在把我的伤痛抚摸啊。
哦,在自己最窝囊、最无耐之际,我一下子读懂了古人,读懂了他们的无常和多舛,读懂了他们的泰然与安详……
参透天机的触角一经长出,似菩萨点化迷津,我一下子觉悟了。
是啊,正所谓山高岭险生劲松,雾多露重产名茶,沸水浮沉释幽香,唯有在命运的风口浪尖和滚雷闪电下,才能立起巨人,生出智者。托尔斯泰说“在盐水里煮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此言不谬啊。
我的心里洋溢出多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感和幸福感,我如坐春风,如沐春雨。
海德格尔说,人在现实中总是痛苦的,他必须寻找自己的家园。而唯有当人们通过时间和生命的严酷思索,明白了家园所在,才获得了自由,成了“诗性的存在”。
家园何在呢?我又想起了苏轼的好友王巩,当年这位仁兄因乌台诗案,触犯龙颜,而被贬广西,在那个连兔子都不屑拉屎的地方,与其妾柔奴一呆就是五年,五年后归来,容颜不仅一点未老,反而愈加年轻漂亮,苏轼大惑不解,惊问其故,柔奴微微一笑,道出天机——“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蓦地,一种感觉直冲面门,我迅疾写下了几句,名曰《自嘲》,赠与启悟了我的水中智者,也赠与泪流满面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