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田暖,本名田晓琳,山东省济宁市兖州区第十一中学教师,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著有诗集《隐身人的小剧场》《如果暖》《这是世界的哪里》等,诗歌见于《诗刊》《新华文摘》《文艺报》《星星》等,入选多种年选。诗集《儒地》入选2017年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曾获中国第四届红高粱诗歌奖、中国第二届网络文学大奖赛诗歌奖、齐鲁文学作品年展最佳作品奖等。2018年10日,《这是世界的哪里》获第四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主奖。
【内容提要】
《这是世界的哪里》分“生死课程”“永恒的幻像”“握手言和”“养育光芒”4辑,收入诗人田暖近年创作的优秀诗作120余首。在这本诗集里,田暖试图把一个多元而复杂的世界纳入诗歌的经纬线内,在诗歌里安放自己的心灵,安放来自生命的顿悟、灵魂的磨炼、生死的教益、温暖的回响、瑰丽的梦幻!用有限生活的经验和理想构建来呈现一个世界的状态,用诗歌施予人性和生命的希冀、温暖和爱。这些诗歌的触角是外在社会、历史和生活空间的延展,是灵魂的眼睛和内在生命、内心精神的凝视和深情触摸,教人柔软而慈悲。贴切的意象与通透的语境强化了阅读的弹力。
“田暖的诗歌隐忍与尖锐并置,明亮与灰暗同在,在深层动因上而言是在日常生活和冥想愿景中完成‘精神自我’的寻找、确立与疑问。这也是向上一个瞬间的‘旧我’告别的挽歌。这是不同时间节点上差异性自我形象的共生与龃龉。田暖这种具体而微、日常而寓言化的写作方式,由一系列微小事物累积而成的正是排浪般的‘蝴蝶效应’与精神雪崩和理想超脱。”(霍俊明语)
【颁奖理由】
《这是世界的哪里》是来自孔子故里的中学教师田暖的第二部诗集,作者以纤细的艺术感受力捕捉日常生活中耐人寻味的一切,细节生动,诗意饱满,热烈而沉静,纯净而丰厚。写现实生活与个人情感都是笔触细腻而大气,体现了一位优秀诗人的独特与成熟。
【佳作选登】
风儿带走的,云朵正送给我们
在逆光的剪影里,能够发光的
除了爱,还有什么
这悲喜交集的人生
世界里沉睡着所有的夜晚
而每一次拥抱都像第一次
你的脸蛋儿紧贴在我的胸前
星光在头顶动人衷肠
蓝色的波涛在高处,翻涌着热泪
多少年了,我们的生活沾染了太多魔法
尽管困窘,却也富足
尽管狭窄,却也回荡着宽广的琴声
即使那只夺命的撇脚把我们狠狠踹进了泥里
也无非是命运又把我们错爱成种子
风儿带走的,云朵又送给我们
在天空的反光里,必定有一种更崇高的法则
和人匹配,就像流水一次次经过扭曲的肠胃
再一次恢复成最初的本原
就像所有可怜而不朽的人们
在一次次相拥中,你再一次成为我的宝贝
成为我和我的同类
迎风泪
走着走着就忍不住流泪
逝去多年的外婆又来到我的梦里
而杏子青涩,母亲却在桥头向我挥别
走着走着就忍不住流泪
亲爱的孩子不再抱住我的双腿,书包压在肩上
小小的身影沿着长路独自向前倾斜
天早就黑透了,上班的人还走在路上
放学的孩子是在邻居家吃了晚饭
还是又在助教等不急了
走着走着就忍不住流泪
但已经来不及了,说过爱我和恨我的人
已经消逝,在正在消逝的茫茫人海
假如有一盏灯还等在世上
等待的灵魂就有可归依的屋檐
走着走着就忍不住流泪
有时候落在脸上
有时候如刺在喉
有时候又滚落回肺肠
走着走着就忍不住流泪
风吹或不吹,我的眼睛里
都蓄满了风的波浪,摇荡着不可预测的形状
亲爱的孩子
就让月亮和星星挂在幽蓝的墙上吧
我想给你几盏灯,亮在每天的屋顶
最黑的夜里,总有一盏能照耀辽阔的梦境
给你万卷诗书、钢琴、画笔、良美和宁静
它们都是奏响自己,闪闪发光的星辰
再给你一扇蝴蝶形的窗子
带给你翅膀的远方,但请记住
破茧之前,一个人也有毛毛虫的前身
庄周用来梦蝶,大道御风
梁祝用爱化蝶,拼死飞向永恒
再给你小狗、小猫,米奇和一个童话王国的伙伴
即使这一生总是孤独永存
再给你盛美的衣厨,放梦的小床
给你公主的粉调,王子的蓝调
旷野的绿调、红调
一个物质时代的金调、灰调、黑调和白调
但我无法给你红木、紫楠、象牙、钻石
铺满金砖的地板,银砖的通道
我不可能说:光——,光便来了——
亲爱的孩子,你也一样
即使我给你的,也无非像树叶在时间里缓缓消失
除了一颗心,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除了你每天都像一张都有所不同的白纸
只有路上的石头,从脚下发出恒久的回声
在车上忆起白银似的童年
那种呼啸而过的,似乎已不仅仅是风声
穿过去。似乎总是记忆
如同从身边呼啸而过的群山
在青葱含黛的光晕里
我常趴在南山的瓜园里望天
锦缎似的云,棉花似的云,碎鳞似的云
翻涌着波浪
一个孩子放逐的天堂
是我全部的秘密,父亲手推车里的果实
天黑时分
星星提着灯笼,我们打着月光
沿着盘山小道回家
似乎年年总是如此
似乎只有在经过一片坟坡时
才会猛地陡起一阵恐慌
一下子就捅破了
安稳妥帖的寂静
一下子就把人推到流星的位置——
就像此刻
擦肩而过的星火,又把我领到了这里
父亲的井
秋天的午后,他一丝不苟
缠卷好水管,用衣角擦净电机上的泥巴
他的长臂小心翼翼
再一次把它们挂在水井的壁坎上
是的,他正把它们深藏在井里
虔诚得像完成一种古老的仪式
在鸟啼虫鸣的细响深处
偶尔,我也会听到那些突然掉落到井底的
石头或泥块的回声
那些因突然失手而坠落的命运
从看不见的深处,发出尖锐的脆响
此时大地上正翻滚着枯黄的秋风
这让我更加担心
他一天比一天老了,双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
但他还是很快从井口盖好石板
再从石板上压上石头
他不厌其烦给这张钟摆的面孔装上隐秘的动力
的确,当一个人的源泉被管状的吸力
源源不断的提起,又不断的被坠落
在不断往回的可能里
只有源源不断的水,合奏着悲欢的叹咏
盎然流淌在困乏之中,从父亲的果园和田间
窸窣闪动着,丰润的回声
生死课程
小时候我常常趴在坟坡上
拔那些又鲜又高的草,这是羊们的美食
直到有一天母亲告诉我
这些草如此繁茂的秘密,从此我开始恐惧
大地上这些草绿色的乳房
仿佛来自另一种令人叫喊的力量
那个黄昏,我看到父亲站在平房顶上
一铲铲把麦子堆得像他刚埋了
死于鼠疫的姑夫的那种形状
也许是突然的心悸,他那么迫不及待将它铲开
又堆成一座屋脊一样的环形山,绵延着
死撑着,慢慢降落下来的黑夜
之后,他长久地瘫坐在星空之下
直到冬天,父亲才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从同样的病患中逃生
但大奶奶、五婶和三嫂都没有逃过那瓶敌敌畏
磨沟里能推醒二更鸡的
我奶奶也一饮而尽,用一辈子配制的砒霜和酒的生活
接着是我姥姥、爷爷、大爷、大娘、大舅
还有年纪轻轻的表姐夫,他们的一生
都是在非命或恶疾里,一天天走向死的
我们并不像上天那样完整,亲爱的人
我知道你今天正在鉴定
另一支玫瑰的消亡,而我坐在这里
除了写一首尚无结案的诗
只有坟上的青草,还在风里鲜茂如初地摇
剖蚌取珠
她一点儿都不含糊,一双细白的手
从盆里捞起一只只黑蝶贝,扔在地上
然后抬起右脚,用力一碾……再一碾
瞬间,一颗颗亮灿灿的珍珠光照着夜市
源源不绝从卖珠人的手里
交到上帝手心,就这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么天经地义
似乎我们都已经忘了,就说这小小的黑蝶贝吧
——给它水,给它沙子
给它源源不绝的爱,再手起脚落给它无情的背叛
而它却亮给你珍珠,它向你交出了毕生的珠泪
——事实上我们交换的,也许只是
生命的悲愤,灵魂的珠玑
然而更多时候,除了珠子和珠子一样的东西
似乎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不愿意看了
荡漾
湖边的一个小女孩正高声诵读
她一边读着《一个善举》
一边向湖里投一枚石子
她每读一页
湖里的波纹就向四周扩大一圈
就像香樟树的影子落进湖里
不,就像香樟树的香气
不,香樟树不会出现在这里
是垂柳代替了香樟树的香
把树冠一样荡漾的绿
送到了湖心,一圈又一圈
湖面上回荡着一圈又一圈不断扩大的波纹
她说,善良的力量
就是石子投入水中向外扩散的波纹
就像春水正熬煮着流年
上午还是热烈的盛日,蕾丝衫上香汗淋漓
下午就是落叶翻滚,骨肉粘连着抽剥余生的筋骨
上一刻是嘴唇轻咬着耳垂
下一刻就是后会无期,万劫不复
一些捉摸不定的风,一些无法确定的关系
一些落在阴影的光芒,正治愈人群的绝望和仰望
就像灰烬总是在死灰里复燃
就像春水正熬煮着流年
一些轻易的碎,正从一片落叶翻动巨大的声响
正从风的手指抖落着,从归途离场
即使你模仿雕塑,或哭或嚎或笑
即使一站千年,一场传说
其实我就像空气,我一直在这里就像我从不在场
但是慈悲呵,不论你轻轻放下还是咬住不放
不论是道法自然,还是黑白无常
这些喜悦而热烈的,就像意外的拥有、措手不及的失去
但是我爱你——就像万物慈悲于胸
一个反复交错的世界
让我们各有所属,让万物各得其所
在高处握手言和
那场假面舞会结束了,我们正跳着贴面舞
并不仅仅因为灯光照亮了我们的头顶
并不仅仅因为鸟鸣淌过耳垂,又唤醒了春水
我们曾山穷水尽,以死换取
通往天堂的路费,哀恸之后
倾心入魂的光,正拥着我们的影子
多么澄澈、通透的呼吸,一条明灭交错的河流
每一天依旧,穿胸而过
我知道那些沉陷泥沙的倒影,仿佛我们
在罪与罚的天地,不断翻滚着
巨大的呜咽,不断抛升着被升起的灵魂
“我怕我配不上我受的苦难”
在这流淌的永恒之中
已没有路途,让我们返回那上游的高地
但为了坠落的更慢一些,我们正学着
放下奢念
放下一出生时就握紧的拳头
顺应着灵魂的油灯,像鱼一样打着挺子
让头颅高出波浪,让我高出自我
在有生之巅
一个人终于可以向死,缓缓摊开手掌
那么好吧,就让我们在高处握手言和
注:“我怕我配不上我受的苦难”——陀思妥耶夫斯基
药
有人干柴烈火地爱着凡尘的肉身
有人宁愿青灯寂寂,孤独到死
——这救命的药。你宠坏了我
在尘世,人们奢侈的痛饮着它的芬芳
要么去死?要么去疯?
倾听灵魂的人,在云端还是早已消失在肉里
当我闭上眼睛,抚摸你的面容
但这一刻和那一刻,多么不同
爱你时,你遮蔽了所有的死亡和恐惧
不爱时我依然爱你,但多么轻多么静呵
就像草木翻滚着流蜜的汁液
撰刻自然的碑文,就像呼吸潜伏在未来的肺腑
我想哭但已没有了眼泪,却忍不住悲喜
我疼但已没有了心,却忍不住以齑粉攒制世界的完整
安慰之诗
当绵软的风,终于吹得你辽阔无疆
你可以呼吸花香,在刀俎之上
落日正从胸口喷出,灰暗之上的星空
一纸幽蓝的静
轻轻就压住了万千雷霆
仿佛山峦崩倾——
无法承受的境遇,终于使你获取了
飞翔的轻功——这生活的假释者呵
月光般轻轻滑翔着
松软的羽毛,带着梦幻的力量
“咕咕——咕咕——”,发出
也许并不是“咕咕”的叫声,却神启一样
让你感到神秘鸣叫的光——正绵软地滴向你
即使它拔不起深陷刀锋的手脚
即使它短暂的仿佛一行无用的诗
却还在安慰着,一个已经无法安慰的世界
情歌
没有一个比你更恒久,没有一个比你更动人心魄
没有一个比你懂我更胜过懂你自己
没有一个比我垂怜你胜过垂怜自己
我从词里找到了你
从暗夜的灰里
微弱如孤星,有一瓢的光亮
我把魂儿还给你,云朵把眼泪还给
幸福和悲伤的大地
大海的风暴眼流动着尘世的安魂曲
你以雪峰为杖,以镜湖为心
挽我发亮的余生
多么好!你拥抱我以光芒
不以我草芥的身份,动物、植物或人兽的属性
像爱回爱了爱
像水回流到水
虚幻悬浮着虚幻,你以蓝金般的巨大苍穹
供我以梦为马,供我挥霍不朽
私语
把音频调低,仿佛雨滴敲打
幻想的呼唤,原来孤独是戴着桂冠的狐狸
什么都无须再说,即使温暖或者寒凉
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踩着影子的人,反复奏演欲言又止的曲子
叶子一直黄成了金子
就这样打着哑语
我坐在遥远的对面,猜你的哑谜
回忆和欲望,仿佛恋爱缤纷着寂静下去
但我们并没有缠绕成梦藤上的痴鸟
却像无花果止住了我的悲伤
却像一只手轻轻拿走了绝望的小刀
一切已淡如初烟
一切已美如初始
幸福
每一天我都很幸福,你将我引至高处
从最初的饥荒,卑怯和无依
到天葬台前
我看到天葬师慈悲如菩萨
一天天,抽出人间的刀斧
一刀刀,解下
这一生都无法摆脱的
从前是用盐的一生,海水的一生
忙碌地养活亲人和嘴唇
之后,我们将把自己转赠给泥土、蝼蚁
更高处飞翔的兀鹰
再转身时
我把从背后降临的黑夜和刀子
全都回赠,以微笑、拥抱和鲜花
灯塔
一定是梦沉淀的光,让它生出了翅膀
长成巨人,在众生迭起的浪尖
用光芒的臂弯,挽住黑暗的陷落
一定来自最高的信仰,爱和悲悯
痛苦时,它是广袤天空的雨滴
幸福时,它是天花板上镶嵌的月亮
往返于来时的道路,让幻影重现
这暴风中诞生的烛火,就像生活
有时候需要通过幻想
增加活着的长宽、韧度和温度
落魄如我的人,在它的光圈里
流泪,受苦,孤独,绝望,感念
承受命运和它的光照
这构成了我的道路,浓雾中悬而不落的灯塔
我远远的朝它走去,终于抵达它的时候
才发现,它那里什么都没有
除了身上汹涌的热气
它那里什么都没有,但偶尔抬头它又隐现在远方
养育光芒
每个人都有一个长长的未来
夜晚用双手划动看不见的深黑的船桨
飞蛾绕着命运的光柱
蚊蝇晃动着蓬蓬裙的翅膀
嘿,是谁?让我们死时
我们却意外的活着……
为一次小小的会心的微笑
为衣食苦为住行谋,年轻却凋谢的玫瑰
我们无法清除苍冷而卑微的底色
但我尝试用一匹翡翠的光泽来装饰内心
一万种黎明(那长夜养育的万千光线)
一万条出路(每一条都不是为了逃的)
也许我们正反向而行,在充满幻想的沼气池里
被霉菌和时间的气泡塞紧了鼻子,当光成为另一种光
万物因你而闪耀
笑容已经稳妥,麦芒从麦穗上抽出
金色的光芒
大地的数字影院,万物闪耀
冲锋在前的总是一群咯咯欢笑的孩子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怀孕的女人
露水从花瓣垂下昨日细碎的浪花
每天更迭的剧目和剧情
因你的到来,成为我不同的意义
万物因你,染上了所有迷恋的色泽
在每一次心跳的洋流
在灯光熄灭,时光飞逝的沼泽
万物因你而闪耀,此时万物是你
我因此张开双臂,成为
一朵想飞的花,一个奔跑的孩子
成为饱满的锋芒,成为所有
热烈和寂静,为之赴汤蹈火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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