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借助70多年前我姥娘的目光,去打量那些褯子。我看到,它们洗过后,一块一块搭在背包带上,背包带扯在两树之间。清风悠悠,艳阳高照,褯子已经干了。它每一块都是正方形,煞白煞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25年前的春天,我去看望姥娘,她说,她活了80多岁,就偷过一回东西。那时她一看那些褯子就动心,老想去偷一片。
她是小刘还是小李,姥娘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她是八路军的护士。她有一个正吃奶的男孩,长得好,很喜人。再喜人的孩子也得拉屎撒尿,他娘当然要用褯子接着。那些褯子,是用崭新的白布做的,让屎尿弄脏了,就去村西小河边洗。洗干净,回来晒干,就可以再用了。
姥娘说,她想偷一片褯子,并不是一天两天的心思。那时她先后生下五个孩子,只活了三个丫头,另外两个小子,都是生下不久就“殇了”。她很难过,担心自己会成为庄户人瞧不起的“绝户”,就盼着再生一个小子。而且,这小子要好养,活得长久,能养她的老,能接续宋家香火。
和姥娘要好的女人,给她出了个主意:去偷一片褯子。要偷别人家的,大人好,小孩也好的,这样,把人家的福气偷来一些,自己的孩子就会好养。姥娘信了,却下不了偷的决心。她说,咱是正经人家,是良家妇女,怎么能去偷东西呢?
可是,要生一个强壮儿子的意愿又是那么坚定,她终于打定主意,要去偷一片褯子了。
恰在这时,八路军山东纵队的一伙人来到了我们村。他们跟别的八路不一样,不打仗,专给打仗的人治伤。伤员被人用担架抬来,他们急乎乎围上去,看伤在哪里,赶紧去治。治不了的,立马送别的地方。据说,别的地方有高手,会做手术。天冷的时候,伤员要转移,都用这样的办法保暖:将一块砖头在火灰里烧热,用布裹好,放在伤员的腿裆里。伤员早已躺在担架上,等到放上热砖盖上被子,医生一挥手:“走!”抬担架的民工大声响应:“走!”于是,那个腿夹热砖的伤员便开始了一段生死未卜的行程……
这伙八路军有男有女,在我们村住了一段时间。在那期间,一位女护士生了孩子。那些煞白煞白的褯子,就飘扬在我姥娘和村民的视野里了。
护士住在一户村民家里,坐完月子,一边带孩子一边干工作。工作之余,她还抱着孩子上街,让村民们见识了孩子的好。我姥娘说,那孩子人见人爱,谁都想抱上一抱。那个护士就让大伙抱,我姥娘也抱过一回。她说,那小子,长相周正,两条腿很有劲儿,蹬得她肚皮生疼。
有人问女八路,孩子的爹是做什么的,女八路说,打鬼子呗。大伙便知道了,那是个男八路。又有人问,男八路在哪里打仗,是不是回来看过儿子,女八路只是摇头。
姥娘说,那时她整天琢磨,到底去偷谁家的褯子。在村里转来转去,把那些有吃奶孩子的人家都看过,总觉得那些褯子又脏又破,都不如女八路用的。所以,她就下决心去偷女八路的褯子。姥娘想,八路军整天东跑西颠,生下的孩子还那么壮实,偷她们的褯子用,孩子肯定好养。
那个偷的过程,对于姥娘来说十分惊险。她用这样的话向我形容:吓死了,丢死了。我知道,“吓死了”是因为紧张,“丢死了”是因为羞耻。我跟姥娘说:“你去要一片,不就行啦?”姥娘摆着手说:“不行,人家说了,就得去偷。这是老祖宗传下的风俗。”
姥娘说,她趁着女护士到邻院工作,走进那个院子,扯走一片揣回家,她宛如藏起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此后,她心惊肉跳地上街,担心被人发现。
八路在我们村住过一段,又去了别的地方。我姥娘的偷盗行为终究没有暴露。
此后,刚满40岁的她,便盼望着早一点用上这片褯子。可是,我姥爷没能让她实现夙愿。
姥爷那时已经参加了革命,在离家30里的地方担任共产党的乡长,很少回家。后来又去百里之外的莒县县城,担任一个农场的场长,和老婆孩子聚少离多。1948年,姥爷又成为南下干部中的一员,牺牲在河南的洛水之滨,姥娘的梦想彻底落空。
姥娘说,那片褯子,她一直留着,经常拿出来看看,看着看着就哭了。我想,那片褯子上,一定是泪痕斑斑。
我问姥娘:“后来呢,褯子到哪里了?”
“我藏了十多年,等到你生下来,就给了你娘,你用上了。”
母亲后来也告诉我,那褯子真白,真壮。
那一刻,我觉得我成了历史传奇中的一个角色。我小时候得过几种病,青年与中年时期还算强壮,至今健在,好养。我突然想起了姥娘偷褯子的初衷。我应该还算“好养”,活到60岁,工作了45年,虽然为社会贡献不多,却也没让姥娘和父母失望。如今,姥爷、姥娘和父母已在天上相聚,他们在一起拉呱儿的时候,是否会聊起那片褯子,以及褯子背后的种种希望与失望?
我又想起和我共用过褯子的那个男孩,不知他后来是否长得又高又壮,他那奔赴前线打鬼子的父亲最后是否凯旋,亲手抱抱那未曾相见的儿子。
(作者为小说家,山东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