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向日葵漫野开放的盛景照亮外婆人生最后一段道路。仿佛是我唯一的安慰。仿佛我无法给她的勇气与热情,葵花给她了。
之前外婆大部分时候跟着我生活,有时也送到乡下由我妈照顾一段时间。
有一次我妈打电话给我,非常害怕的口吻:“娟啊,你赶快回家吧,情况有些不对……”
“是不是外婆她……”
“唉,你外婆越来越不对劲儿了,你要是看到她现在的样子,肯定会吓一大跳。天啦,又黑又瘦,真是从来也没见她这么黑过,是不是大限要到了? 你赶快回来吧,我很害怕……”
我赶紧请假回家,倒了两趟车,路上花了一整天,心急如焚。到家一看,果然外婆脸色黑得吓人,并且黑得一点儿也不自然,跟锅底似的。
我又凑近好好地观察。
回头问我妈:“你到底给她洗过脸没有?”
她想了想:“好像从来没有。”
……
外婆跟着我时总是白白胖胖,慈眉善目。跟着我妈,整天看上去苦大仇深。但又怎么能怪我妈呢? 我妈家大业大,又是鸡又是狗又是牛的,整天忙得团团转。哪能像我一样专心。
在阿勒泰时,我白天上班,她一个人在家。每天下班回家,一进小区,远远就看见外婆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朝小区大门方向张望。她一看到我,赶紧高高挥手。
后来我买了一只小奶狗陪她 (就是赛虎)。于是每天回家,一进小区,远远就看见一人一狗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张望。
我觉得外婆最终不是死于病痛与衰老的,而是死于等待。
每到周六周日,只要不加班我都带她出去闲逛。逛公园的绿化带,逛超市,逛商场。
阿勒泰对于她是怎样的存在呢? 每到那时,她被我收拾得浑身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手牵着我,一手拄杖,在人群中慢吞吞地走啊走啊,四面张望。
看到人行道边的花,喜笑颜开:“长得极好! 老子今天晚上要来偷……”
看到有人蹲路边算命,就用以为只有我听得到的大嗓门说:“这是骗钱的! 你莫要开腔,我们悄悄眯眯在一边看他怎么骗钱……”
在水族馆橱窗前,举起拐棍指指点点:“这里有个红的鱼,这里有个白的鱼,这里有个黑的鱼……”
水族馆老板非常担心:“老奶奶,可别给我砸了。”
她居然听懂了:“晓得晓得,我又不是小娃儿。”
进入超市,更是高兴,走在商品的海洋里,一样一样细细地看,还悄声叮嘱我:“好生点,打烂了要赔。”
但是赛虎不被允许进入超市。我便把它系在入口处的购物车上。赛虎惊恐不安,拼命挣扎。我们心中不忍,但无可奈何。
外婆吃力地弯下腰抚摸它的头,说:“你要听话,好生等到起,我们一哈哈儿就转来。”
赛虎一个月大就跟着外婆,几乎二十四个小时不分离。两者的生命长久依偎在一起,慢慢就相互晕染了。它浑身弥漫着纯正的外婆的气息。它睁着美丽的圆眼睛看着我,看得我简直心虚——好像真的打算抛弃它一般心虚。
接下来逛超市也逛得不踏实。外婆更是焦急,不停喃喃自语:“我赛虎长得极光生 (极漂亮),哪个给我抱走了才哭死我一场……”
我一边腹诽:那么脏的狗,谁要啊? 一边却忍不住生出同样的担忧。
每次逛完回到家,她累得一屁股坐到床上,一边解外套扣子,一边嚷嚷:“累死老子了,老子二回再也不出去了。”
可到了第二天,就望着窗外蓝天幽幽道:“老子好久没出去了……”
那时候,我好恨自己没有时间,好恨自己的贫穷。我哄她:“明天就出去。”却想要流泪。
除此之外,大部时间她总是糊里糊涂的,总是不知身处何地。常常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收拾行李,说要回家。还老是向邻居打听火车站怎么走。
但她不知道阿勒泰还没通火车。她只知道火车是唯一的希望,火车意味着最坚定的离开。在过去漫长的一生里,只有火车带她走过的路最长,去的地方最远。只有火车能令她摆脱一切困境,仿佛火车是她最后的依靠。每天她趴在阳台上目送我上班而去,回到空空的房间开始想象火车之旅,那是她生命之末的最大激情。
她在激情中睡去,醒来又趴到阳台上。直到视野中出现我下班的身影。
她已经不知时间是怎么回事了。她已经不知命运是怎么回事了。
她总是趁我上班时,自己拖着行李悄悄跑下楼。她走丢过两次,一次被邻居送回来,还有一次我在菜市场找到她。
那时,她站在那里,白发纷乱,惊慌失措。当她看到我后,瞬间怒意勃发。似乎正是我置她于此处境地。
但却没有冲我发脾气,只是愤怒地絮絮讲诉刚才的遭遇。
有一次我回家,发现门把手上拴了根破布,以为是邻居小孩子恶作剧,就解开扔了。第二天回家,发现又给系了一根。后来又发现单元门上也系得有。
原来,每次她偷偷出门回家,都认不出我们的单元门,不记得我家的楼层。对她来说,小区的房子统统一模一样,这个城市犹如迷宫。于是她便做上记号。
这几块破布,是她为适应异乡生活所付出的最大努力。
我很恼火。我对她说:“外婆你别再乱跑了,走丢了怎么办? 摔跤了怎么办?”
她之前身体强健,自从前两年摔了一跤后,便一天不如一天。
我当着她的面,把门上的碎布拆掉,没收了她的钥匙。
她破口大骂。又哭喊着要回四川,深更半夜地拖着行李就走。
我筋疲力尽,灰心丧气。
第二天我上班时就把她反锁在家里。她开不了门,在门内绝望地号啕大哭。
我抹着眼泪下楼。心想,我一定要赚很多钱,总有一天一定要带外婆离开这里。
那是我二十五岁时最宏大最迫切的愿望。
就在那个出租屋里,赛虎第一次做母亲,生了四只小狗。外婆无尽欢喜,张罗个没完。然而没几天又糊涂了。一天吃饭时,端着碗想了半天才对我说:“原来这些奶狗狗是赛虎生的啊? 我还以为是买回来的,还怨你为啥子买这么多……”
没等我作出回应,她突然又提到另一件事,说八十年前有一家姓葛的用篾条编罩子笼野蜂,又渐渐驯化为家蜂。每次“割蜂蜜”能“割”三十桶,然后再“熬黄蜡”。细节详细逼真,听得我毛骨悚然。
我还没回过神,她又说起头天晚上做的梦。说有个人在梦里指责她,说她不好。她问道:“哪里不好?”对方说:“团团 (家乡方言“到处”的意思) 都不好。”
她边说边笑:“老子哪里就团团不好了?”
可就在昨天早上,她不是这么说的。梦里的那个人明明是说她好。她问:“哪里好?”对方说:“团团都好。”
我便提醒她,帮她把原梦复述一遍。令她放下筷子,迷茫地想了好久。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介入她的世界太深。
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她早已迷路。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慢慢与死亡和解。
我却只知一味拉扯她,不负责地同死亡争夺她。
我离她多远啊,我离她,比死亡离她还要远。
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终日在她的时光边缘徘徊。——奇异的,难以想象地孤独着的时光。如蚕茧中的时光。我不该去试探这蚕茧,不该一次又一次干扰她的迷境。以世俗的,自私的情爱。
每天我下班回家,走上三楼,她拄着拐棍准时出现在楼梯口。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拥有的最隆重的迎接。每天一到那个时刻,她艰难地从她的世界中抽身而出。在她的世界之外,她放不下的只有我和赛虎了。我便依仗她对我的爱意,抓牢她仅剩的清明,拼命摇晃她,挽留她。向她百般承诺,只要她不死,我就带她回四川,坐火车回,坐汽车回,坐飞机回。想尽一切办法回。回去吃甘蔗,吃凉粉,吃一切她思念的食物,见一切她思念的旧人……但是我做不到。我妈把外婆接走那一天,我送她们去客运站,再回到空旷安静的出租屋,看到门把手上又被系了一块破布。终于痛哭出声。我就是一个骗子,一个欲望大于能力的骗子。而被欺骗的外婆,拄着拐棍站在楼梯口等待。她脆弱不堪,她的愿望也脆弱不堪。我根本支撑不了她,拐棍也支撑不了她。其实我早就隐隐意识到了,唯有死亡能令她展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