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80年代百花齐放的文学时代,一个山区农村学校的文学社团——山泉文学社应运而生。文学社以校园师生为中心,团结了社会各行业的文学青年,他们把自己写的诗歌、小说一个字一个字地用铁笔钢板蜡纸刻写,用手工滚子式小油印机印出来装订成册,进行交流传播,和世界对话,用文学构建自己的精神家园。他们从稚嫩到成熟一步步成长起来,经历、见证着从农村到城市的个人际遇和当代文学变迁史。
如今,从这个偏僻山村的文学社走出了三位诗人——海生、蓝野、山妹。在山泉文学社成立30周年之际,特出版这本纪念诗歌选本。
诗集分“大石头卷”“徐家村卷”“山庄卷”。由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
著者简介:
海生,原名王世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校园文学委员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理事。出版过诗集《乡土恋情》《99首诗》、二人诗歌合集《山庄》、散文诗集《日照东方》、理论集《校园文学与创作》等。
蓝野,原名徐现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诗刊》社。出版过诗集《回音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5年卷)。其作品入选《中国年度诗歌》等几十种选本。曾获首届泰山文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第一朗读者2015年度最佳诗人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编辑奖等。
山妹,原名李林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毕业于山东大学作家研究生班。现供职于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作品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等几十种选本,出版诗集《素花襁褓》《艾涧诗草》、二人诗合集《山庄》。曾获《诗刊》社优秀诗集奖、中国红高粱诗歌奖、全国十佳教师作家等奖项。
为诗相聚,为诗坚守
——山泉文学社30年纪念三人诗选《奔流向大海》序
吴思敬
在历史的长河中,三十年不过是短暂的一瞬;但就一个人的生命而言,三十年却是漫长的半生了。杜甫当年造访二十年未见的老友卫八处士,发出了“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的慨叹,说的是青春易逝,人生易老。而山泉文学社三位小青年,当年为诗相聚,此后为诗坚守,一颗爱诗之心三十年不变,其真诚的信仰让人尊重,其坚强的毅力让人感佩,他们的行为本身不就是一首美丽的诗吗?
三十年前,三位小青年在山东莒县的大山中,为自己的文学社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山泉。山,指的是他们生存的环境,也暗示了他们的意志如大山般坚定;泉,是汩汩涌动的泉水,更是指他们绵绵不绝的诗思。当他们把如清泉般奔涌而出的诗情凝结成稚嫩的诗句,当他们把这些诗句一笔一划地刻在蜡版上,用滚筒油印机一张一张印出来的时候,他们没有什么世俗的考虑,心中只有发现诗美的喜悦,对心灵自由的渴望,以及对未来的朦胧憧憬。在山村,他们摆脱了红尘的诱惑,泉水叮咚,山风扑面,伴着一个个日出日落,他们在寂寞中读诗写诗,与古今诗人对话,正是在一种天然的、艰苦的、原生态的写作环境中,孕育了他们诗歌的纯朴自然的抒情品格,为他们未来的诗歌创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三十年后的今天,三位当年的小青年终于以诗人的身份在《奔流向大海》的这本诗集中相聚了。这就是从偏远的“山泉文学社”走出的三位诗人:海生(王世龙)、蓝野(徐现彬)、山妹(李林芳)。
我无缘与早年的山泉文学社的这几位爱诗的小青年相识,只是从他们的回忆中、从他们的诗作中才知道他们是如何在艰苦的环境下,怀着对诗的梦想而坚持创作的。但我与他们也不是在这部诗集中才初次相遇,作为一个当代诗歌的读者和批评者,他们的名字早就进入了我的视野,后来也曾在不同的场合与他们见面,从而使我对他们创造的源自山泉的诗歌境界与他们所葆有的山村青年的本色统一起来了。
三人中,海生是我认识最早的。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是1995年暑假结束开学后,30岁的海生怀揣着诗歌的梦想,从山东莒县大石头乡来到我教书的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受聘做校园文学社团的联谊工作,我们相识了。有一次,他拿着自己的两本诗集,很不好意思地找我指点。我看后被他的精神深深感染,于是以《海生:生命与诗歌同在》为题为他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发表在《文艺报》上。我这样评价他的诗:“山的博大开拓了他的胸襟,山的青翠开启了他的智慧,山的坚实造就了他刚强的个性。这种大山情结,构成了海生诗歌风格的基调。”不过我也注意到他的诗歌激情充沛,但表达不够节制,缺乏更深的挖掘。我鼓励他说道:“如何把握住自己的优势,同时又不失时机地调整自己的心理结构,对他说来,无疑是崭新的课题。我相信海生是会勇敢地面对这一挑战的。因为他是以残疾之身而找到诗这一与世界对话的方式的,他是通过诗才进一步认识到生命的存在及其沉重之感的,因此他会永远与诗为伴,他的生命将与诗歌同在。”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知道他离开北京又回到北京,这期间经历了一些曲折,后来在北京一边做编辑,一边做校园文学课题研究,终于有了落脚之地,直到2010年他发起成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校园文学委员会,他拖着残疾的右腿付出了比健全人更难以付出的辛苦,开创了校园文学一片新天地。虽然这些年来我几乎没有读到他的诗作,但我一直相信,他在繁忙的创业之余,仍然会写诗,只不过他不想那样急功近利地急于发表,去追求名声。诗歌已经真正地成为他与世界对话的方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喜欢用诗歌的文字去抒写自己的心灵,省察自己的人生足迹。今天我阅读他的诗作,感到在保留了他与生俱来的真诚与激情的同时,他已经学会了控制,他的诗笔游刃有余,在对生活经验的集合与提升中有着理性的思考与超越,在情感的凝聚与抒情中涌动出诗意的浪花。
从大石头乡公所到大石头人民公社/从大石头人民公社再到大石头乡/荡来荡去的大石头,今天突然被撤并/一个历史的乡镇突然没有了/在一个时代结束和一个时代开始之间/我失去了家园,像失去了母亲的依恋
——《家乡的疼痛》
对海生来说,“大石头”不是一个地名一个符号,而是养育他的热土,是塑造他精神的故园,也正因为如此,“大石头”的撤并,才引起了他失去母亲般的痛苦与依恋。
我的身体原谅残疾/尽管你给我的少年蒙上了阴影/尽管你给我的前程造成了障碍/尽管你给我的路失去了平衡/但毕竟你是我的躯体/你是我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躯体
——《我的身体原谅残疾》
海生因小儿麻痹而致残,这给他带来毕生的痛苦。但是他没有被残疾压倒,如同英国哲学家培根所说的那样,他没有把残疾看成“一种标记或证据”,而是在不断的抗争中,把自己从世俗的轻蔑之中解救出来,变得更加勇敢。残疾的身体不再是他的负担,反而成了刺激他前行的动力。《我的身体原谅残疾》便是他身残志不残的精神写照。
我记得海生说过,总觉得自己长不大,思想总不成熟,做事情总是那么单纯倔强,常常被人说像个孩子,但我觉得正是由于他葆有一颗青春的心,才使他的诗歌有一种纯净的美,如同那清清的山泉,不容半点污染。他毕生不改初衷,“坚定地向前走/从大山的母腹里/从祖先刻在陶尊上的第一个符号/走进春的泥土里让生命播种/走进夏的雷电里让生命搏击/走进秋的果实里让生命奉献/走进冬的冰雪里让生命结晶/走,坚定地向前……”(《山泉山泉》)。这样的诗句确实能给人以强烈的情感冲击力,从对“山泉”的依恋,到对已不存在的“大石头”乡的追怀,一股对家乡的深切思念的暖流始终萦绕在他的诗中。山泉一般流溢着爱的情怀,大山一般坚实刚强的个性,造就了海生诗歌的独特面貌。
蓝野从大山走出后辗转来到北京,在《诗刊》社当编辑。他经常参与举办诗歌活动,我们便有了较多的接触。他热情扶持青年诗人所做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在编辑之余,他不断笔耕,创作出了不少优秀的诗作。我曾对他出版的诗集《回音书》评价说:“蓝野的诗自然平实的叙述中包含了一颗爱心,他的诗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朦胧诗、与20世纪80年代中期形形色色的实验诗有明显的不同,代表了当下青年诗人创作的一种新的走向。蓝野的写作以口语为基调,但过滤了某些口语写作的粗鄙,不俗、不滥、不浮。他往往从生活中捕捉一个场景,简洁的描述中充满了温馨的诗意……”
蓝野是属于外形与内心反差很大的诗人。他身体微胖,身材敦实,但内心却极聪明灵秀。我在《诗刊》上曾多次读到他的诗歌活动散记之类的文字,即使是这类叙事性的实用文体,他也写得清新活泼,别具一格。
至于蓝野的诗歌,更把他自由灵动的文笔发挥到极致。基于对生活的深刻观察,他善于把生活经验加以集中,以奇特的构思表现出来,语言风趣而俏皮,读来诗味绵长。
我们在月光下奔跑/在月光下躲猫猫
几十年了,小翠躲到柴禾垛后/我们一直没有将她找出来
她太会藏了,柴禾垛后面/那条小路,通向了无尽的绵绵的时间
月光照着徐家村,这清澈的泪/在村庄里慢慢流淌
也许哪一天,小翠突然回来/还是月光下那样小
——《月光照着徐家村》
这首诗写的是作者儿时玩的躲猫猫的游戏。儿童游戏的场面是那么逼真、生动,然而,一句“几十年了”,时间的大跨度介入,却把这一游戏场面定格了。对儿童时代小伙伴的思念,人事的无常,给人带来一种生命的沉重之感。
再如取材网络时代的这首《最小化》:
坐在电脑前聊天的妻子/听到我的脚步,慌张地/把聊天室最小化了
她开始浏览那些她从不注意的/ 形形色色的网页/明星走光了/老头变性了/瓦斯爆炸了/火车相撞了/局部战争了
我看着她/我看着她抖颤的手/我看着她流汗的脸/我看着她脚底下的紧张/我看着她发丝上的慌乱
好久好久,大概战争会停的/变性手术也走下手术台了/煤井底下的人走回地面了/老婆,我的爱人/她把聊天室点开了
那个聊天对象急了,一串串地发问:/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我给你惹事了?/你怎么了?你说一个字呀?你怎么了……
老婆,我的爱人/14岁孩子的妈妈/她的脸红了,手抖了/老婆,我的爱人急急地打下了一行字/又慌乱地回头看着我
“——我爸爸来了,一直站在我身后”/我微笑着走开/对于一个把自己最小化的女人/谁也无权说三道四
这是网络时代一个家庭的极富戏剧性的场面。本来,夫妻之间的隐秘与隔阂,普遍存在。但蓝野把它表现得这样集中、这样生动,妻子的心理变化揭示得那样纤细微妙,这不能不说得力于诗人对网络时代涉及的人的心理与情感变化的微细体验与观察。
蓝野与海生家乡相距不远,海生表示了对消失了的大石头乡的由衷的依恋,蓝野则表达了对大石头河的深厚情结。“这条河,在山东,在鲁东南山地深深的皱褶中,在我们的回忆、梦想和血脉里。它就叫大石头河……我们人生的交汇,我们诗歌的碰撞与集结,就源于这条时而狂怒时而轻柔的河流,就源于这条山沟边相隔不远的三个小山村——我们的故乡。”(蓝野自序《世间有一条布满石头的河流》)这样看来,支撑蓝野诗歌精神世界的是他的那颗博大的爱心,新鲜细腻的语句背后折射出的是诗人的善良,品味他的每一首诗,那种浓厚的忧患意识与责任感,总会让人怦然心动。
在他们三人中,山妹我认识得最晚。但是我已从诗论家袁忠岳教授为山泉文学社所写的一篇序文中领略了她早年的风采:“面对风尘仆仆、汗珠凝额的她,面对山里人朴实坦然的脸,面对只有诗的忠实信徒才有的虔诚的眼神……”而我见到山妹则已进入新世纪了,此时的山妹不断用原名李林芳发表诗作,已成了山东女诗人中的佼佼者了。
山妹作为三人中年龄最小而又是唯一的女性,她的诗为这本诗集增添了柔美而清纯的色彩。她从少女时代就喜欢为诗做梦,并且一直追随着他的两位兄长,坚守着“山泉”诗社的创作精神,矢志不移,最终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她的诗歌立场是坚定的,她创造美的视角是独特的。像江非笔下的平墩湖、路也笔下的江心洲、徐俊国笔下的鹅塘村一样,她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叫“艾涧”的诗的家园:“我从纷繁杂乱的词语的缝隙中寻找材料,搭建房屋,规划田园,整理柴扉和院墙,渲染、勾勒雨水、山峦和溪流,我在纸上重置并建构她,我叫她‘艾涧’。”(山妹自序《从山泉开始的诗行》)于是她从“山泉”,从“山庄的野菊花”起,把生活的经历与情感的归宿都转化为“艾涧”的形形色色的意象,构成一个神奇瑰丽的精神原乡。
千年古井,供养百年老槐,碾子踏着石板路吱呀/打铁的人嘿呼嗨呀,呼呼风声中/从泥浆里翻找骨头,锄头里敲击剑气/我还要虚构一位书生,泼墨挥毫,卖画为生/闲看孤云,我还要虚构另一个我/从他的画里款款而出,洗衣,淘米,生火/我点燃自己,从他的泥烟囱飘摇而出的炊烟/缭绕着铁匠铺的火焰/我愿意接受一锤一锤的锻打/锋刃吐出杀机,一块通红的铁/柔若无骨,灿若无物,有着惊心动魄的美/吐出了天上的星辰,大地上的寒颤
——《从艾涧开始的虚构》)
我一遍遍巡视我的峰峦,沟壑/我的屋顶是一小片斜坡/整个黄海鼓荡,泛起微澜——/一道深涧分开撕扯的峰峦/一脉流水盘一枚长脚扣袢/系住飘移的云朵//终将远去——/夏天到了极致,艾涧放开襟怀/像一枚自由落体的果子,我顺势/下行,挂上万仞陡壁/这么多年/我已豢养了足够的跌宕之心
——《出艾涧记》
如果把这些诗行同山妹早年的抒情短章相比,可以看出山妹前行的跨度是巨大的。她已超越了浪漫的直抒胸臆,也超越了一般意义的宣教,而是把自己的生活经验与情感积累提炼成诗人独具的意象,让诗的思绪自由地翱翔,打破时间与空间的局限,在多维时空构筑起一个奇异的、丰富的、独特的诗性花园。在这个花园里,抒情主体的身份不断变化,在表现自我与隐藏自我之间把握好恰当的分寸,这是一种有难度的、更有复杂性的写作。我们不能不为山妹所营造的诗歌花园而感到惊叹,那里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朴素而高尚的美,漫步在她的诗歌花园,能让人心沉静下来,接受艾涧山泉的洗礼。
诗人应该有明确的艺术主张与鲜明的个性特征,但是又不能自我封闭,而是要不断打破已形成的思维定势,不断打破自我,不断超越自我。山妹的艾涧系列,突出地显示了她的不断追求、不断变化的能力,也显示了这是一位极具潜质的女诗人,我们理应对她抱有更大的期待。
《奔流向大海》把海生、蓝野、山妹的诗歌分别用他们家乡的地名命名为“大石头卷”“徐家村卷”“山庄卷”,是有深意的。他们三人出生在大石头河流域的三个不同的村庄,因为诗歌使他们走在了一起。尽管文学社已过去30年,尽管他们的人生际遇不同,但他们都不改初衷,都在自觉地践行自己的诺言。对诗歌,他们心存敬畏,对山泉,他们心怀感激:
我们深知山泉文学社和诗歌写作带给我们的一切:心灵的成长与修复,精神的建构与完善。那三个怀抱着一团团火焰的少年没有在滚滚红尘中随波逐流,而是在文学与友谊的搀扶下慢慢长大了。我们因而也意识到了个人成长中阅读和写作的重要性,文学本身就是教育,诗歌本身就是教育!
——蓝野自序《世间有一条布满石头的河流》
是的,诗歌本身就是教育。山泉是他们的生活源头,大山是他们创作的根基。他们从清清的“山泉”出发,从“大石头河”“山庄”“徐家村”一路走来,一路吟唱,殊途同归,“奔流向大海”,把有限的生命融入到无限的诗的时空当中,从而实现了自我,也为当下的年轻诗人留下了深刻的启迪。
2016年6月于花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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