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名片
金宇澄,原名金舒舒,上海人。1969年赴黑龙江农场务农。1977年回沪。1988年起任《上海文学》杂志编辑、编辑部副主任、副主编,编审。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处女作《失去的河流》发表即被《小说选刊》和《新华文摘》转载。后加入上海作协首届“青创班”。200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繁花》,中短篇小说集《迷夜》,随笔集《洗牌年代》等。2012年,《繁花》发表于 《收获》(长篇专号)2012年秋冬卷。后被评为中国小说学会“2012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2013年12月,《繁花》获首届鲁迅文化奖年度小说奖;2015年8月,《繁花》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金宇澄:小说界的“潜伏者”
生活永远走在前面,自有其规律。
——金宇澄
人物速写:不高产的个性作家
拨通《上海文学》常务副总编金宇澄的电话,说明来意,电话那端的男中音有些犹豫:“作品发表后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不应该再说了……”
老金的踌躇值得尊重。对作者来说,作品是最好的发言。做了几十年的文学编辑,阅稿无数,阐述自我也容易有臧否他人之意。谈到近20年的沉默,他说:“有媒体朋友称我是‘反抗当下小说的同质化倾向’,这非我所言。做文学编辑,就要挑剔作品,我很难白天挑剔别人的稿子,晚上鼓励自己写小说。”
金宇澄不高产,但在新时期上海小说家中,是不易被忽略的独特的一个。1985年,处女作《失去的河流》发表,即被《小说选刊》和《新华文摘》转载,加上次年的《方岛》,连获两届《萌芽》小说奖,加入上海作协首届“青创班”,其间的《风中鸟》又获1987年度《上海文学》奖,但他并未就此进入人们常说的“创作旺盛期”,下笔反而愈加谨慎。
长篇小说《繁花》是金宇澄中止小说写作20年后的一部“夺人耳目”之作。老金形容,《繁花》是在“无准备中完成的”,在温馨的“弄堂”网上,每天一段更新,不知作者是谁,读者是谁,互动却很有意思。“《繁花》的初稿,至今还挂在网上,开始部分全是漫谈,这实在是沪语写作的练习,一个渐进的过程。之前我接受的一直是普通话叙事,融入本地网站,读者是市民,我也是市民,整个过程与面壁寂寞写作很不一样,大部分的考虑内容,完全是非功利的,即时的,怎么写才好看,才有趣,才不落俗套,直至意识到这是一个长篇,才警惕起来。网友们的激励,让我挤压出时间,5个月写出33万字的小说初稿,写成了《繁花》。 ”
“外界往往以知识分子的立场来比较上海小市民,其实市民特性,天下是一样的,他们的生活有滋有味,保持独特的生态与价值观。上海是大城市,基础深厚,市民性相对较突出。我觉得,文学是一种最好的表现形式。 ”金宇澄说。
“有人形容我是小说界的‘潜伏者’,也许恰当。”对于《繁花》得到小说学会众北方评委的好评,金宇澄归结为“个性”。这位资深文学编辑眼中,当下相当多的作品假如不列出作者名字,“看不出是谁写的”。而文学“必须强调个人特征,只有个性才有生命”。《繁花》让他享受了“母语写作的淋漓快意”,但“方言也需有选择地使用”,凭借早年在东北的生活经历,用沪方言思维写作,用非沪语角度梳理,这过程很难,也很有趣。
虽是上海人,但游离在这座城市内外,观看城里的人物。“上海是中国城市的代表,我们需要农村故事、边疆故事,也迫切需要城市景观。读者对城市永远感兴趣。 ”
焦点对话:上海人喜欢我顶开心
问:关于《繁花》的评论,比较统一的观点是“还原了上海的生活地图和人情世故”。读者说,过去的上海在这部小说中复活了。
答:对这座城市有很深的感情,曾经离开它8年,就像“海归”对故国有不一般的情感,我眼里的上海,永远迷人。这代人当年在外地,如今做梦,还觉得没有回来,上海闪闪发光,熟识而陌生。《繁花》想恢复城市的记忆,打破某种对于上海市民的流行曲解,让大家看到内里。对我来说,上海人喜欢读,我顶开心了。在语言上,尽量减少方言色彩,让上海以外的读者也能看得懂。理解多一点,隔阂就少一点,这样很好。
问:有评论家命名《繁花》为“繁花体”,城市在人物闲话和你来我往的饭局故事中显露出来,有特殊意义吗?
答:人们常讲“怀旧”,我的一种“怀旧”——20世纪80年代,西方文学大量介绍到国内,各种小说形式的刺激,作者比较在意小说实验,也即怎样用汉语替换一种方式,表现生活。如今小说强调故事性的一面,语言和形式越来越不考究。这和文学与影视剧的挂钩有关系。但我们得说,文学是一切艺术的母题,影视剧只可能取其中的部分。小说失去个性,就不能称之为好小说,就像画家如果失掉自己的个性形式,那就没法活了。我的“怀旧”,也是向翻译文学致敬,《繁花》表面上是话本色彩,可说是向传统文化的回归,其实也含有西方小说手段。此外,对话不分行,不用冒号引号,大量短句,其实已过渡到一种叙事层面,故事里套故事,也有西方小说影响。总之,我要为读者服务,他们觉得有趣就好。
(选自2013年1月31日《解放日报》
﹥﹥作品选读
《繁花》片段
当时,制造局路花神庙一带,有花草摊贩。上海新老两个城隍庙,南京西路,徐家汇有花店。陕西南路,现今的“百盛”马路两面,各有双开间玻璃花房,租界外侨多,单卖切花,营业到1966年止。蓓蒂提到花树的年份,思南路奥斯丁汽车已经消失。有一天,祖父与阿宝坐三轮车,到红云路新城隍庙,见一个绍兴人摆花摊,野生桂花共总三棵,几蒲包草兰,虎刺,细竹,鲁迅笔下何首乌等等杂项。绍兴人说,“越桃”要不要,就是栀子花。阿宝不响。绍兴人说,“惊睡客”要吧,阿宝说,啥。
绍兴人说,就是瑞香,要不要。阿宝摇头。绍兴人说,“蛱蝶”要不要,乡下叫“射干旗”,开出 花来六瓣,有细红点子,抽出一根芯,有黄须头,一朵一只蝴蝶。阿宝不响。绍兴人说,“金盏”呢,要不要,花籽八月下种,腊月开花,山里时鲜货,“闹阳花”要吧。祖父说,慢慢讲,急啥。绍兴人压低喉咙说,大先生,我急用钞票,半夜进山,掘来这批野货。祖父不响。绍兴人说,碰着巡逻民兵,就要吊起来,吃扁担了。阿宝不响,看中一株桂花。绍兴人对祖父说,多少新鲜, 泥团有老青苔,两株一道去。
祖父不响,绍兴人说,成双成对,金桂就是“肉红”,银桂,“无瑕玉”,大先生,一株金,一株银,金银满堂,讨讨吉利。祖父不响。绍兴人说,过去的大人家,大墙门,天井里面,定规是种一对,金桂银桂,子孙享福。
祖父说,现在是现在,少讲。绍兴人说,蒋总统蒋公馆,奉化大墙门,天井里一金一银两株桂花,香煞人。祖父说,好好好,不买了。绍兴人立刻拎起两株树苗,摆上三轮车踏板。车夫讲苏北话说,喂,你再讲一句蒋光头蒋匪帮,你把我听听,我不拖你到红云路派出所去,我就不是人。
绍兴人不响。车夫说,真要查一下子了,你什呢成分,我看你呀,不是个富农,就是个地主。祖父打圆场。
桂花送到思南路,堂哥堂姐觉得新鲜,走出来看。此刻又来一辆三轮车,大伯踉跄下车,哔叽中山装解开,头发凌乱。祖父说,天天跑书场,吃大餐,吃老酒,吃成这副样子了。大伯说,我是薄醉而止,哈,阿宝掘金子呀。堂哥堂姐,扶了大伯进去,祖父跟进去。阿宝到园子里挖泥,种了一株,看见篱笆外面,蓓蒂吃一根“求是”牌奶油棒头糖,与一个中学生慢慢走过来,看见阿宝,立刻就奔过来看。中学生原地不动。
蓓蒂说,种橘子树呀。阿宝不响。蓓蒂说,我进来帮忙。阿宝说。不要烦我。蓓蒂说,看到马头,不开心了。阿宝不响。蓓蒂说,马头,过来呀。马头走过来,靠近篱笆。蓓蒂说,这是阿宝。马头说,阿宝。阿宝点点头。蓓蒂说,不开心了。阿宝不响。蓓蒂说,是马头请我吃的。马头说,是的。阿宝说,走开好吧,走开。蓓蒂看看阿宝,就跟马头走了,两人拉开距离,慢慢走远。
第二天,蓓蒂告诉阿宝,昨天,是淑婉姐姐请同学跳舞,有不少人。阿宝不响。蓓蒂说,后来,就碰到了马头。阿宝说,嗯。蓓蒂说,马头住杨树浦高郎桥,是淑婉姐姐的表弟。阿宝说,开家庭舞会,犯法的。蓓蒂说,淑婉姐姐讲了,不要紧的,全部是文雅人,跟外区阿飞不一样。阿宝说,啥叫外区阿飞。蓓蒂说,淑婉姐姐讲了,淮海路上的阿飞,大部分是外区过来的男工女工。
阿宝不响。蓓蒂说,我是不管的,我听唱片。阿宝说,阿婆讲啥,忘记了。蓓蒂说,我觉得马头是好人,就是头发高了一点,裤脚管细一点。阿宝不响。蓓蒂说,马头想带我去高郎桥去看看,马头住的地方,全部是工厂,就是杨树浦的茭白园,昆明路附近,经常唱“马路戏”,就是露天唱戏,唱江淮剧,不买票,就可以看了,我不懂啥是江淮剧,想去看,结果让淑婉姐姐骂了一顿,马头一声不响。阿宝笑笑。蓓蒂说,后来,马头就带我跳了一圈,送我一枝迎春花。阿宝说,是3号里种的。蓓蒂说,男朋友送我花,是第一次。阿宝笑笑说,小小年纪,就讲男朋友。蓓蒂说,后来,淑婉姐姐叫我,如果再想跳舞,就让马头带。阿宝不响。蓓蒂说,音乐实在太轻了,房间太闷了,唱片放一张又一张,姐姐跳了一次又一次。阿宝说,跳得越多,舞瘾越重,有的里弄,居委会已经上门捉了。蓓蒂说,后来,我就对马头讲了私人秘密。阿宝不响。蓓蒂放低声音说,我告诉马头了,我想做公主。马头笑了笑讲,女人长大了,现在样样可以做了,可以当搬运工,拉老虎榻车,进屠宰场杀鸡,杀鸭子,杀猪猡,开巨龙车,或者开飞机,开火车,开兵舰,但是,不可能当公主的。我讲,为啥呢。马头讲,除非蓓蒂上一代,有皇族血统,否则不可能的。阿宝笑笑。蓓蒂说,马头有意思对吧。阿宝说,嗯。蓓蒂说,马头觉得,每个人再努力,也是跟血统的,基本改不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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