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这条路的时候,我抬头,看见秋日寒阳下高而远的蓝天。
路边的芦苇很高了,枯黄的。它们的叶子突兀地挺立着,如剑一般直指天空。落尽芦花的苇杆蓬乱,透出若有似无的灰黑。水沟里泛着泥一样的浊黄和腥腻的苔绿。路边的芦苇很高了,枯黄的。它们的叶子突兀地挺立着,如剑一般直指天空。落尽芦花的苇杆蓬乱,透出若有似无的灰黑。水沟里泛着泥一样的浊黄和腥腻的苔绿。
起风了。
路的尽头就是镇子的尽头。一间破瓦房、三尺旧竹篱和一口老瓷窑构成了前进镇30号的一切。我推开篱闩,绕过院子里堆积的杂物,轻手轻脚地叩响了门。
门是虚掩的。一个蜷在竹椅里的老头叼着烟斗,捉着刀细细雕着一只泥胎。他凝视着它,像凝视自己的儿孙那样,连脸上纵横的沟壑里都溢满了虔诚和温柔。我没有说话,只看着他极轻缓地捧着那泥捏就的小玩意儿,一刀一刀地刻。
屋里很静。天光从破窗泻进来,在满屋飘散的尘埃中留下脚迹。时光在他身边像是凝止了,流淌得极慢,极慢。“哑叔。”我打破了这寂静。他方从那壶胎上移开眼神,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响。
他是前进镇最后的制瓷人。
三十年前,我还是个十岁的姑娘,第一次随父母来到这里。当时前进镇还叫喜蔓镇,而这充满乡气的名号究竟作何解释,早不可考矣。
哑叔是喜蔓镇上最好的制瓷人。一口瓷窑终日地烧着,隆隆热气从顶上喷迸开来,吐洒出乳白的烟汽。而哑叔就坐在瓦屋临风的窗下,执笔描着花纹。那笔尖动得缓而流畅,提顿间是墨意流转的笔锋。我知道,这些由他费尽心思摹出的纹印,会以一种清艳而婉丽的靛蓝沁在漾着甜白釉色的器物上,精美绝伦。
哑叔其实并不哑,他只是不爱说话。每每父母外出做生意,他们就会把我托付给无儿无女的哑叔照看。
我见过他抢在晨露前穿过绿色汪洋,担着竹担走极远的路,只为挑一担上好的陶土;也见过他花费整个下午,从日中到日暮,反复砸制一块小小的泥坯,更见过他在漫天飞舞的芦花中开窑,亲手将一只只略有瑕疵的瓷碗砸碎。
我不解,指着院子里好似还带着温度的碎片问他缘由。
他只是吧嗒着烟斗:“这是做瓷的规矩。”
我手里抓着苇编的蚱蜢,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哑叔叹了口气:“要用心,要精细,急不来,这是我师父教我的规矩。他说做瓷是这样,做人也是。
“丫头,和我学手艺吧。”
后来父母带我远行,告别了哑叔和喜蔓镇,一走十五年。十五年间他们分开又各自成家,留已经成年的我独自漂泊。我见过许多城市,却经常想念那个喜蔓镇,想念那片碧色漫荡的芦苇,当然还有哑叔。
有一天,我打工时碰见了魏妈,当年镇上大户的妻子。她脸上早平添岁月的蚀迹,市侩而精明,不复旧时温婉。她张口:
“啊呀,镇子早改名叫前进镇……办了陶瓷厂,厂子老板据说是有关系……一只碗就净赚三四倍的!也就哑巴那老傻子净拿好东西做,又慢又费钱,卖不出去……也活该他穷!婶子认识那老板,不如你也回去做工,每月进账厂子只要你三成,合算……”
我无心再听,转天就买了汽车票回镇上。再见到哑叔,中年男子的鬓边已经多了几许寒霜。他蹙着眉,吧嗒着烟斗,大手不断在裤子上搓拭。
“啊啊,哪有那样坏,只是最近人少了些。做瓷的手艺,”他用打满补丁的袖子揩了脸,“怕是没落喽!不守规矩,坏了良心啊……”
我抓住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转过头去,窗外绿色的苇荡黄了叶尖。
三十年过去,我好容易在城里安置下来,如今回来看他。门前的苇塘早就枯黄,窑里少有热浪。年迈的老人蜷在竹椅里,做着半个世纪以来的老本行。在他身边,岁月仿佛还是粘稠的,流淌得极慢。他伛着身子,极轻缓地捧着那泥捏就的小玩意儿,一刀一刀地刻。
远处传来瓷厂扩建,割刈苇草的声音。那些枯黄了的、夹杂着灰黑的植物倒在泥里,却依然挺直如剑。老人吧嗒几下烟斗,声线里几多嘶哑沧桑:“没落啦。从前都守规矩,都是好东西,都讲良心,都识货,东西精美有样子。从前慢,从前好哇——”他说话颠三倒四的,我却听出内里辛酸落寞,和老手艺人坚守一辈子的信仰。
他是前进镇第一且唯一的制瓷人。
后来镇里传来消息,哑叔没了。后来的后来,来了几个说学手艺的小伙子,又离开了。
陶瓷厂被查封,说老板是黑心商家,于是人们又纷纷想起哑叔和他的好手艺。院子里只听得魏妈的大嗓门儿:“啊呀,哑巴手艺好,守规矩又讲良心。他做的碗结实有样子,摔破了一补就好,哪像现在,打再多钢钉也补不牢的!”
我听了这些话,呆呆地望着被填平的苇塘,幻想着那里碧色漫荡,哑叔担着担子,拨开那些剑一样的绿色植物,笑着喊我,“丫头,我回来了!”
喜蔓,喜慢,惜慢。我喃喃。仿佛懂了哑叔话里的辛酸,和他坚守了半个世纪的精心与缓慢。“哑叔,丫头要和你学手艺……”
我闭上眼睛,又看见了门前的芦苇,绿绿的挂着露,送哑叔去远方。
哑叔,我一直都知道的,做事要讲良心,做人也一样。
只是镇上再无制瓷人。
【作 者】天津市南开中学高一4班 徐沛琳
【指导教师】 张 扬
【获奖理由】当“精心与缓慢”的传统遭遇现代“急功近利”思潮的侵袭,是退避还是坚守?是消亡还是传承?不多话的制瓷人哑叔,用专注的手艺来表达坚守规矩的信仰。作者用镇名来暗示主题,用芦苇来言志传情,可谓匠心独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