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第73届雨果奖8月23日在美国揭晓,中国作家刘慈欣凭借科幻小说《三体》获得最佳长篇故事奖,这也是亚洲人首次获得雨果奖。近年来,以《三体》为代表的中国科幻文学蓬勃发展,在国内外引起了众多读者的关注。今年第一期美国《科幻研究》杂志推出“中国专号”,更让中国科幻文学以整体编队的形式走向了世界。3月25日,中国作家网举行“走向世界的中国科幻文学”网上学术论坛,特邀科幻文学作家、评论家刘慈欣、吴岩、韩松,就中国科幻文学的创作现状及其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等问题与网友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科幻文学是少数人的大众文学
刘慈欣:冈恩说过,科幻文学是少数人的大众文学。我觉得目前这个时代已经和过去的阅读格局不一样了,社会的取向分得越来越细,各种文学题材甚至文学题材里面的分支都有它特定的读者群,这个读者群也分得越来越细。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作者,我只能是写我自己想表达的东西。科幻分了很多种,它的内部也是丰富多彩、各种各样的,具体如何走向大众,我真的一时也说不清楚,因为它的情况太复杂,不太一样。
我同意吴岩老师以前说的一句话,这可能跟时代有关。中国发展到现在,工业化进程也好、现代化进程也好,都呈现一种加速的趋势,它深刻地改变着我们民族的文化的视野和文化氛围。说得更具体一些,现在的中国人再也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眼睛只看到周围很现实的东西的一群人了。至少,有一部分中国人开始思考更终极的问题,思考全人类都关心的问题。说得更清楚一点,人们开始思考那些别的民族在丰衣足食之后思考的更长远、更终极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是长远的现实,也可能连长远的现实都不是,就是一个纯哲学的问题。不管是《三体》也好,其他的科幻作品、科幻电影也好,在中国,它的市场开始出现热潮有一个深层的因素。就像上世纪80年代那次科幻热潮一样,它的直接背景和推动力就是当时郭沫若说的“科学的春天”,长期的科学低潮之后,人们开始关注科学技术。可能现在,中国现代化进程带给人们新的精神状态,这就是科幻热的原因。
另外,科幻文学的传播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影视改编,虽然目前中国的科幻题材影视作品还很少。但据我了解,已经有很多人在幕后做准备了。他们筹备的力度、参与人员的级别,包括背后的公司都是实力很强大的。可以预见,在近年内,中国的科幻影视可能有一个突飞猛进的发展,这样当然也可以带动科幻的创作。
吴 岩:中国科幻大规模的传播基本是没有的,从1991年开始,总有外国记者来问我,中国科幻文学近期有没有新的东西,每次我的回答都是,“很少”。最近几年,国外的杂志上开始零零星星的在各个杂志上出现一些翻译过去的国内短篇科幻文学作品,像韩松的作品等等。去年年底,香港的《译从》杂志做了一个中国科幻专号,选了晚清和现在的几篇科幻作品,《人民文学》最近也搞了一个科幻专号,《天南》杂志2013年第二期也是科幻专号。
目前国内的科幻文学研究者非常少,我自己也算不上专业研究者。像我这种研究者还有几个,比如上海交通大学的江晓原,清华大学的刘斌、刘华杰,东北师范大学的孟庆枢,复旦大学的严锋等等。这个数量是远远不够的,与此同时,科幻文学专业的招生名额就更少了,这些都和中国科幻市场的发展有关系,和科幻能不能成为一个职业有关系。
很难定义科幻文学到底是大众还是小众,很多科幻文学现在正在转向电影。好莱坞科幻大片的观众是最多的,所以它应该是最大众的。在小说这个领域,咱们这个年龄层的读者可能看得很少,但“90后”对很多国外的科幻作品,比如哆拉A梦等,都熟悉得不得了。但是,必须承认,中国的科幻文学作品像《三体》这样的还非常少,好多人看完《三体》以后说我还想看看别的,但是找不着,没有。
在《三体》的带动下,中国科幻文学正在经历一个全面的提升、复苏。现在科幻文学作者非常多,而且来自各行各业、各个领域,还有一些纯文学的作家现在也加入了进来。还有一些科学家,比如物理学的李淼教授也来写科幻,他最近写了一本书叫《三体里的物理学》,很不错。年轻的作者现在也有很多,很多“70后”、“80后”甚至“90后”都写得非常不错,像陈楸帆、夏笳、飞氚、宝树、江波等,他们的实力是很强的。陈楸帆今年出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写得非常好,是关于环境问题、电子垃圾的,他和中国的现实接得很近,而且它的故事非常好。陈楸帆去年有一个作品被刘宇昆翻译成英文,在美国得了奖,这也表明年轻作者的作品开始走向世界了。还有飞氚,他的文学感觉非常好,我甚至觉得他比现在已经成名的许多人都要深入得多。
韩 松:首先,国内和国外对中国科幻的兴趣增大。比如两届老书虫国际文学节,请了许多科幻作家。这是一个针对外国人的文学节。还有不少外国人对中国科幻文学感兴趣,很多外国记者采访中国科幻作家,也有外国文学活动邀请中国科幻作家出访。外国学者研究中国科幻的出发点在于,他们觉得科幻跟中国现实和中国未来有关系,因此不仅仅是消遣和好玩。中国科幻文学海外关注度的上升有三个原因:第一,世界处在一个转折点上,现在大家都很关心未来,思考人类何去何从;第二,中国提供了有关未来的独特经验,它的崛起引起广泛关注,外国人在疑问,强大的中国会不会对世界造成威胁;三是中国发展到今天,很多问题已经成为世界性的问题,如环境、能源、人口、安全、可持续发展等等。
但中国科幻真正走向世界需要漫长的路程,也许要等到中国更强大,尤其是文化影响力更强大。目前的问题是,科幻在中国国内仍是小众,还没有引起国内的更大关注,要走向世界,它自身还需要解决许多问题。比如,科幻文学创作的整体质量还不高,没有影视化等等。
此外,中国科幻走向世界,还有语言问题、文化问题、与国外科幻的代差问题。整体上,我们还在模仿西方的科幻,缺少自己独特的东西,缺少让人“哇”地叫出声来的东西。其中核心问题是想象力不够,缺乏思考的深度和锐度。许多作品读来比较幼稚,与真正的文学标准相比还有较大差距。
科幻是一个关于梦的文学
韩 松:科幻是一个关于梦的文学,这个梦并不是今天才有的。中国人从清朝末期就开始做,上世纪50年代、70年代也曾有过两次高潮。如今这个科幻梦做得有悲有喜,更多是苦涩。但毕竟又有了梦。科幻在这个梦里扮演重要角色,它是现代化的产物,而中国梦就是现代化的梦。
刘慈欣:科幻文学从灵魂深处看有一种天真的东西,这种东西从科幻文学诞生以来,一直是它的魅力所在。正是这种东西使科幻文学在大众中得到认可。举个例子,美国的《星球大战》和《星际旅行》催生了“星球迷”和“星际迷”,就是因为它有一种天真的东西,这可能也和科幻的灵魂、内核有关。
另外,科幻是对一个人生命的扩展,为什么这么说呢?从目前来看,我们在太阳系里像一粒灰尘,太阳系本身又是银河系的一粒灰尘,银河系又是上千万星体中的一粒灰尘。所以说,在我们人类之外的空间相当大,但是主流文学就只集中在地球这粒灰尘上,主流文学的宇宙观其实是托勒密的宇宙观,对我们之外的时间、空间并不关心。我觉得,作为一种文学这是很遗憾的,即便是奇幻文学、魔幻文学等等涉及的空间仍然小得很,很少超出月球轨道之外。而科幻文学,它涉及到的时间、空间都是非常广阔的,它把我们传统的主流文学看不到、不愿意看的那些宇宙中的其他部分呈现了出来。同时,它把人性放到这些部分中去,让人性在这里面表现出它的美、它的丑、它的本质,这是主流文学从来没有表现过的,也是我们需要读科幻的一个重要原因。
吴 岩:由于科学技术的产生,整个人类生活不只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还有人和宇宙的关系、人和自然的关系。你到底是以人为中心看这个世界,还是以整个自然界为中心,如果以自然界为中心,人和别的生物是平等的,在这个基础上,你再去考虑人文主义。如果以人为核心,从启蒙开始的这套东西,就显得不够。科幻文学恰恰是补充了外围的这些东西。不同时期的科幻文学反映的时代问题不同,人在现实生活的压抑需要有一个可以去放松的空间。科幻文学恰恰提供了这种空间,所以我一直认为科幻文学是疗伤文学,它可以让人从想象中把这种心理的负面的东西移除,然后恢复到比较正常的状态,再回到工作中。从这个方面讲,科幻文学是很有价值的。
科幻:科技?幻想?
韩 松:科幻文学应紧跟科研前沿,现在的科技变化惊人,人类处在又一场科技革命的前夜,不能仅仅掌握中学时代那样的科普知识,而应理解新的科技的精髓,前瞻人和社会在科技时代的出路。一些外国人对科技的理解达到了很让人吃惊的地步,有的我们都看不懂。学习无止境。科幻要有新的创造,需要不断地向科技前沿学习。
科学与幻想的关系越来越不可分,有时科学即是最大的幻想。正如最高级的科学即是魔法一样。关于魔幻现实主义可以划到纯文学里去,魔幻现实主义是一种表现手法,而不是一种文学类型,正如意识流的手法一样。科幻目前被认为是一种类型文学,跟侦探小说一样。但一些用比较有力的文学方法作为表现手段的优秀科幻作品或者带有科幻色彩的文学作品,比如《五号屠场》《万有引力之虹》《蝇王》《一九八四》《美丽新世界》,都是优秀的纯文学作品。其实今后可能只有好作品差作品而不再有什么类型作品之分。
刘慈欣:科幻与科技的关系是现在科幻文学面临的一个本质困难。科学在飞速地发展,它不断地提供越来越多的故事题材和想象力题材。但是作为科幻作者,如何把这种题材变成文学的表现,确实是一个相当困难的事情。首先,现在最前沿的一些理论,科幻作家很难懂得它,更不用说去表现它,把它变成读者还能懂的东西。现在的科学与古典科学不一样,古典科学只要你下工夫,就能把它搞懂。现在的科学用到的数学语言已经相当复杂了,一般人凭自己的努力很难搞懂。这个光靠科普是远远不够的。
吴 岩:科幻不是推理,它是比喻,科幻文学给出的故事是现实的比喻,这是不一样的。科幻文学的灵魂,很多人认为是写科技上别人没发现、没想到的新东西,很多作者一天到晚其实都在琢磨这个点子,而不是在考虑故事怎么写。但是真正的好故事,恐怕还是要产生一个新的创意,这样才能在史册里面有你。
刘慈欣:一直有一个误区,认为科幻文学是戴着镣铐跳舞,好像其他的幻想文学是没有限制的,这种说法完全是对科幻文学的误解。科学不是镣铐,恰恰相反,科学是一个翅膀,是一个想象力的翅膀,科学不是压抑你的想象,而是提升你的想象。其实你仔细看一看,建立在古代神话基础上的科幻和魔幻作品,它的想象题材是相当有限的,它所设想的、幻想的都是很有限的。但是科学给科幻提供的想象题材、想象资源和故事资源是任何一个文学种类都无法比拟的。我可以举几个例子,比如爱情,主流文学永恒的主题,不就是男女之爱吗?但是在科幻里面可能有好几种,可能是人和机器人谈恋爱,也可能是人和外星人谈恋爱。所以,我认为,科学是幻想的翅膀,而不是幻想的镣铐。
其实科幻的思想就像伽利略看吊灯,需要用一种新的思想来看世界。科幻有很多种类,科幻作家的世界观也是不同的。华裔作家姜峰楠(特德·蒋)写过一个《巴比伦塔》,是宗教题材的,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觉。
科幻是文学,未来学是科学,这是很不一样的。未来学产生是由于科幻作家,特别是威尔斯的一系列作品,证明人类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思考未来,这样才产生了未来学这个领域。后来到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未来学成形以后,主要用科学的方法去做推论。科幻文学体现的实际上是科技的变化,比如网络的变化,科幻文学要把这个东西写出来。而未来学只推想一个方向,做预测。同时,科幻文学有好多想法是直觉,直觉的方法,未来学现在也用一些。
科幻文学的思想方法是介于科学和文学之间的很奇怪的思想方法,既不像科学那么严谨,也不像文学那么随意。未来学一般用线性思维做推断。但科幻不是线性的,它可能是曲线型的、跳跃的。科幻文学对于未来,从整体上来说,有一种排列属性,什么叫排列属性?一般来说,未来学确定一种未来,推导一种未来。科幻文学是我们可以看到的未来,是将可能的未来摆在我们面前,这是科幻文学的一种视角。
1984年的时候有人评论奥威尔《一九八四》说,可能就是因为有了《一九八四》那本书,真正的1984没有到来。
吴 岩:的确,今天的未来是和我们今天人的行动有关的。一个人在看了很多科幻文学之后,很可能在做事的时候,就把科幻情节用上了。最后,科幻文学的内容就实现了。
还有个典型的例子。美国的原子弹是秘密做的,做成还没出来的时候,中情局跑到一个作家家里把这个作家抓了,抓了以后问他:“你从哪儿搞到这些秘密?”他说:“确实不是我搞的,我就是写的这个作品。”后来发现,那些科学家被关在一个地方搞发明,每天没事干就读这些科幻杂志,于是就把这个科幻文学中的想法用在实验上了。所以,很可能过几年就有人把刘慈欣的小说用在真实研究中。
刘慈欣:你说科幻作品真的能带动科学,我认为这是太高看了。我一直认为科幻是跟着科学走的,它的素材、题材都是跟在科学发展之后的。很少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科幻文学提出一个新概念,然后科学再发现的。但是你说的也是事实,很多科学家小时候都看过科幻,他所受的启发是一种精神上的激励,让他对未知世界感兴趣、对科学感兴趣。但并非说是科幻文学能直接在专业意义上给科学带来什么启示,我不敢说绝对没有,但是这种情况是极其少见的。反过来说,科学给科幻的启示是一个源泉,离了它就不行,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科幻文学反映科学的负面作用是正确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很多反科学主义者,用的反科学武器比科学本身还落后。这个在有些科幻作品中也有反映。
刘慈欣:争论科幻文学是不是儿童文学,这个问题本质上就像当初争论科幻是文学为主,还是科学为主一样,是一个伪命题。我认为,科幻文学和儿童文学划为一类是个伪命题,因为科幻文学可以有属于儿童文学的那部分,也可以有属于成人文学的那部分。而且,儿童科幻也属于少儿文学很重要的一部分。儿童文学的市场很大,可以作为科幻一个很重要的基础。遗憾的是,现在国内从事少儿科幻创作的人还是很少,杨鹏算是一个。
从思想上将科幻文学与儿童文学区分开大概源于科幻文学不愿接受读者低龄化。其实,读者低龄化不是中国科幻的缺陷,相反是它的优势。西方科幻文学读者都是中年或以上的读者群,这反而不是一个很乐观的状况。
吴 岩:其实西方现在好多人羡慕我们有这么多青少年读者。很多作者写给成人的文学在转向儿童市场后反而得到成功,曹文轩就是一个代表,他的《草房子》放到儿童文学里面更成功,因此,成人文学与儿童文学其实并没有明确的界限。
另外,科幻可以用来进行科学教育,在人大附中有一个科幻物理课,已经上了4年了。我们为它做了一系列的测量,最后发现最重要的结果就是兴趣改变,所以,科幻对青少年的影响是非常有效的,所以我们期望全国各地中小学老师开展更多的科幻教学。
科幻文学的“中国”属性与现实意义
刘慈欣:我的小说里对现实的反映、对政治的反映,都不是小说的主体内容。我觉得我的小说的政治含义很像非欧几何,在一种非平面的空间下,“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欧几里得是不成立的,两点之间那个直线绝对不是最短。这个非欧几何开始是个思想体操,后来发现不是思想体操,而是事实就是那样。我小说中的政治也是这样,在我们现在的主流价值观中,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很多东西就是绝对正确的,所谓的普世价值也好,各种主流的价值观、道德观也好,我们认为是理所当然。但是科幻小说的魅力在于,它可以设定另外一个非欧几何的空间,在那个空间里面,你这些看上去很正确的价值观、道德观就显得很可笑,而且很不正确。反而以前认为邪恶的东西,在那个空间里面变得很合理、很正面。这就是我的科幻作品中主要涉及的政治内容。
我没有刻意地去追求自己作品的中国属性,我个人一直认为科幻文学可能是所有文学题材中最具共性的一个文学题材,它所关心的问题更多的都是我们大家所共同关心的一些问题,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任何一个民族都必须关心的,这种问题没有什么民族性。
但是另一方面,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作者,作品里面肯定有大量的中国因素,事实上,我觉得我的作品里面可能中国因素相当多,比别人还多,但这并不是我有意加进去的。我并不希望把科幻文学搞成一种民族特色很强的文学,我觉得那不是科幻文学应有的一个方向。但总的来说,中国的现实、中国的生活,肯定会在作品中有所反映。
吴 岩:我前段时间给美国一个杂志写了一篇文章,叫《中国科幻入门》。我在里面讲中国科幻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还是以民族复兴为主题,感觉这个民族在1840年以后开始感觉受压制,现在老想恢复它原来的状态。另外,既然鲁迅一直提倡科普、表现科学,我们也为此做了近百年的工作,这里面的一些成果和其他国家是不一样的。我们正在做一些研究,看看能不能从里面提取更多东西。
刘慈欣:科幻文学与人类文明的发展有重要联系。我觉得文明肯定是外向的,但是现在的文明有内向发展的趋势。现在我们似乎躺在技术的安乐窝里面,有一种把人类曾经有过的进取精神一天一天地消磨掉的倾向。其实,文明是外向的还是内向的,不用从逻辑上讲,你从整个宇宙和人的结构对比上讲,一下就能看出来。我刚才说过,我们生活在宇宙中的一粒灰尘上,而这个灰尘之外的所有部分,我们人类都没有踏足过——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对于以扩张为本性的生命来说,我觉得这种状况肯定是极不正常、极不合理的,而现在我们面临的就是这么一种状况。
我对人类的未来有很强烈的危机意识,但这个危机是多方面的,危机的对象不只是《三体》里面的外星人,这仅仅是危机的一个方面。还有其他很多的危机,比如环境的问题,其中包括人为造成的环境危机,还有自然演化的环境危机,比如地球气候巨变等的,这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后一种原因所导致的危机感对于我来说远大于前面的那种。但是,所有的危机中对人类威胁最大的是什么?我觉得应该是人类在技术的安乐窝里失去进取心,由外向的文明变成内向的文明。人类未来的长度大约是哪个数量级?我觉得,如果人类按现在的精神状态生活下去的话,可能连5000年都很困难了。但是,如果我们真的重新拾起我们的进取心,走出安乐窝,向外太空扩张的话,我相信人类能一直走到宇宙末日。
韩 松:科幻文学能给中国带来什么?鲁迅介绍科幻文学进入中国的理由是“导中国人群以前行,当自科学小说始”。科学、未来、想象力、冒险精神、百家争鸣、无数世界的可能性、人与宇宙的关系、终极真理、规则、自由、平等、民主、反对专制和集权,这些都是科幻本质的一些东西,在中国宋朝以后的文化中是稀缺的。我们现在不敢奢望科幻文学能取得多少切实的社会意义,但的确,一些科幻作家有这样的抱负或责任感,也是今天坐在这里的原因。另外,我们也想表明科幻是我们现代文化的一种,是一种很重要的文化。也许你可以说它不是文学,不是主流,但文化强国不能没有科幻的参与。科幻文学重新走向兴盛也许正是中国的文艺复兴开始的信号。春江水暖鸭先知,中国梦必先有科幻梦。
要加强中国科幻的世界竞争力,需要整个中国的思想文化有更大的繁荣、更多的解放。需要中国爆发一场科技革命,有自己的真正的科技创新。也需要中国的市场经济进一步拓展。中国科幻文学走向世界,与主流文学是不同步的。科幻文学的发展还没有引起更大的关注。
科幻文学的两种方式:古典与现实
吴 岩:中国的科幻实际上是两个脉络。一个脉络可以追寻到鲁迅,从1903年开始。这个脉络一直继承下来,到民国,顾军正写了一些科幻,新中国成立以后有叶岩等等,一直发展到今天的刘慈欣,基本承接的是鲁迅的想法。他们的共性是探索怎么让中国人能有一种科学观,用科学的方法来改进中国人的自然视野。刘慈欣在这个领域里面做得非常成功。他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没有走大多数科幻作家走的路,他始终认为鲁迅他们的科普想法是对的,但还没走好,应该走得更好。刘慈欣的小说回归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科普型科幻,回归到苏联的科幻、凡尔纳的科幻,我叫他新古典主义,会对今天有非常大的影响。
第二个脉络是从梁启超开始,比鲁迅稍微早一点。梁启超基本的想法就是说,科幻能不能改变中国人对自己文化的看法,我们的文化能不能摆脱过去的状态,所以它不断地批判和反思。老舍接续了这个脉络,新中国成立以后也有一系列的作者在这方面作出努力,韩松就是一个重要代表。20世纪80年代,以童恩正的《珊瑚岛上的死光》为代表,中国科幻文学回归到社会、人生观,这个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韩松基本上就是沿着这个路走的,他特别关注现实、关注社会。所以我给他的定义是科幻现实主义,他会用科幻方式来写汶川地震、写地铁、写高铁。我们今天确实是一个希望批判的年代,所以这一派的作品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中国科幻文学其实一直在这两大脉络之间,而他们两个正好是这个脉络的集成。
刘慈欣:我是从一个科幻迷变成一个科幻作者的,我本身可以说是中国第一代的科幻迷。因为在我之前,好像中国不存在科幻迷这个概念,再之前,可能科幻都很少有人听说过。所以我的科幻写作的主要目标,就是关注于科幻本身,关注于人和大自然的这种关系,相对来说,人和人的关系、人和社会的关系可能退居到第二位。
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最精彩的故事其实是科学讲出来的,我试图把科学讲出的故事中的这种美感和震撼,通过科幻小说表达出来。当然,我的写作中间可能有些别的因素,包括现实的影响、小说对现实的反馈。但是最深处、最核心的部分,还是我刚才说的一个典型科幻迷的追求。
韩 松:我觉得科幻就是现实主义。好的科幻作品的特点是展现出巨大的真实性,把虚构的现实描写得跟真的一样,细节上惟妙惟肖,虽然是创造出来的未来世界,但用的都是现实主义的手法,大多像托尔斯泰的写作方式,而且它关注的问题也都是现实的,如人类的生存困境、环境、资源、人口、人与宇宙的关系、两性关系、宗教与人、科技带给人的悲喜、科技与社会的关系等等。所以科幻是极现实的一种文学,而非虚的。
中国科幻的主题很多都与现实问题有关。环境问题、贫富差距问题、能源资源问题、人口问题、医疗问题、住房问题、腐败问题、中国与世界的关系问题等等,都是中国科幻经常描写的主题。主流科幻作家的作品里,都有强烈的现实的影子。科幻是一种很有力的现实主义,一部中国科幻史,就是中华民族崛起的一面镜子。
吴 岩:其实所有的科幻作品都是关于现实的,即使像刘慈欣的《三体》讲那么遥远的事情,但是还有评论说这仍然是一个关于今天怎么生存的作品。刘慈欣自己也讲过好多,他现在工作的地方也是在基层,他看到中国真正的现实,所以很多人看了他这个作品有感受,可能他讲的故事,就是读者每天所遇到的问题。韩松的作品更多是直接从现实生活中选取素材作为他的科幻的主题,直接去对那个东西发表议论。我觉得他的不同在于,他可以说很多别人说不了的话,因为科幻把他放到了另一个场景里边,所以给他相当大的自由度,他可以谈得很深入、很清楚。
刘慈欣:年轻作者普遍离社会的现代化气氛、离时尚的气氛更近一些,我们更能感受到这种现代化的色彩。另外他们在文学语言上、文笔上比过去的人要灵动得多、华丽得多,也更敏感一些。每一个年轻作者都是不太一样的,他们风格各异,但是有很多年轻作者出来一下就没有了,作品也形不成一个持续稳定的态势。
(转自文艺报,荣智慧根据论坛记录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