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几十年前爱上文学之始,最打动我心旌的不是文学中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也不是刚绷直立的矛盾冲突——当然这些都很重要,最让我着迷的是文学透出的那份优雅。我无法准确地描述那种感觉,托尔斯泰笔下的款款绅士,曹雪芹笔下的风花雪月,还有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民俗,那种弥漫在字里行间的优雅深深地影响了我。深刻地影响了我的创作,当然,包括我笔下的官场。
虽然《腊头驿》不是一部纯粹写官场的小说,但它的背景却是蓝城市的官场。说到人人痛批的官场,很多反腐小说把人物写得要么狰狞,要么奸诈,颇有些洪洞县里无好人的架势。其实,以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做比照,官场上的倾轧历来都有点不动声色,官场之中从来都是俯首作揖、歌颂压倒攻讦的——哪怕这种歌颂显得很虚假。官场中矛盾在没有摊牌前,哪一方也占据不了道德高地,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代表的是正义,因为立场不同,观点迥异。
此外,任何时代的官场都不是庸才的圈子,中国古代跻身官场需要过五关斩六将,没有点刀笔真功夫登不上这个大雅之堂。官场这个圈子构成了历史上文化的主场,比如我们所熟知的一些大文豪,都是当时朝廷高官。至于戏曲里常常写到的捐官,所捐无非是个名分而已,在官场里并无实际地位。知书达理之人的角力方式不会等同于闯码头的小混混,他们斗争方式呈现出太极推手般的温和舒展。我并不想美化官场,我写出的应该是官场常态;我也不想丑化官场,因为丑化所折射的是自我扭曲,我只想让文学优雅一点,让写者、读者或在书房的台灯下,或在高铁的靠椅上,或在飞机、邮轮里,都能匀速地呼吸。
管理者与被管理者永远是一对矛盾,作为被管理者以文学艺术的方式去调侃或批判管理者这是一种常态,为官者大可不必对此大动肝火甚至上纲上线。当然,作为调侃和批评,也有个审美的问题,机智针砭是一种,诙谐幽默是一种,辛辣讥讽又是一种,不可取的是谩骂和丑化。在互联网时代,围观者喜欢把官场中人剥个精光,然后点评他的裸体,这不是文学,这是一种文字暴力。暴力确能聚集人气,但这种人气对文学来说不要也罢,否则文学的尊严何在?黑格尔说过:人来源于动物这一事实决定了人永远摆脱不了兽性。文学要有文学的姿态、文学的格调,它以应有的优雅来引领风尚,平章百姓。优雅是文学的品质,因为优雅,文学变得高贵。孔子有句话我一直不敢忘:“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写作者,应该做文质彬彬的君子。
我注意了周边的阅读者,这个群体大体是固定的,他们常年订阅几种纯文学期刊,周末光顾新华书店时喜欢到文学柜台逛逛,偶尔在微博或微信上与朋友交流自己的阅读心得,他们是不用拓荒的文学熟地,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形成的文学余热。如何让熟地不撂荒,让余热保持温度,让拥趸者不散去,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坚持文学优雅的血统,摒弃那些转基因的播种。因为这些文学拥趸者以文学为品位、为高雅、为自豪,一旦文学改变了秉性,变得非驴非马起来,恐怕这些熟地也会一块块失守。
在创作《腊头驿》之前,我提醒自己,一定要把厨子和官员的故事写得优雅一点。我努力了,但是不是写出了优雅,我不敢下结论,需要读者去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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