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7日,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在斯德哥尔摩瑞典学院领奖并发表演讲。澎湃新闻对此进行了报道,报道中摘录了莫迪亚诺的一段讲话,本来是一句陈述句,可一位读者将其变成了一个疑问句。我以为,这个疑问也是这个时代的一个提问。
莫迪亚诺在谈到叶芝的一首诗时引发感慨,他说,每一个时代的作家都会被他的时代所限制,而写出那个时代特有的作品。“在那个时代(指19世纪),时间过得比今天缓慢得多,而这种缓慢非常适合小说家的工作,因为这允许他们去合理配置其精力和注意力。从那以后,时间已经开始加速向前,这也解释了为何旧时代的文学家们能够建立起那种类似天主教教堂一样宏伟壮丽的文学大厦,而如今的作家只能有一些分散的、碎片化的作品问世。”他还说:“我也很好奇下一代人,也就是和互联网、移动电话、伊妹儿和推特共同诞生并成长的一代,会怎样利用文学来表达他们对当今世界的体会?”
而我们的疑问则正是莫迪亚诺的那句判断:“为何旧时代的文学家们能够建立起那种类似天主教教堂一样宏伟壮丽的文学大厦,而如今的作家只能有一些分散的、碎片化的作品问世?”
这样一来,这个问题便也可以称为是莫迪亚诺向当代人发出的疑问了。谁能回答这一问题呢?我把这个问题发在微信上,并向我微信圈内的作家、诗人、评论家及传播学界的朋友发去“微问”。以下是我收到的各种回答。
李敬泽(评论家):旧时代人心里本有教堂或庄园。如今的人心里是间杂货铺。除非发生奇迹,才能在杂货铺里变出宏伟壮丽的大厦。
白烨(评论家):这里至少涉及到两个问题:一是旧时代何以建构起恢宏的文学大厦,一是现在的文学何以呈现出碎片化状态。就前一个问题而言,我们现在看到的过去时代的文学,都是留存下来的重要的作家作品,是经过时间淘选的大作家、好作品,它实际上具有的丰繁性已经过时间和文学自身的过滤,更具纯正性,伟大性。而现在的文学的碎片化倾向,是文学受制于当下时代的精神文化生活的分化性、娱乐化,在文学表现上缺乏应有的超越。虽然一些实力派作家的创作中不乏一定的进取与突破,但又被不时涌來的娱乐化、时尚化潮流所覆盖。所以在整体状态上,给人的感觉是分散的,芜杂的。
陈晓明(评论家):这个问题也是要从时代的变化来看,如果说没有一种时代变化的眼光,那么我们确实觉得今不如昔。莫迪亚诺所说的“旧时代”肯定是指启蒙时代以来的人类思想抵达了某种整全性高峰的时代,我尤为强调这个整全性的时代。整全性的时代产生的文学也就有天主教堂式的辉煌的那种大厦式的文学。整个西方文学的根基是建立在这两个传统上:一个是荷马的《史诗》,一个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史诗的时代结束之后出现了莎士比亚的戏剧,戏剧的时代终结之后出现了小说,所以小说是整个西方文化思想所抵达的高峰,出现了一大批建构教堂式作品的作家,像托尔斯泰、狄更斯、司汤达、大仲马、巴尔扎克都是这样的作家。在德国出现了托马斯·曼这样的作家。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看到西方的思想进入现代以后发生了巨大的分化。这种巨大的分化其实也是与宗教的衰落相关的。就像尼采所,“上帝死了”,我们还能有什么更盛大的节日来庆贺这样一个事件呢?尼采发出过这样的疑问。其实,尼采就是要走向一种酒神精神,那就是一种出走,一种自我流放,一种个人到荒野之中去。尼采是西方现代思想的开启者,哈贝马斯说:尼采在1850年,他26岁时就写下了 《悲剧的诞生》,是现代性的迟暮之作,是后现代的开山之作。我们可以看到尼采是一个转折,哈贝马斯承认尼采是西方思想史上的转折点,尼采说出“上帝死了”。这意味着天主教式的教堂,这种大的西方整全性的思想大厦开始崩塌。所以,这是一种时代的变化,那么后来出现现代派文学,其实现代派文学是一个出走的文学,也可以说是一个拒绝生活的文学。
我们在启蒙时代以来的大厦式的文学,人的生活位于世界的中心,文学创作在拥抱生活,歌颂生命的一种热烈。我把作家分为两种:一种是热爱生活的作家,一种是逃离生活的作家。像托尔斯泰,雨果,大仲马,巴尔扎克他们都是热爱生活的作家,莎士比亚这样一个传统。另外一批作家是逃离生活的作家。我个人也认为像歌德是热爱生活的作家,托马斯·曼、卡夫卡是逃离生活的,加缪是逃离生活的,莫迪亚诺也是逃离生活的作家。像莫迪亚诺,小说越写越薄,越写越碎,对于他们来说现代的世界就是一个崩溃的世界,作家只有逃离。卡夫卡会写出《乡村医生》,《乡村医生》 是最为典型的,从马厩里面跑出的两匹马去看垂死的病人,你可以看一看卡夫卡是这样书写生活的,一天早晨醒来,格里高尔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壳虫”。
21世纪,互联网、电子科技的产生,生物医学、遗传工程的产生,包括航天和航海技术的发达,这些都使人类今天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种种迹象表明人类今天又开始重新整全。这种整全,我们把它称之为“全球化”。现在网络小说,科幻小说的兴起,比如诺兰的 《星际穿越》。诺兰是这个时代的预言家,包括他的 《盗梦空间》,一些可以去呼应这个时代的 《黑客帝国》 《盗梦空间》 《阿凡达》 和 《星际穿越》,今天贯穿在艺术中的,我称之为一种视听文明时代的到来,这个视听文明的时代,可能是一种新的整全的时代。但是它确实预示着某种人类不可预料的后果,我们现在讨论的一些乌托邦,异次元的世界,这些都是21世纪的文明。我个人觉得今天作家不能单纯去经营自己个人的小天地,而是要在一个文明变迁,文明转型,文明要过渡到另一个历史阶段的时期,作家和艺术家都要有另一种思考,都要有一种承担,都要有一种危机感。今天人类本身具有的能量是超常的,这就是人类对制空权和制海权,以及对微生命的一种控制,基因工程等等。我觉得这些都表明人类对自身的控制和破坏力空前增强,这些都需要作家、艺术家要有良知来面对人类所面临的新的危机。由莫迪亚诺提出这个问题,那是在这个维度上达到了一种极致,所以怎么完成这种转型,确实是摆在文学和所有艺术创作面前的很大难题。
孟繁华(评论家):时代生活变化使然。古代社会是一个超稳定社会,前现代生活的缓慢决定人的情感方式和认识、表达生活的方式。慢生活是建构古代文学大厦最重要的基础; 当下生活变化之快,使所有尚未建构起的就已经被颠覆或改变了。因此,碎片化是后现代文学重要的特征之一。这也是马克思所说的一切凝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贺绍俊(评论家):题目太大,简短回答会失之简单。但至少,古典与现代大致上所属两个发生根本变化的时代,社会结构、生活方式、审美观念大相迥异,因此文学家们设计的建筑蓝图当然也不一样。对于当代批评家来说,尤其需要去认识今天的文学在建立一座什么样的文学建筑。其中我们要认真学习的新东西还有很多,包括“碎片化”,也许我们还没有完全理解碎片化的内涵和当代哲学意义。
郜元宝(评论家):主要因为当代文化普遍粗鄙化造成作者、读者、出版、批评、文学教育等文学生态各个环节整体变化所致。
李建军(评论家):问题提得比较笼统,很不好回答。如果问我:为什么“新时代”的作家写不出像样的好作品和大作品?我的回答是:作家读书太少,修养太差,没有思想能力,缺乏独立人格、批判精神和反讽激情,还有,文字功力太差,不少“著名作家”修辞经验贫乏,甚至连句子都写不通,粗鄙无文,文学性很差。他们又缺乏“比慢”的从容不迫、细致耐心的写作态度,写得太快太多,粗枝大叶,追求数量,没有突破,没有新意,没有个性。批评界的失职,也是这种“消极写作”泛滥成灾的一个原因。
杨光祖(评论家):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一民族有一民族之文学。如今已进入后现代的技术时代,多元文化娱乐,碎片式的生活,网络的狂欢,欧洲那种建筑群式的文学大厦,已很难诞生,也罕有读者。就中国文学来说,本无此事,我们一直是短章写作,建筑群式的作品从来没有。四大名著也只是章回体,还是中短篇的集合。
饶翔(青年评论家):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的结构就是作者的世界观的结构。现代主义以后,人们很难建立(或有信心建立)一个整体性的对世界的看法,这也就形成了文学的碎片化。
邱华栋(作家):在这种电子化的时代,多媒体的时代容易碎片化一点。我觉得当代作家能不能建立教堂式的,宏大的文学世界,我觉得还是有的吧,比如像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他的20多部长篇加起来,叫做“墨西哥的大壁画”,他这种写法是在写一幅很大的壁画。当代作家中还是有人做这样的努力,比如贾平凹的14部长篇难道不是一座很大的教堂吗?他的每一部作品,每一部长篇都是关于中国,关于商州的一个“大型建筑”。莫言也是这种作家。还是有作家企图建立这种宏大的建筑,也包括我,也正在写这样的东西。二战前后的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的19部长篇加起来也是一种宏大的作品。21世纪以来的拉美作家波拉尼奥的 《2666》,也是这种很宏大的作品。
当然20世纪以来,有些作家不是太愿意做这种宏大的写作,这是另一个向度的作家。他的观念就是“文学就是应该碎片化”,信奉碎片式的写作,比如说巴塞尔姆,他已经无法完整地呈现和概括这个世界,这是他们的一种观念。还有美国作家托马斯·品钦认为世界正在走向一种死寂。但是他的作品也是很宏大的,比如他的《万有引力之虹》《V》等作品都非常宏大。其实每个世纪有每个世纪的文学。文评认为文学必须要大,或者说要丰厚,这才是文学。
陈应松(作家):当代作家缺乏信仰、学养,加上对名利的疯狂追逐的动机,作家慢慢被培养调教成文化商人,包括所谓的大作家。取悦于国内国外的政治与金钱的暗示,擅长愚弄读者的操作,精于市场算计。写作不是坚定地追寻某种东西,而是变幻自己的投入以攫取更大利益。因此分散的碎片化作品是他们适应市场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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