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贵在质朴求真
作文贵在质朴、求真,有的人写文章喜欢用华丽的语言,这大半都是稚气的表现。现在报刊上的文字,有相当一部分是初级的写作,但由于传播的频率和范围很广,很多人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损害。这样时间长了,阅历短浅一点的人就会失去对语言的基本判断力。
每个时期都有一些套话,应该尽力回避,这是学习写作的原则。现在的趋势正好相反,有人写文章一定要寻找和使用这样的套话,并且将此作为一种能力来炫耀。再就是过多地、不适当地使用一些书面语,对语境不管不顾。有些漂浮的书面语读了只是在眼前轻轻掠过,没有具体的分量,沉不到读者的心里去。表面华丽的词语是廉价的,因为它们不需要寻找,就搁在那儿。从心底流淌出来的文字才感人,因为它们是经过了心灵过滤的。最常见最普通最不时髦的词汇不见得就不好,反之也一样。词没有不好的,就看我们用得好不好。
汉语中最有力量的词是名词和动词,它们是语言的骨骼。语言的虚浮臃肿,主要原因是形容词之类的用多了。句子像人一样,要减肥,要干练,这才出线条,才帅气。追求美,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是没完没了地抹化妆品,只会适得其反。
有人误认为散文与小说不同,是需要搞辞藻比赛的,这非常错误。什么文体都是简洁而后生动、朴素而后华丽。有的素质不高的企业家发了财,想请文章大家给他写点歌颂的文字,于是就有这一类写手去吃他们的“豆腐”,办法就是从字典上找一些词儿堆积起来。企业家一看这么多词,而且闻所未闻,一下就折服了,以为遇到了真正的“文章大家”,就慷慨地付给很多钱,以为物有所值。其实这都是骗人的伎俩。
在文章中,使用一个触目的偏僻的词,往往是十分困难的事情。这就好比一个硬块来到了语言的水流里,需要更多的浸泡才能融化一样。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回避它,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
有一些不好的习惯是小时候带来的。从开始学习作文时,老师就千方百计让我们用词,用上一个成语、一个词,老师就画一个红圈以示表彰。为了得到更多的鼓励,我们也就绞尽脑汁往上堆词。小学生的行为,却会保持到成人时代。如果我们更早地遇到一个老师,他告诉我们自然朴素的重要,告诉这样才能走到文章的高境界,那会多好啊。这样就不会以辞害文了。
真正的文章高手都是挺倔的人,他们心气高,平时不会采用被人频频使用的时尚套话。人在作文这种事上,最起码要有自己的语言方式。现在只要展开报刊或文件之类,就会发现都在说一些大致差不多的话,这让人觉得扫兴和窝囊。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啊,到处都是鹦鹉和八哥。其实仔细想一想,我们做人的自主和自由,就得从说自己的话开始。
从大处着眼,人生其实不过是一篇文章而已,有起承转合,有段落,有主题思想,也有开头和结尾。散文与我们的个人生活也许贴得最近了。改变语言方式,可能从写散文入手是最合适的。广义的散文遍布在我们的四周,写作是怎样的,生活就是怎样的。每个人把自己的文字修理得干净了,生活一定会发生改变。当假话、套话、时髦话满天飞时,这个世界肯定不会让人幸福。欺骗总是从语言开始,以受骗者在现实生活中的痛苦告终。
小说家的继承
中国的小说当然要继承自己的文学传统,但中国文学史上最发达的还是散文和诗歌。“诗书之国”,就指了诗词和诸子百家。翻开以往,更早的时候几乎没有可以称为小说的东西,再晚一点的只是一些传奇和通俗故事。志怪小说似乎不能作为当代雅文学的源流。
不过由于文学的核心不过是一种诗,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小说仍然有最丰富的文学遗产,这就是古代的散文和诗歌。从外部形式上看,好像可以从古代借鉴的不多,如果从精神内容上看,就应该古今一线贯穿下来。古诗的精神是当代小说的核心,古代散文的笔法气质更是当代小说的基本构成。古代还有一种介于小说与散文之间的“笔记小说”,更是让今天小说家直接领受的一笔遗产。
《史记》开辟了中国史笔的先河,是记叙的典范。它议论精当,叙事简约、深刻、生动。它兼有散文和小说的主要元素,既是今天散文的源头,也是今天小说的源头。后来中国的历史典籍受它影响太深了,形成了议论概括和描述生动的传统。这也是中国情节虚构作品最好的范本。
由此看来,中国的小说和散文结合紧密,二者离得非常近。实际上当代雅文学小说的世界潮流,并不是越来越离开了散文,而是进一步趋近求同了。像国外的一些著名小说作家,如米兰·昆德拉、索尔·贝娄、穆齐尔、库切……他们的小说散文气质浓烈,最娴熟地使用着这两种文体。
而一些通俗小说,离散文有点远。通俗小说最重外部情节的曲折惊奇,以便吸引读者。雅文学小说的写作则一直靠近散文。散文的“散”,一般来说主要是情节意义上的“散”,而雅文学小说也并不仅仅以外部情节的紧迫取胜。就这一点来看,当代雅文学小说与散文有极大的一致性。
这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好的小说家必然是一个好的散文家的道理了。看一个小说家的素质,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看其散文随笔的写作水准。逻辑思维的强大并不意味着会淹没其感性空间,因为淹没的原因仍然是逻辑把握力的欠缺。小说家在感性空间里放纵自己时,就像饮了过量的酒一样,心里应该还是有数的。这个“有数”,就是指逻辑的把握能力。再多的酒还应该“喝在人的肚子里”,这是人们对酒后无德者的讽刺,这里用在小说写作上,不失为一个贴切的比喻。
比起散文,小说的虚构性从语言上看要强得多。但这并不是说散文的语言就一定是直接从生活中搬来的,这也不可能。所谓语言的虚构性,是指作家的语言进入创作之后,已经是他个人的了,不与任何人相同。如果他的语言像大众、像现实中的人物说话,那也只是一种貌似而已。我们常常说的作家的“语言风格”,就是写作中的语言虚构,它是一回事。
那么散文呢?它又留给我们多少虚构的空间?前面说过,散文是人人都可以运用娴熟的一种文体,那么人人都具有虚构的能力吗?当然是这样。根据写作的进入程度、深度不同,这种虚构的能力也不同。这样,等于说作家要有自己的语言方式,而这种方式是逐步炼成的。与小说的虚构不同的是,散文在事件(情节)人物方面的虚构余地不会太大。因为散文要真实,不能杜撰和编造。但使用自己的语言来记述,这和小说家又是一样的。
张炜,山东省作协主席,著有《你在高原》《九月寓言》《古船》等,本文选自 2014年9月1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