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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兴顺:看谷子的老人 2015-09-25 10:25:19  发布者:素岚  来源:《文学校园》2015.2

作者简介:

唐兴顺,河南林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河南省林州市教育体育局局长、安阳市作协副主席。

 

 

已经是秋天很靠后的时期了,照常规庄稼应该全部收割完毕。可是李老汉和老伴商量,想让这三分地的谷子再长一两天,催催籽,不是有一句农谚叫“谷停一晌,产量上涨”嘛。谁知道一停顿,老天爷却下起雨来。天阴得很浓,雨却不很大,箩面雨,还不如大雨,大雨来得快走得也快。这种雨是典型的秋雨,粘缠,作着长期下的架势。李老汉着了急,不仅怕谷子泡水发霉,还怕成群结队的麻雀来抢食,除此之外,雨天的夜晚,獾、黄鼠狼之类也来捣乱和破坏。因为别地方的庄稼大都收割归仓,兽类们也在努力拽着秋天的尾巴准备过冬的食物。老伴埋怨老汉,老汉坐在门槛上一袋接一袋抽旱烟。临了,站起来,从屋里屋外,旮旮旯旯胡乱收拾了些东西,打上一柄黄油布伞往地里去了。身后跟着一条黑白颜色相杂的高腿狗。
  到地里,狗竖起耳朵,蹲坐在地头,隔一会儿摇头撵撵那种阴雨天草丛里常有的小飞虫。老汉则先在地中间和地的两头分别插上了三个假人,夸张的人形,胳膊上拖飘着长长的破塑料纸,还用了些地边的草和树枝,用来吓唬飞鸟。然后,在地南头靠岸的地方,借助一块大石头的弯崖,搭了个简易小窝棚。很显然,老汉考虑周全,思想坚定,做好了日夜看守、长期作战的准备。像在前沿阵地打仗的士兵,一切部署,安置停当之后,老汉双手叉腰站在地埂上,眯眼看起雨中的谷子来。它们本来是一畦一畦播种的,现在由于谷穗的重量,已经失去了原来的秩序,完全看不出地里的埂堰和畦形了。他想起当初和老伴一起打畦梳垄的情景。把土深翻以后,挨着捡掉石头,把地的四角搜透镢尽,不像有的人家,有一坨没一坨,几年下来,越种越少,地成了圆锅盖。打畦也很有讲究,有的干脆不打,手抓种子向地里一撒,扔哪儿算哪儿。他家不这样,而是把土壤弄得跟面粉一样,然后拉起绳子洒灰线,眯眼瞄准定畦垄。谷苗透出地面,早晨太阳将升起的时候,是最好看的,鲜嫩,清新,一垄一垄,一畦一畦,比前几年时兴的绿色栽绒布还叫人欢喜。种谷子最辛苦的是间苗。正是数伏高温天,闷热,不透气,蹲在谷地里,人热得像在蒸笼里一样,汗珠顺着脊背、腰腿流到土壤里。热得不行了,站起来到树荫休息一下,可是这个季节这样的山地,小小一片树荫,根本就和太阳底下没有区别。热气像火焰一样从圆圈扑来。在学生们背诵的古诗中,对“汗滴禾下土”这一句他最能听懂,也最知道它的具体含义。经过间苗之后,谷子们长得很快,整齐划一,如着了新装列队待命的士兵。不用几日,它们身体的一个部位就鼓胀起来,很快从头上钻出一个“青毛虫”来,粗看是整体的,仔细瞧瞧,又是由一小部分一小部分组成的。个头越来越大,各个部分之间也越来越紧凑,几乎完全看不出缝隙的时候,谷穗的颜色就开始由青色向黄色转换了。李老汉知道那逐步表现出来的黄色,就是小米的颜色,金子的颜色。每当此时,他心情就特别好,想一些很奇怪的问题,有时候甚至一个人笑出声来,你说这稀罕不稀罕,一块山地,几粒种子,凭空里就生出这么多金灿灿的东西。一粒种换来了多少籽,一个兵带回来多少兵啊。真如变戏法一样呀。李老汉沉浸在耕作的遐想和幸福中。
  这时候,他感觉到脚脖子上被什么东西触动着,低头一看,是老黄狗在用尾巴和他说话。扭过身来,看到身后地堰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的撑一把绿伞,女的撑一把红伞。男的戴眼镜,紧抿着嘴,女的要小很多,大眼睛忽略忽略转,肤色很白,像雪像面,还挂着一对金色耳环,颜色比小米的颜色还要亮堂。
  男的指着地边的窝棚问:“这个做啥用?”女的同时也把眼投向了窝棚。
  “哈哈,住人呀。”老汉笑着回答,没容他们问,紧接着又补一句:“看地,看谷子呢!”
  “能值几个钱呀!受这罪!”女的是又尖又脆的声音。
  老汉想呛她一句,抬眼看这女的真是好看,用力说话时两个腮帮泛起胭脂红。过去村东头郭老三家有个女儿就是这个样子,十里八村漂亮得出了名。后来被一个来游山的老板带走,全家都迁下山了。老汉没开腔。他把伞放到地上,拿起镰刀,弯腰从旁边的石堆上割了捆圪针,又把圪针堵在窝棚后边的岸豁处。见老汉这样,这男女一前一后走了。老汉没直身,从胳膊肘下边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刚走,又有人从大路上斜过来,这次人多,有十几个,全是二十上下的毛头娃子。穿着阴阳古怪,花花绿绿,有的打着伞,有的什么雨具也没拿,有的两三个人簇拥在一柄伞下,有的伸胳膊仰头,让细密的雨水往头上脸上淋。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尽说些疯疯癫癫的话。一个男孩被挤到了岸下蒿草中,大家往上拽他时都做出各种各样的夸张动作,也有的把地里的假人当背景拍照片。它们来到窝棚跟前,一个一个探头往里看,发出各种尖叫,做着各种鬼脸。他们互相说话,却没有一个人认真看李老汉一眼,也没有一个人正式和李老汉说话。李老汉呢,几次想发声,看看是一群孙子辈的娃娃,就闪在一边,任他们疯了一会儿,都离去了,把田边的石头岸踩满了泥巴和草棒。
  李老汉爬进窝棚里,在四角上分别压了一块石头,才说在草垫上躺下试试,就在半躺半坐之际,听到外边有人咳嗽,弯腰走出来,见面前是一个老汉和一个老婆儿,应该是一对老伴儿,老干部模样,男的白发向后梳着背头,耳朵大,面色白。女的是老式剪发,穿一件宽大的酱色布衫,一人撑了一把很大的伞,和颜悦色地说话。他们早年应该种过地,因为他说到谷子品种、产量、价格,还说:“这个天气,停两天还行,如果再下雨,谷穗即便长在秆上也会霉烂的。”建议带雨把谷穗收回去。李老汉觉得他在行,也和他说了许多话。不过,这一对老伴四处看了看,对地块周边的几棵树木发了些议论,也就走了。李老汉心中犹豫起来。就打着伞围着地边转,转到大路边时,和路上来往的游人挨得很近,有的人不进地里来,却隔着渠沟和他说话,发出许多议论。他听到有个人说:“咱刚才这顿饭吃了七百多元呢,能买多少小米!”
  他不想再和人说话,也不想再让其他人来地里看稀罕,就把刚才割下来的那一捆圪针,从地南头搬到北头来,正好挡在大路向小路的拐弯处,然后撑起伞站着。几只灰喜鹊在大树上跳来跳去,一群小麻雀一阵一阵地在低矮繁茂的灌木丛上飞起又落下。雨下得更细小了,只有轻微的一点点,却满天都是,像湿度很浓的雾一样。抬眼望远处,山岗坡地间,仍然有很多游人,花花绿绿,三三两两,悠闲自得。这是他们的好天气,又下雨,又不大,有一点小障碍正好增添活动乐趣。在山边的“农家乐”喝点酒,玩玩牌,然后信步游转,真一幅盛世佳图。然而,这天气对李老汉却是一个真正的麻烦。特别是听了刚才那个老干部的话,他思量着要不干脆带雨收割算了。心中七上八下,地头的谷穗也在摇摆,一阵很小的风,就使它们像水里的波纹一样从这边涌向那一边。这时有个声音在大路上喊他,扭过身来一看,是最开始到地里来给他说话的那一对中年人,隔着那团圪针,女的笑眯眯的,男的打手势让他过去,挨到跟前时,这个男的说了一句什么就从裤子后边的口袋里掏出三张一百元的人民币要给老汉,老汉不接,他就把钱扔了过来,一张落在圪针上,两张飘到了地里边。老汉不知所措,但钱不能让雨淋湿啊,赶忙弯腰捡了起来,然后挪开圪针,呼喊着让这两个人站住,可是他们已经跑得很远了。李老汉愣在那儿,平生第一次经历这样不好处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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