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着的木船,早已在微曦的尺水上候着它的主人。
船身残旧;却被用心地油过重漆,磨得光亮,依在抱水的岸怀中。岸草一颤,喷出只轻俏的麻雀来;破空一嗓子,就啼来了黎明。
晕红的日轮,睡眼朦胧,被无形的巨人托举,惶惶自远山的一点罅隙中窥望。随后两侧的峭壁便用曲折的线条,推它,掮它,直至抬上山峰的眉尖——勃勃的太阳这才脱胎出世,顿时满眼辉光,淋漓一股新生的粗莽;朝霞失色,天幕没黑。喷薄的金红色主宰了世间万物。
群山脚下卧着的一个小村庄里,他影姿窸窣。顶草帽,环腰绳,打赤脚,挽鱼篓;领鸡鸣,挎碎霞,踏阡陌,负重任。径直行到船前来,他稳稳地立住;接着身子一弓,整个人霎时佝偻下去。他半跪,极力张出枯瘦的手,仅为一挂一挂扯去船身上七零八落的浮藻。
捣开覆帘,他伴着一杆旱烟一缕雾,完成了早航的仪式。此刻,万籁仍俱寂,惟有暗流叩击船底的声音;水天朗朗,流气盈盈。
松绳,起锚,上桨;水波漾离他,漾离静默的小村庄,直搅入喧嚣的尘网。在岸的那一头,是开发不久的商业旅游区;那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致了。鼎沸人声代作鸡鸣,相机闪光代作晨曦。原是同行的渔夫,早就甩开鱼篓,连夜驻扎守客——嘶吼着招揽目光,抑或是满载一船会走路的钱包漫游。
近了,更近了;他的眉渐缠锁起来。一艘游船与他擦身而过,满耳便充斥着导游声嘶力竭的大喇叭:“游客朋友们!我们现在向右看!就可以看到这里最大最高最美丽的日照峰……”话如剑指,游客们条件反射的军犬般,一排脑袋齐刷刷向右转。唇齿之间,唾液津津;弹动上下,啧啧不绝——又或只是一群饿狗,妄把山峦隔空咬残一口。
他甚至觉得那些嘴巴里的唾沫像弹到他脸上。他为这潮热的、恶人的意象一阵哆嗦,掬起一捧清透湖水,洗把脸;却不由看到一个小男孩站在船尾,急匆匆往湖里撒尿,身下的清水被滋得深黄。
他还欲再掬水的手缩了回来;只能呆呆地盯着水面。那上面粼粼反出他黧黑的面目。波纹似皱纹,恰好停在他的额头、鼻侧、脸颊上,徘徊不去;待风消浪静,水面如止,那些波纹,却仍留在那里。
苦笑一声,荡开橹,他把船摇向水域深处,摇向最熟悉的渔场。这里,曾是最丰饶的一道黄金地带;而如今,十筐八网堪下水,一鳞半爪恐上岸。不远不近的一响惊雷——炸山开荒的动静,更是让他眼瞅着一条大鱼惊悸潜逃。
日落了。收获寥寥,心腔寂寂。就着晚日的血色,他潦草地吃了晚饭。同行笑他痴,笑他傻,也许全然不假;鱼越来越少,却还放着游客钱不挣,抓着卑贱的鱼篓不放。他只是难以割舍;这一方热土,一泓碧水,一弯轻舟,一条血脉——世世代代传承下来。久了,就刻在骨子里;浓得化不开。
他痴于过去的时代;舟来舟往,水静水动。他痴于绳结的编织,铁锚的除锈,水草的摇曳。他痴于那些去了不再的事物,船上淌动着良娼的红绳,壮士的家书,商贾的丝绸;那时的水是清的,天是蓝的,世界是渔歌和芒花构成的。在被现代文明侵食的家乡里,他逃得越远,就显得越孤清,渐渐活成了一个隐士的标本。他的痴就是坚守,越发可笑地坚守在商业化的开发大潮中,迎浪兀立,浑身湿透。
——一年,一年;几十年。当这个光阴淘尽的老渔夫坐在我面前,低低地说着这些时,我注视他雪去的发,心一次又一次被触痛。不会有人理解他;在旁人看来,这种痴不过是愚蠢的固执。他驮着太多。他的家乡不仅仅是这个山环的小村庄;是历史的缩影,文明交接的立足点,即将倾斜的平衡木,传统与新兴交锋的战场。与其说他痴于守护村庄,不如说他痴于守护的,是传统之乡,传统之源,传统最后的栖息地;筛尽了藻饰,蜕尽了虚华,古老的规则在此聚首,血融的长河在此汇合,史书的页数在此停驻!那一刻,我只能用敬仰的目光看着他;他的痴不会为任何伟大的成就奠基,却是能打破厚沉之夜,惊醒少数人的一声号角;绵长而沧桑。
——“我不想一切都丢了它过去的影子。”他说。
他划着船走了。划着,划着,就把自己划成了一张遗世的帆。
鼓着脉脉相传的传统的轻风;远航,远航。
——乡痴者,情必深,志必坚,心必守望。
作者:广东省深圳实验学校高中部高一 黄绚瑀,指导老师:林如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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