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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应松:接近天空的写作 2014-01-14 16:45:02  发布者:南枫  来源:《文学校园》2013.5

作者简介:

陈应松,湖北公安县人,当代著名作家。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院院长。出版有长篇小说《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别让我感动》,小说集《豹子最后的舞蹈》《大街上的水手》《黑艄楼》《苍颜》,随笔集《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小镇逝水录》,诗集《梦游的歌手》等。曾获全国环境文学奖、上海中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小说奖、湖北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等。

 

文学说到底,是人生的选择。文学是极个人化的,不可能与谁共同分享一个世界,也不可能共同拥有一个目标。茫茫的文学道上,你自己走你自己的路,有多少人能够给你力量?我从不想像这样的好事。我自己的前方,有时看不到路,依稀前方有几个宠然大物,但不是我的影子。在这条路上找路的时候,也依稀,能嗅到前辈们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气味。为了压住自己的恐惧,一个人需要唱歌和大吼。走你的夜路,让别人睡觉去。

文学是最个人化的情绪表达。我们虽然隔着巨大的鸿沟,但我会祝福你们,尊重并理解那些个性强烈、满身棱角、甚至有神经质的未来文学大师们——如果你们当中真有能成为大师的话。我自己就是上面所讲的一类人,已经被文学折磨得精神不健全了。自恋,暴躁,情绪化,臆病,焦虑,忧郁。比如忧郁,是现代文学情感的源头。一个现代人创造着自己的文学世界,他也将深陷忧郁和焦躁等等的情绪纠结中,就像把自己绑在了一辆战车上,这个人将永无归期,直到奔向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也不喜欢的地方。那时候,他离家乡将越来越远。他也将认不出自己,直到把自己异化得面目全非。

如果要我传授什么经验,其实是没有的,因为每个人的路不同,少说为佳,言多必失。如果硬要说点什么的话,我还是说点为好,以打发余下的时间。我讲的是可操作性的,类似技巧也不太是技巧的东西,你们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一、抛弃传统

 我不喜欢探究文学是从哪里来的。文学是从自己心中流出来的。因为文学说到底,是一种自我修养的优雅表达。我喜欢法国自然主义的某一个作家,不必要非得去研究自然主义的源头。我喜欢现实主义的某一个小说,我非得要读茅盾巴金巴尔扎克?有一种很深的偏见,一个青年作家不尊重传统他就是狂妄,就好像他走不远的。尊重传统,它是放在那儿,放在那儿就是鬼了,鬼不要再出来吓人了。顶多,他就是个神主牌,写作不要神主牌,文学没有什么好继承的传统可言。一个有想法的作家,不要太在意人家怎么议论你,也不要去跟人争论文学问题。好的作家对文学问题一定是沉默的,尽管把你的想法变成作品,越快越好。文学无对错,文学问题从来没有争论清楚过,到了你们这一代,不会有任何改变。争论何益?30年前,那些作家慷慨激昂、唾沫乱飞地争论文学,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真理你有了,作品没有,你存在吗?记住,好作品才是真理,没有好作品,你有一万条真理,你就是掌握了宇宙真理,你也是狗屁,没人信你的。文学只信作品。你这也瞧不起,那也瞧不起,你的作品呢?你出了书,发表了一堆,那不算真理。所谓真理,就是站得住的,不是当面夸你的,而是背后服你的。你认为你很成熟,我认为你很幼稚。

文学究竟是什么?文学本来属于奇技淫巧野狐禅一类的,没有什么规矩,是从山野里蹿出来的精灵,你悟出来了,成了精,悟不出来,成了鬼。  

个人的哀怨如果没有视野,只能是哀鸣,内心的悲悯如果没有胸怀,只能是同情。当今社会人们对文学的逃离大半与文学无关,人们厌倦的是政治生活。在中国,文学是政治的一部分,是意识形态的直接链接。如果读小说会读到令人作呕和头皮发麻的地步,你相信读者厌恶的仅仅是文学?现在的小说不好看,很难受,带着强奸民意的企图。让你接受某种文学,许多人正在助纣为虐。随便找一个刊物,你会看到千人一面,每篇的叙述方式、想法似乎是一样的。它的进行、表达、语气、语言的质地,你看三句就想丢开。

那么接下来我要说到的第二个问题就是:

二、突破文体。

文学就是野狐禅。要真正的讲,文学本无文体。我自己写成什么就是什么。我把文字堆砌成我自以为的漂亮结构,是我心中想要的,这就是文体。

一个小说,你先想的是哪些?我想的顺序肯定跟你们不一样,我是想先从哪儿落笔,找到节奏分明漂亮俏皮的语感,然后再找到结构。我不会想深刻、人物、故事之类。这是我的写法。你的作品,你首先就去想深刻,可你的小说索然无味,深刻有什么用?书上说这个小说它写出了什么什么时代的深刻变革,揭露了什么什么的社会本质,这本书太有意义了。可你读起来就是白开水,这样的意义值得怀疑。我比较佩服那些评论家和编辑,硬着头皮读那么多小说,还要写赞美的话,如是我,会疯掉的。老老实实的写作固然是好的,除非你有像索尔仁尼琴那样伟大的苦难,像《红轮》和《古拉格群岛》那样的硬写。

我说的文体跟教科书上的有区别,我是大致说的一种写作状态,牵涉到技巧、语言、形式等。我喜欢有一个词叫机趣。这个词在电脑上没有,证明人们不太关心这种说法。但我喜欢小说的机趣。散文诗歌也一样。

写作本来是个好玩的事,千万不要当真。机趣不是游戏。机趣是一个高境界的随心所欲。用一个俗词,就是有味。小说要有味,散文诗歌也要有味,说机趣更准确。你的语言机趣吗?你的结构机趣吗?你的表达方式机趣吗?我再简单的问你,你说的有意思吗?当你正儿八经在那儿抒情,在那儿揭露,在那儿描写的时候,上帝和读者在你背后发笑。当你跟其他人一样,用了别人千百次用过的人名——什么张小芳啊李二霞啊刘大秀啊在那儿写乡村的时候,你可不可以换一种思维,叫他们李臭王鬼刘脚张瞎猫?最好叫二百五、三百六。你的语感是什么,你的人物的名字就是什么。我这是举一个例子。换一种思维,换一种活法。不过,按你们那些写法,叫二百五三百六也很滑稽。你若傻傻地问:他叫张瞎猫,是谁给他取的名?是不是诨名?是不是瞎了一只眼?这是小说,兄弟,你不要交待得那么清楚也不要追问。小说就是好玩儿的。他在我小说中就叫张瞎猫,没有为什么。你就写:张瞎猫是村长,张瞎猫有两只贼亮的眼睛。“但是大家喜欢叫他张瞎猫”,这句话就是多余的。如果你再加一句:张瞎猫是他的绰号,老百姓因为讨厌他,所以他就叫他张瞎猫。完了,没意思了。

第二个问题很简单明了,我不想多说。要再重复,往那两句后面加解释,我就这样加:因为张瞎猫是村长,他有两只贼亮的眼睛,所以叫张瞎猫。

第三,创建符号。

不破不立。要立就要创建属于自己的符号。每一个作家必须有一个符号。

因为这个作家写了个怪怪的很机趣的有味死了的村长张瞎猫,我们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作家。一想到某某就想到了张瞎猫,一想到张瞎猫就想到了某某。这个作家就有了一个符号。你说到莫言,是有符号的,大符号,说到张炜,说到方方,说到谁,都有一个或者多个符号。譬如我陈某人,应该也是有个小符号的。如果这个作家没有一个与之对应的符号,这个作家,不客气地说,是不存在的。他可能在我们的面前晃来晃去,可以看到他的许多消息,他也有许多作品发表、出版和转载,甚至比别人出版发表得还多些,一年写多少短篇多少中篇,但是因为没有符号,他的形象是模糊的,他没有一个让人聚焦的东西,不能让人通过提炼和归纳,成为一个简单的代码。独立存在的方式就是符号,虽然你被概念化、抽象化,但你作为清晰的存在,他人不能否认。你飘忽的影子,模棱两可的定义,让人费尽心思猜测你到底属于什么,是什么,到处寻找你存在的证据,抓不住你。一个符号,就是一个作家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东西。他写得很血腥,这是符号,他写了神农架,这是符号,想到底层文学也会想到他,这也是符号。一个作家,对他最好的评价,就是这是个有符号的作家。当然这个符号是被文坛承认的符号,否则不叫符号。

如何创建符号?我认为要紧守一个地方,往深处钻,不搞浮光掠影的写作,不搞全景式,不搞说天天知道,说地知一半的百科全书式的写作。年轻作家因为知识面的丰富,比上一辈作家胆子大,什么都敢写,什么都能写。但他只能是个浮头刁子,大鱼扎得很深。大鱼知道水很深。文学的水是很深的,有敬畏,不会什么都写。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还是用神农架举例。神农架那样的一座神山,你也敢写啊,不怕触犯神灵?我看到有年轻作家写神农架,一看,写野人的,心里有数了,全是照资料编的一个故事,没事。还一个湖北作家,北漂的,也跑回来写神农架。有人跟我讲,此人干劲挺足。神农架又不是我家的,谁写都行。如果这是我的符号,有本事你夺过去,那也没办法。但神农架真是一座神山,可不要轻易动笔啊,轻易动笔就是亵渎。后来此人果然有作品了,我在书店门口一看,好大的广告,写神农架金丝猴的。一翻书,心里有谱了,这种书写一百本也与文学意义的神农架无关。听说现在这位作家还在神农架,好像是种茶去了。问题显而易见。他们写了很多东西,出了一大堆的书,什么都写。今天听说这里有金矿,跑这里来下钻子,明天听说那里有宝石,明天去那里下钻子。最终,我敢说,他们就跟神农架的野人一样,用网上的一句老话: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有些人辛辛苦苦,四处奔忙,最后在文坛只是个传说。

以上的算是一些原则经验,但一个作家受到大家喜爱,最重要的是情感投入。用情感写作,用真心写作,用性情写作。至情才能达到至真,至真才能达到至性,至性才能达到至境。一篇作品,要把自己剥光了投进去,把心肝掏给读者。

你们要问,那你说的接近天空的写作,是不是追求高远?是不是追求纯净?是不是追求神圣?其实,我这么说,是渴望还有第二次这样的单纯明净天真的写作,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希望你们应该获得一次这样的写作状态。

最后还有什么话要送给大家?有一句切记:时间是最残酷的筛子,什么都会筛下去,最后留下来的,是几块顽石。哪个“顽”?顽固的顽?顽强?顽皮?顽劣?都不是。所谓顽石,就是又硬又臭的石头。(本文系作者在湖北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上的演讲 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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