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7年,已经86岁的波兰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切斯瓦夫·米沃什写出了自己的回忆录——一本特别的书,以词典形式讲述了自己想讲的人与 事,书名就叫《米沃什词典》(Milosz’s ABC’s )。若干年后,此书由诗人西川和北塔依据英文版译成汉语。在米沃什看来,词典的最大好处是可以成为一件替代品,替代一部长篇小说或回忆录,替代一篇冗长的 有关20世纪的文章。简练,跳跃,无拘无束,随心所欲,一生的浓缩和取舍,全在这20来万字的书里了。
我们不妨也以时间和空间为基本线索,为米沃什编一本小小词典,期望大致勾勒出他的人生轨迹。
立陶宛
在米沃什的记忆中,立陶宛富于神话和诗意,出生在这样的国度是幸福的。由于祖辈都讲波兰语,尽管出生于立陶宛,米沃什却始终认为自己是波兰诗人。
1911年米沃什出生时,立陶宛依然属于俄罗斯。他曾跟随父亲在俄罗斯各地生活。俄罗斯的风光和文化,进入他的童年,也渗入他的血液。
维尔诺
立陶宛首府,一个奇妙的城市:“巴洛克建筑移植到了北方的森林,历史写在每块石头上,有40座天主教堂和许多犹太教堂。”这里,人们发现密支凯维奇的许多印迹。米沃什曾说密支凯维奇有“一种永远无法理解的魔力”。
庄园、自然、美好的少年和青春时光、多民族的共存……想到维尔诺,米沃什会首先想到这些,还有诗歌以及无数难以忘怀的亲友形象。当然,他也会想到它的窄小、脆弱和四分五裂,以及战争留下的创伤。
他一直记着一个小女孩:“我看着她单薄的、裸露的肩膀,细小的胳膊,一股我从未体验过的情绪涌上我的喉咙,那是一股温情脉脉的、欢天喜地的、无以名状的情绪。”他觉得这也许就是他的初恋,那年他才8岁。
维尔诺大学
米沃什在此攻读法律,并开始诗歌写作。在政治上,他有强烈的社会主义倾向;在文化上,又绝对地追随西方。阅读马克思,阅读密支凯维奇,也阅读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波德莱尔和叔本华。
他表现出对旅行的兴趣。上学期间,就曾与同学偷偷游览了巴黎。之后,游历过许多国家:法国、意大利、瑞士、比利时、荷兰、瑞典,等等。这些旅行让他遭遇了一段又一段的情感。
华 沙
1940年,米沃什面临一个抉择:是留在立陶宛当苏联公民,还是逃往华沙。爱情的呼唤让他选择了后者。那是一次危险的旅程。
在德国占领期间,他参加过各种抵抗运动,创作并编辑了不少反法西斯诗歌。战后,一直在电台和政府部门工作。诗人的地位进一步巩固,机遇在悄悄来临。
背 叛
35岁时,米沃什被任命为波兰驻美国大使馆文化参赞。5年后又到巴黎工作。在常人眼里,他属于“事事顺当的那种人”,前程无限广阔。然而,偏偏 在这时,他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开始毫无保障的生活,就像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冒险。那一刻,谁都无法理解他。“叛徒”的咒骂声在他的背后响起。
是什么让他如此的决绝?他自己说的话似乎回答了这一问题:“当诗人们发现,他们的词语仅仅指向词语,而非理应被尽可能忠实地描绘下来的真实时,他们陷入了绝望。”
在狂呼乱叫之中,在神魂颠倒的呓语里,
在喇叭尖叫、锣鼓喧闹的场合
保持分寸便是最有力的抗议。
普通人已经失去了说话的权利
像鱼张着嘴巴在养鱼缸中默默地游觅。
我对命运的安排逆来顺受。毕竟我只不过是人。
然而,我感到痛苦,渴望变成跟鱼一样的生命。
——《鱼》(韩逸 译)
当保持分寸已不可能,当变成鱼的渴望已成奢望,米沃什显然绝望了,于是,索性自我放逐。
离 去
比起流亡,我觉得“离去”更适合米沃什。流亡是某种无奈,而离去却是一种自觉,一种选择和承当。
米沃什的人生似乎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离去,既是地理的,也是心理的,离去甚至成为他的诗歌主题:
离开了一片火海的城市,
我回头望着身后的路径,
我说:“让荒草掩没我们的足迹,
往事让死者去诉说,
我们该成为狂暴的新一代,
把那里的幸福和邪恶统统摆脱。
我们走吧。”火焰的剑
为我们开辟了世界。
——《离去》(王永年译)
当米沃什最终离开自己的祖国时,除了诗歌和阅历,他几乎一无所有。诗歌,能剑一般地为他开辟一个新的世界吗?不管怎样,离去意味着未知和挑战,而未知和挑战总能让米沃什激动。
巴 黎
身份改变,巴黎的面貌也在改变。
米沃什感慨,在巴黎度过的10年极为艰难,在某些方面,甚至“比德国占领期间还要艰难”。没有基本保障和固定工作,靠做零星的翻译或写零星的文章挣取微薄的收入。口袋里常常只剩下“最后一个法郎”。
在巴黎出版的《被禁锢的头脑》一书让米沃什多少获得了一点名声。但写这样的书只是一种义务,而不是他真正的抱负。他的抱负还是在诗歌,在文学上。
即便过了许多年,想起那段生活,米沃什依然心有余悸。因此,他打算再一次离去:离开巴黎,前往美国。
美 国
有好几年,美国的大门不肯对米沃什开放。有一天,他的妻子突然情绪爆发,冲着美国签证官大声吼道:“你们会为此后悔的,因为他将获得诺贝尔奖。”
多么准确的预言啊。20年后,米沃什果然因为“强烈的情感,还加上严格的训练和确切无误的洞察力,描述了人类在激烈冲突世界中的境地”而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米沃什词典》中有一个意味深长的镜头:20世纪80年代的一天,米沃什作为特邀贵宾坐在白宫,接受里根总统亲自为他颁发的奖章,以表彰他对美国文化作出的杰出贡献。那一刻,他想到当年办理签证时遇到的重重困难,不由得轻轻一笑。
在米沃什眼里,美国是个矛盾的混合体:壮丽和贫乏、人道和非人道、友善和孤寂、忠诚和虚伪、成功和堕落。米沃什成功了,但他总是牢记:这要归功于他的幸运之星而非他自己。
伯克利
米沃什回忆:“1948年,当我来到旧金山时,我还不知道海湾对面的城市将注定成为我此生最为长久的居住之地。”
这也许就是命运。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斯拉夫语言文学系教授,提到米沃什,我们通常会想到他的这个头衔。
在某种程度上,米沃什让伯克利变得名气更大。
诗歌和诗人
和其他诗人不同,米沃什似乎是在不知不觉中写出许多诗歌的。
他为诗歌下的定义是:对真的热烈求索。他说,“无论科学还是哲学都改变不了这一事实:诗人面对着天天都显得崭新、神奇、错综复杂、难以穷尽的世 界,并力图用词语尽可能地将它圈住。这一经由五官核实的基本接触,比任何精神建构都更为重要。这一模拟真实、忠于细节的永不满足的愿望,确保了诗歌的健 康,并使它得以在任何艰难时世幸存下来。不管尼采会说什么,命名事物的行为本身就要求诗人相信事物的存在,相信世界的真实。”
他认为:“一个诗人如果拒绝面对凶恶残暴、弱肉强食的现实,就如同生活在愚昧的失乐园里。”
真理和真实、人生和历史,这其实就是米沃什诗歌一贯的主题。他无法背对公众,无法背对20世纪血腥的历史,去追求什么美学上的完美。宁可粗粝一 些,宁可残缺一些。他的平实、他的雄辩、他的坚硬、他的冷峻、他的沧桑感和悲剧感、他的道德倾向和人道主义情怀,统统来源于此。
诺贝尔文学奖
一道强光,照亮了这位原本完全有可能一辈子默默无闻的诗人。
一个讲坛,让他有机会向全世界发出了声音。
“天哪,要把真话说出来的诱惑,有如奇痒,变成一种不让人想别的什么的强迫观念。”
他说出来了,并赢得了人们的掌声。
我在星空下散步,
在山脊上眺望城市的灯火,
带着我的伙伴,那颗凄凉的灵魂,
它游荡并在说教,
说起我不是必然地,如果不是我,那么另一个人
也会来到这里,试图理解他的时代,
即使我很久以前死去也不会有变化。
那些相同的星辰,城市和乡村
将会被另外的眼睛观望。
世界和它的劳作将一如既往。
……
——《诱惑》(张曙光译)
波兰语
一个“背叛者”,长期生活在海外,精通俄语、法语、英语等,可却始终紧紧抓住波兰语不放。
米沃什自己的解释是:“我越是远离家乡,就越要找到我和那个来自谢泰伊涅和维尔诺的故我的关联。”
这是内在的根的召唤。这同样是爱:“我们没有办法解释对一种语言的爱,正如我们无法解释对母亲的爱,两者可能就是一回事。”波兰语对于米沃什,就是母亲的语言。
他用母亲的语言做了大量的工作:编辑并帮助翻译《战后波兰诗选》《波兰文学史》《兹别格涅夫·赫贝特诗选》等等。如果说史沃克莱茨让世界了解到捷克文学,那么,米沃什则让世界读到了真正的波兰诗歌。
背叛,实际上成为另一种忠诚。
作 品
米沃什曾说过这样感伤的话语:“因为我们生活在时间之中,所以我们都服从这样一条规律,即任何东西都不能永远延续,一切都会消失。人在消失,动物、树木、风景也都在消失。”
而不会消失的兴许就是那些诗歌和作品了,西方因此有人称作家为“不死的人”。
2004年8月14日,米沃什在波兰克拉科夫去世。他最后的岁月便在这座城市安静度过。一个耐人寻味的归宿,仿佛画了一个圆圈。终此一生,米沃 什著有《凝冻时代的诗篇》《三个冬天》《独立之歌》《白昼之光》《诗的论文》《没有名字的城市》《日光从何处升起,在何处下沉》《二度空间》等诗集,以及 不少小说、随笔、论文和翻译,还有回忆录《米沃什词典》。
诗人就活在他的诗歌中了。
因此是你的命运挥动你的魔杖
唤醒暴风雨,冲过暴风雨的中心,
暴露纪念碑像灌木丛中的巢,
虽然你曾想要的只是摘一些玫瑰。
——《尾声》(杜国清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