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在听得见蓝天涛声的地方/失落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在透明的昔日车站/占到遗失物品认领处前/我竟格外悲伤”(《悲伤》)台风过后,微晴秋光,东京干净的天空也许就是诗人笔下的“蓝天涛声”。
东京西郊的杉并区阿佐谷在近代日本文人辈出,其中大多数已渐渐淡出历史和人们的记忆。林荫道两旁笔挺的杉树静静见证着这一切。作为至今仍是当代日本被最广泛阅读的诗人,谷川俊太郎是其中的例外,他自1952年以处女作《二十亿光年的孤独》惊艳日本文坛,至今共创作了80余部诗集(含数册儿童诗集和童谣)。中国读者熟悉谷川可能是因为他是宫崎骏《哈尔的移动城堡》和手冢治虫《铁臂阿童木》的主题曲作者。其实,不只如此,谷川1999年登陆中国后连续出版5本诗集和绘本,印数和销量在包括获诺贝尔奖的诗人中屈指可数。也因为他在世界诗坛的成就和汉语世界广泛的影响力,第三届中坤诗歌奖授予给他,以表彰他“给中国当代诗歌带来了一定的启示,并激发了一些诗人的创造活力”。
我们要拜访的杉并老宅是谷川俊太郎的父亲——日本哲学家、评论家、法政大学校长谷川彻三一手建起。谷川俊太郎在这里出生,成人,除前两次婚姻后有短暂的离开,以及夏天前往群马或长野的别墅避暑外,大半人生都在此展开。
在典型的日本民居街道中七拐八绕之后,我们在一幢白瓷砖的两层小楼前停下来。它只比普通的独门独户的日本人家大一点,外观上丝毫没什么特殊。陪同记者的谷川诗歌的重要汉语翻译家田原先生说,这就是谷川家。
谷川先生的助手为我们开门,门内伸过来一条昏暗的走道,顶头透着一团白色光亮,“你们来了!”谷川先生的声音从那团光亮里传过来,真好像来自宇宙。短袖T恤,黑色长裤。这是记者第二次见到谷川俊太郎,第一次是在之前半个月的史努比漫画原稿展览记者会上,他作为漫画的日本译者,为展览专门写诗并朗诵,他并不是记者之前想象的沉默寡言,不食人间烟火,飘飘欲仙的诗僧的样子,也丝毫没有德高望重的架子,而是行动敏捷轻快,说话爽朗幽默,似乎是一个少年。
虽然庭院的风景已经不同,但少年谷川最初就是在这里被诗歌击中。在1973年与文艺评论家,诗人大冈信的对谈中,谷川回忆了他的“诗之原体验”:大概在小学一二年级的一个夏日,他比平常早起,来到庭院看到太阳正从院外街尽头的高大的洋槐树背后升起来。那一瞬间,他被一种不是悲伤,不是喜悦,也不是不安和怒恼的感情击中,在那一天的日记里,他写道,今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早晨很美。此前他只在发烧或者买了书这样的事时才写日记。谷川说,因为风景,因为自然的某种状态而唤起的感动,是他创作诗歌最重要的内核。由这个内核和原点生发出的对于生物、自然和宇宙的独特观察和想象,对于人生悲欢离合,人性千姿百态,存在与虚无的拈花一笑的洞悉和把握,构成了他的创作世界。
谷川说,每天早晨他都会到院子里散步,去年一整年,他都在早晨同样时间、同样的位置,以院子中央的一棵枫树为中心,拍摄院子里的风景。300多张照片在客厅陈设台上的iPad里做成一个相册,记录下院子里的一岁一枯荣和四季的清晨。
细腻抒写四季流转是日本文学自《万叶集》以来的传统。当记者问及谷川他细腻的季节感否来自日本古典,谷川谦虚地表示包括古典在内,他读日本文学并不多。但日本人独特的人性以及沉默,崇尚简素、余白等日本的心灵传统和审美都是他创作的底流之一。
谈及《20亿光年的孤独》《天空》《哨兵》《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中纯粹的,淡淡的,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哀愁,谷川承认日本“物哀”的文学传统对他的影响。“不过我是个非常淡泊的人。”谷川笑着说。日语中的淡泊不是中文里“淡泊名利”的淡泊,有冷静,甚至冷峻,缺乏感情的意思。谷川表示他并不完全赞同日本文学物哀的感性世界,不喜欢过于泛滥的哀伤,比如短歌和诞生于明治的,以描绘悲伤恋情为主要内容的“演歌”音乐。
谷川的第三任妻子,他最引以为知己的日本绘本作家佐藤洋子曾在《谷川俊太郎的晨昏》中意味深长地总结道,在战后食物匮乏的时代,自己穿着木屐握着芋头的时候,谷川大概是拿着可乐穿着皮鞋的。谷川承认自己在二战中和战后的物资匮乏时代都没有受过苦,作为法政大学校长的独生子,他没有被征兵,没有上过战场,生活宽裕。作为战后第一批成名的诗人,谷川通常被归入“感性的祝祭”一派,他们不像“荒地派”和“列岛派”那样直接去反省战争,讴歌和平,主要依靠感性而不是社会性来写诗。吉本隆明等评论家批评他们没有社会责任感,今天也仍有意见认为,谷川诗歌之所以被经久地阅读,除了他不断探索语言和意象,另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诗歌里没有历史记忆,在任何年代都不会有让读者觉得有陌生感和距离感。
但谷川也委婉地表示,他的创作观念并不是没有社会使命感。他引用日本近代思想家、文艺评论家高山樗牛评论法国作家左拉、挪威作家易卜生、英国作家约翰·拉斯金的话,“在他们面前没有国家,没有社会,没有阶级,唯有人生和人生的尊严”,说自己对此感到共鸣。另外,他认为诗都有“隐含的主题”,即“在接受时代给予的无法避免的影响的同时,思考自己应该怎样生存下去”,对于现代诗的流行化,娱乐化,谷川表达了一定忧虑,他表示希望诗是“有一定危险性的,有毒的东西”。在谷川浩繁的诗歌长卷中,他引以为满意之作的《去卖母》就是针对日本老人老年痴呆症问题日益严重所写下。当记者问及曾为1964年东京奥运会开幕式担任策划的谷川对东京申办2020奥运会成功的感想,谷川立刻说,他拒绝日本媒体所有有关奥运会的采访,因为他反对在地震灾区复兴遥遥无期,核电站事故处理一团疑云的情况下如此劳民伤财,“即使奥委会决定在东京举行,首相也应该谢绝,敢于这么做才是明智的决策者”。
日本诗人辻征夫曾在与谷川的对谈中感叹,谷川作为诗人十分幸运,这种幸运不是因为他十几岁便得到三达好治这样的大家赏识,而是因为他进入诗歌的那条路是最靠近诗歌本质的一条路。谷川在《写诗之初》一文中庆幸自己开始创作诗歌时,既不感伤,也没有理念,没有所谓理想,野心,任何先入为主的观点,而是非常诚实的、直接的、即兴的,就像跨上自行车一样,就像按门铃一样轻快地动笔。“只不过是追逐漂亮蝶语的/不谙世故的孩子/那三岁时的灵魂/以不曾觉察伤害过人的天真/朝向百岁”(《不谙世事》)这种赤子的感性,初心,纯粹一直贯穿着谷川60余年的诗歌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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