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殿军与学生在一起。（资料图片）

清华大学附中校长 王殿军

    好学校要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王殿军联合有关方面发起了“寒门英才培养计划”，每年从全国贫困县招收100名家在农村、学习优秀的初一学生参加夏令营，从中选拔20名学生参加连续6年的培养活动，助梦成千上万个寒门学子。愤于国外媒体批评中国留学中介为出国学生申请材料造假，他站出来成立“高中诚信联盟”，要为日益开放、走向世界的中国基础教育争得尊严、尊敬。

    ■赖配根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作为一所著名中学的校长，他常常心忧天下教育。去年，关于高考改革的讨论如火如荼，他提出从“一维到多维”的招生考试制度改革，其中不少观点与后来有关部门释放出来的高考改革思路不谋而合。

    他常说，好学校要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他联合有关方面发起了“寒门英才培养计划”，每年从全国贫困县招收100名家在农村、学习优秀的初一学生参加夏令营，从中选拔20名学生参加连续6年的培养活动，助梦成千上万个寒门学子。愤于国外媒体批评中国留学中介为出国学生申请材料造假，他站出来成立“高中诚信联盟”，要为日益开放、走向世界的中国基础教育争得尊严、尊敬。

    他就是清华附中校长王殿军。

    大学先修课程，为杰出人才奠基

    王殿军的愿望是，以高度的责任感和坚韧的行动，去促成中国教育全局性的积极变革。完善普通高中课程体系便是其行动之一。

    几年前，钱学森之问考问着许多教育人，王殿军也在思考：我们培养不出杰出人才的症结在哪里？他得出一个结论：这可能与我们普通高中课程的层次性、丰富性不够有关。

    “中国所有的高中生，如果要考大学，所学的东西基本上是一样的。这就好比举杠铃，咱们是一个标准重量的杠铃，全国的同学都去举，有些同学根本举不动，还在拼命举；有些同学则能轻松地举起来，也在不停举。”其结果，就是后进学生跟不上，程度高的学生又吃不饱，何谈杰出人才的培养？

    一个好的高中课程体系，是要能满足不同层次学生的学习需求。“我们不能耽误学生在中学期间的时间和精力。”尤其是对于学习能力强的学生，“一定要让他把自己的能力全部释放出来”。因为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充满了好奇心、想象力和求知的欲望。“这个时候你让他重复做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他的创造性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他把目光投向了美国教育。他发现，在美国高中课程体系中，很重要的一块是AP（Advanced Placement）课程，即大学先修课程。“AP课程不是单纯的课程，而是美国在培养人才方面中学教育体系里面一个重要环节。”

    美国在上世纪50年代初就注意到，如何关注学有余力的高中生，如何解决大学与中学教育之间的断层问题。其结果，就是创建AP课程。“它的每一门课程的设立都要经过漫长的论证，非常严谨。每门课程设一个委员会，成员一般6到8人，包括大学教授和中学富有经验的教师。先收集50所左右大学开这门课的大纲，在此基础上提出相应的AP课程的建议大纲，送交有关大学审议，然后制订课程标准、评价办法等。这样，每门课程都有统一的大纲、统一的教材、统一的考试。”经过60多年的发展，AP课程已涉及22个门类37个学科，体系完备。“AP课程在美国的大学招生中所占的重要性是排第一位的，尤其是一流大学，主要看你在高中学了多少AP课程、学得如何。进入大学后，如果该大学设有同样的课程，你的成绩达到5分或者4分（AP考试实行5分制），那么这门课你可以免修。”美国人对这一制度很自信。负责组织和指导AP课程的美国大学理事会曾在其官网宣称：“我们的下一个使命就是进一步完善教育制度，使美国成为全世界最优秀的国家，这个只有AP课程能够做到。”

    “我们的高中教育恰恰缺少这一环节，导致我们最好的学生没有把最好的年华用在学习更有意义和挑战性的内容上。这对培养人才是极其不利的。”王殿军说，“因此，我一直在推动中国借鉴和吸收美国在课程设计上的成功经验，让我们的高中课程更有层次性，让我们学有余力的学生不耽误一天的发展。”

    近年来，他一直在向有关方面呼吁设立有中国特色的大学先修课程。直到去年，他的呼吁有了成果：经教育部同意，中国教育学会启动了中国大学先修课程（Chinese Advanced Placement，简称CAP）项目，由他牵头负责课程开发。“现在从课程设计到整个体系建设都全面动起来了，已经看见曙光了。”今年9月，将在全国范围内遴选100所优质高中进行CAP首批课程教材试行本的试点工作，CAP课程体系的其他课程也将陆续组织专家进行研发。

    当然，这只是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离创建有中国特色的大学先修课程体系还有相当的距离。王殿军希望CAP课程在全国推广，其修习成绩成为高校招生的重要依据，“将‘两依据’变成‘三依据’，至少变成‘两依据两参考’”。目前的高考招生改革思路是“两依据一参考”，“两依据”即统一高考的成绩与学业水平测试的成绩，“一参考”即综合素质评价的结果。但高中也不要纠结于高校今后招生用不用，“中学只有先行一步，先把体系做出来，让大学知道你干了什么，它才可能参考运用。退一步讲，就是大学最后没有运用，这至少也是个选修课，对学生将来的发展有好处”。 

    CAP课程要有中国特色。“美国大学先修课程是基于美国高中体系搭建的。中国大学先修课程的中国特色，并不是说在课程上要标新立异，而是要适合我们的教育体系，要基于我们高中课程的标准，要用我们自己的语言体系和符号体系。”不是要故步自封，王殿军的目标，是改变目前我们只是国际课程消费者的局面，让中国高中课程体系走向国际，让CAP走向世界。“如果有条件，我赞成CAP开成双语教学，让CAP课程走向国际化。中国是一个大国，也是一个强国，我们的课程体系如果够好的话，世界各地著名大学在选拔学生时都会参考的。我的理想是，有朝一日美国在中国招留学生不是看AP课程，而是看CAP课程。”

    改变评价，改变高中教育

    有什么样的评价，就有什么样的教育，这对高中来说尤其如此。

    多年前，为改变应试教育倾向，教育部门提出在中小学实施综合素质评价，促进学生全面而有个性的发展。但在实践中，综合素质评价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主要原因，一是主观性的比例过大，二是缺乏适当的量化，大学招生难以参考。

    “比如学生互评，教师评学生，尤其是家长评孩子，都是一些描述性的东西，这种评价有一些意义，但要在几百、几千、几万个孩子中进行比较时，这种材料是没有多少参考价值的。”另外，关于学生成长的评价，通行的做法是，把原始的描述性记录收集起来放在每个人的档案里。“可以想象，当一所大学面对几万份档案时，它如何可能一一进行翻阅，而且为了公平起见，必须是同一个人全都看一遍！”学校花了大量精力做综合素质评价，但其结果又派不上什么用场。

    王殿军想，如果能开发出一套“既好用又相对比较客观的”综合素质评价系统就好了。这个评价系统，应该“有利于促进学生健康成长，也有利于减轻老师和学生的负担”。

    他是行动着的思想者。几年下来，他带着团队硬是研发出了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学生综合素质发展积分系统”。“它借助信息技术，能客观记录、分析每个学生各方面的发展过程，同时适当地给予量化，最后生成一个综合素质评价报告单，就一张纸。”这里说的量化，不是每个项目简单地给出具体的分数，而是给学生的表现“排位置”，“比如在某方面，一个学生在全班、全校排在前15%，还是前30%或前50%”。高校拿到这个报告单，就能清楚地知道一个学生在哪方面的表现如何，而且可以跟别的学生进行准确的比较。

    这个系统由四大模块组成：承担社会工作记录、个人成长记录、学业综合评价记录、奖励和诚信记录，其中“个人成长记录”模块又分为八个维度：社会公益及志愿服务、学术志趣及偏好发展、艺术素养及特长培养、体质健康与体育锻炼、感动感悟与交流沟通、读书分享与人文思索、社会调查与勤工助学、阶段小结与个人反思。这就基本涵盖了普通高中学生成长的各个方面，形成了全方位、多维度评价学生的指标体系。

    责任担当应成为年轻一代的重要品格。该系统的第一个模块就是“承担社会工作记录”，“主要记录学生在校期间在学生会、团委、社团等组织中担任什么角色，做过什么贡献。”第二个模块“个人成长记录”中第一个维度就是“社会公益及志愿服务”，“旨在培养学生的社会责任感和主动回报社会的意识”。

    作为清华人，王殿军非常重视体育。“在第二模块的‘体质健康与体育锻炼’维度中，我们特别强调发展性。比如，学生到你的学校后，有的体育原来特别差，一两年之后，他的绝对水平可能还是低于别人，但他养成了很好的锻炼习惯，从事体育运动活动的丰富程度和个人的体质情况都有很大提升，对此我们也应该给他一个很好的评价。”

    “第二模块的‘感动感悟与交流沟通’一直有争议。这个维度原来没有，但我们觉得孩子们现在整天都忙于学习考试、做作业，难以发现或者感悟到人际之间交流的重要，比如说亲子沟通、师生交流等。设置这个维度，就是鼓励孩子们拥有一双高尚的眼睛，一种敏感的情怀去关注社会、关注周边，鼓励人与人之间多一些感情上的交流、沟通，多思考多感悟，让情感丰富起来。”

    无论什么评价，躲不过去的是对学生的学业进行全面、科学的评估。“可是，无论是现行高考招生政策，还是前面提到的新的改革思路‘两依据一参考’，都没有覆盖普通高中的所有课程。学生在校期间学了那么多必修课、选修课，最后竟然在对他的评价中被忽略掉了。这不利于课程改革。国际上高校对一个学生的选拔，采用的是GPA（Grade Point Average，意思是平均成绩点数）的概念，笼统地说，就是关注学生所修习的所有课程的学分和成绩。”王殿军希望把学生在高中阶段修习的所有课程的情况都在这一体系中反映出来，所以“学业综合评价记录”模块记录和评价的是学生所有必修课、选修课的学习过程情况。“这就是一种引导。否则就会造成你考什么我学什么，不考的、大学招生不用的我就不学。”

    需要特别提到的是第四模块“奖励和诚信记录”。综合素质评价权威性缺失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诚信问题。王殿军设计的这一系统，许多内容都是由学生自己填写，如何保证其真实性呢？第一，坚持全程公开透明的原则。学生填写的东西，班上所有同学都能看到，都能质疑。如果其他同学提出质疑，填写者必须回应，如不能自圆其说或仍有疑点，且学生自己又不愿意修改相关内容，学校综合素质评价仲裁委员会就要启动核查机制，以确定其真实性。第二，失信终身追究制。如果经仲裁委员会核查，确定确实存在不诚实行为，不但要扣分，而且要将失信行为记录在案，追随学生终生。“招生时，你其他方面都挺好，但可能就因为有失信记录大学不要你。”

    目前，王殿军开发的这一评价系统，得到了有关领导的高度评价，今年下半年开学伊始将在一些地区进行实验。“我就是想借此改变应试教育的局面，如果做得好，是会推动基础教育生态发生积极变化的。”

     让中国基础教育真正走向世界

    对于基础教育如何面向世界、走向世界，王殿军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和做法。

    谈到教育国际合作，王殿军说：“我们与国外知名中学进行深度合作，探索一条‘中外联合培养人才’的路子。”近年，清华附中与美国托马斯·杰弗逊科技高中签订了合作协议。“托马斯高中将实验研究作为培养创新人才的必由之路，他们有13个专业化的科技研究实验室，有些在我们大学都很难找到。从今年开始，我们把他们的实验室项目引进来，两校的教师、学生共同完成一些项目，开展中外合作培养学生的实验。”

    这就超越了一般性的到国外学校参观考察、交流互访，而真正把别人的真本领学到手。

    比如前面提到的“诚信联盟”。在美国，指导、推荐学生上大学是中学义不容辞的责任。但中国高中没有专门的升学指导教师，所以我们的学生如果要出国，就不得不找中介，而中介又不是特别守规矩。“美国等国外的一些大学就质问：你们中国这些留学材料有多少是真的？孩子升学的材料你们都敢造假！这对我们国家形象的影响特别大。所以我就联合国内的知名高中成立一个诚信联盟，国外的学校也参与进来，最后可能成为中西知名中学的联盟。”王殿军说，“这个联盟有一个大家必须遵守的公约，就是坚决不造假。我们统一联系方式——建立自己的网站，统一建立一个升学指导体系，出具统一的学生成绩单。今年可能到美国大范围公布这件事。”

    人无信而不立。王殿军站出来做“诚信联盟”，实质上就是要为日益开放、走向世界的中国基础教育争得尊严、尊敬。

    “苟利国家生死以”，只要是关系国家民族的事情，他都勇担责任。比如对于中美“十万强计划”，清华附中从一开始就积极介入。去年11月，王殿军作为中国中学校长代表之一，出席了美国“十万强基金会”首届年会。“今年在中国举办的首届中美学生领袖会议——该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会期两天，有一天半就放在我们学校。” 

    王殿军在教育国际化方面的深度探索，是创立新型的中学国际部办学模式。

    外贸讲进出口平衡，教育交流也有一个平衡问题。“我们现在多少人出国留学，给人家交多少学费啊！”而我们一些公办中学的国际部，大多是根据美国等国家的需要，安排课程内容和教学，希望这些学生得到国外大学的青睐。“说白了，就是国外大学在中国的‘私人订制’。”王殿军对此颇为不平，“这个事情我一直没有做，不是我没有能力做，而是觉得作为中国的公办高中，拿着最好的资源、条件和最好的生源，有计划、有组织地去为美国等国外大学培养和输送人才，我在思想上接受不了。”

    “我要做的是相反的事情，即创办一所能吸引美国等外国学生来中国学习的学校，它有适合外国人学习的教育环境，但又不是把外国学校搬到中国来而已。”他的国际化办学理想，是中西合璧，让每个学生的心底都保留中华文化的根系。

    这就有了2009年清华附中国际部的诞生。它设12个年级，从小学一直到高中；只招收持外国护照或正在申请和办理移民手续的学生，目前主要以美国、加拿大的海归及父母仍在这两地的华人子女为主。

    “我们选择的是美国常规的课程体系，但做了个性化的改变。许多教材用美国的，也做了改编，因为牵扯到一些敏感问题。”

    最关键的是，他们把中文教学定为国际部的核心课程，是必修课。“中文在我们这里不是外语，而是母语，英语也是母语，这叫‘双母语’。两种课程体系融合，两种文化理念融合，这叫‘中西合璧’。”王殿军说，“我们就是要让这些外国孩子了解中国文化，欣赏中国文化，从而喜欢中国。”国际部坚持每天都上一节中文课。教学内容主要以中国全日制教材为基础，并根据教育部颁布的《语文课程标准》及学生年龄特点等情况，选用一些富有中华文化特色的文章、白话文经典作品。“中国的经典都要读，因为是从一年级一直开设到十二年级，我们有充足的时间让孩子把中文扎实学好。现在有的孩子中文水平比一些中国孩子还好。”

    对一种文化的欣赏、爱好，往往是在熏陶中不知不觉发生的。除了正规教育，清华附中国际部还注重创设一些“浸润式”文化课程。比如结合端午节、春节、中秋节等中国节日开展活动，利用清华、北大、圆明园等地域优势进行中国历史文化的熏陶。中文部还单独设一个楼，走进中文楼，就进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中国文化氛围。开设东方艺术课，学生可以练习书法、篆刻、中国水墨画等，使学生多方面感受中国文化的魅力。“一个民族的文化是非常广泛的，要让老外接纳中国文化，必须是全方位的，不能光靠书本说教。应该让他们有机会体验我们的民俗、民乐、民间艺术和京剧等国粹，有了鲜活的体验，他们就容易理解、认同。” 

    此外，国际部带来的一个意外收获是，提升了清华附中教师的国际视野。“以前我们想了解美国教育，就得出国，得费多大劲。现在好了，一个纯正的美国教育实景就在身边，你随时可以去看去学。”

    王殿军戏言自己常常做“分外”之事。表面上看，他所付出大量心血做的一些事情，似乎超出了一位中学校长的法定职责范围。可是，如果我们细加思量，他的每一个行动，他所努力促成的教育变革，不正是一个有理想、有担当的教育人所应肩负的“本分”和责任吗？

    哲人张载倡导，知识分子的使命是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社会的进步、教育的改良，急需像王殿军这样有大情怀、大胸襟、大格局的人来推动、促成。

    【心语】

    我是个地地道道农民的儿子，出身贫寒。我的家乡是陕北延安的一个小山村。我在自己的村里读完了小学，在邻村读完了初中和高中。当时村里的小学只有一间教室、一个老师，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影响我和小伙伴们求学的热情。读初中时，我遇到了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刘老师。他对我的影响不仅仅是教会了我知识，更重要的是建立了我的自信，点燃了我的梦想。他曾经对我说，你的天赋很好，很聪明，即使进入北大、清华，你也会是一名优秀的学生。老师的话让我倍受鼓舞，从此我再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在持续的努力下，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就顺利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到大学教书，20年前进入北大读博士，17年前进入清华读博士后，7年前又到清华附中当校长。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干什么，我始终无法忘记是刘老师点燃了我的梦想，改变了我的人生，也激励我为社会做更多的事情。

    【观点】

    ■好学校要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

    ■大学的一个重要功能是传承文化，而中学的一个重要使命是，奠定学生的民族文化根基。

    ■我的理想是，有朝一日美国在中国招生不是看AP，而是看CAP。

    ■我就是想改变应试教育的局面，推动基础教育生态发生积极的变化。

    ■我们国际化办学的目标是，中西合璧，让每个学生的心底都保留中华文化的根系。

    ■有时候，不改变全局你就改变不了自己。